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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城与古镇

“哦,我是说……您父亲显得多么和善!”

“谁戴礼帽?”

小飞脚笑了:“想不到吧?一位老革命,当年厉害着呢,都叫他‘飞脚’呢。”

“他如果戴上一顶礼帽,该是……”我咕哝了一句。

我转头看着他。他如此直率地提到父亲的外号,而且颇有几分自豪。我又问:“您母亲身体好吗?”

这是一处并不太大的房子,不像外部看起来那么大。它大约有三百多个平方,带一个小阁楼。啊,客厅,油滋滋的皮沙发,花草;墙上的黑白照片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寻找全家福,特别想看到那个小慧子。不用小飞脚介绍,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母亲:照片上的人当时正是五十左右岁的样子,可是姣好的面容仍然使其从一簇人中凸显出来。她那双眼睛凝视着远方,我认为那就是当年大宅的方向。瞧她为这里孕育出两个孩子,再加上儿媳和女婿、外甥孙子孙女之类,正经有了一大堆人。这当中最主要的一部分生命,没有她的存在显然是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太久,而后才去看头号人物——飞脚。老天爷,比起我以前见过的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照片,眼前的人胖多了。因为胖,斗鸡眼反而不再明显。像一只幸福的老鼠,古诗里说的那种“硕鼠”。他的个子不高,和蔼平易,笑眯眯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

“还算好吧。人老了就不愿住在城里。她一个人住让人不放心——我们老家有亲戚,但那是两回事。父亲在世时他们老要吵,现在想吵也没人了。母亲这些年不停地说起你们的大宅,不过她说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剩下——好人不长命啊。她为你们家哭了一场又一场,谁劝都劝不住!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今天看来他这回搞来的是假情报……”到了什么时候,这个小飞脚还想幽默一下。

原来他正是这里的男主人,飞脚之子!这马上让我涌起了浓浓的兴趣。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场遭遇太好了,我不知该怎样对待“小飞脚”。我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也是小慧子的孩子啊……就怀着这样矛盾和怪异的心理,我又一次详细地从头说了来这里的缘由。小飞脚热情高涨,一边礼让进门,一边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遗传的因素是强大的,他的这种自来熟和出乎意料的情感,肯定适合当一个战地交通员。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肚子话无从说起。我甚至差点儿迎着小飞脚的眼睛说出一个可怕的、对他来说也许无法承受的真实:你父亲飞脚当年掳来了你的母亲,他一直把她挟持到这座城市,让她生下你们,你们再生下后一代……我想起了不同物种之间可怕的强行繁殖。我们的世界多么混乱啊,这种荒唐的繁殖可能也是原因之一。我终于绷住了,没有说出这种无法表达的感慨和恼愤。我只是必须问他:

谁知正走开没有几步,一阵低音喇叭响了起来。一辆轿车在催我让路——驾车的人歪头探出窗子向前边的女人招手,又转脸问我:“怎么啊?你找这里谁啊?”

“您父亲在世时说到了与我父亲和外祖父的关系了吗?”

我无话可说。不怎么。我犹豫半天,不知就此转向那个古镇是不是太莽撞也太过急促了?在这个隐去了小慧子大半生的居所前,我竟然连踏进半步的机会都没有!此刻我多想看一看它的内部,它所有的摆设,它有关主人生活起居的一切痕迹……可是有这样一个假仕女把门,一切都似乎难以办到。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这才发现两只鞋子上沾了泥巴,裤脚也脏脏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肩上的大背囊,它十分破旧。整个装束绝不像个体面人士,即便是亲戚,也属于避之惟恐不及的那一类。我只好暗中叫苦,告辞一声,极不情愿地缓缓转身。

小飞脚下巴一收:“那当然!那是当然了!他说与那个开明士绅——就是你外祖父啊,真可以说是深厚的忘年交,还说老人家对革命贡献太大了……”

“两边都住着。她在城里住不惯。嗯——怎么了?”

“可是他却死于暗杀!”

我赶忙解释:“是的。不过我在大山里有事耽搁了一阵——您是说她去了您父亲的老家,那个古镇?”

“是啊,我父亲写了一本回忆录呢,里面就谈到了这一节,”他说着回身对那个假仕女说:“找找,找一本去。”

“谁知道呢。她回老家了——你不是从老家来吗?”她警觉地看我一眼,这一次眼神稍稍用力。

女人转身,一会儿取来了一本印刷粗糙的小书,书名《战地实录点滴》。我接到手里,恨不得一口气当即把它读完。小飞脚见我急,就从我手里拿走,飞快翻动到一个地方,伸手指点着:“你看你看!”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斗争形势犬牙交错,非常险恶,开明士绅、老参议归家途中不幸蒙难,时年六十五岁……’”他把书还给我。

“我婆婆不在。”

“再没有其他记载了?”

天真是热啊,我伸手敲着刷成了南瓜粉色的宽宽木门,汗水一直在流。长时间没人回应,只有一只孤寂的猫在门后鸣叫。我耐住性子再敲。有了脚步声。我的心开始嗵嗵跳。门拉开的一瞬,我投过去的激动不安的目光马上被折了回来:一个三四十岁的苗条女人警惕无比地瞪着来人。她穿了与古代仕女相似的服装,也留了那样的发型,脂粉浓厚。那双深陷眼眶里的大眼又黑又亮,只是极不友好。我自我介绍一番,说成是来自小慧子娘家的亲戚,远远地来探望她了——我满指望这会引起她相当的新奇与注意,比如马上礼让进屋或通报母亲(婆母)等等,谁知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可见面前的人是一个利益熟透处变不惊、早就习惯了各种打扰的女人,对我撇撇嘴眯眯眼:

小飞脚“嗯”一声:“‘实录点滴’嘛,我琢磨也只能记个大概吧。哎,要是父亲在世,你俩见了会谈得多好啊!他还以为你们一家人都牺牲了呢!”

我进入这个长了茂盛的苦楝树、大叶梧桐的院落之前,好好端详了一番。尽管它占地不足两亩,但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城市里已经算是一处大宅了。小慧子由一处大宅来到了另一处大宅,并做了这里的女主人,会有怎样的感慨?这会是她隐名埋姓的全部理由吗?

我心里说:在你父亲阴暗的心灵角落里,他还巴不得真的是这样呢!

按照已知的线索寻觅,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果真有这样一位飞脚存在——但已经是过去时了。我被告知:这位传奇人物早在三年前去世,如今还有他的遗孀和两个孩子住在那座西式小楼里。那是整个城市最著名的街区,那里有许多外国人留下的独栋别墅,有点儿像另一座城市:那儿同样有类似的街区,也同样变成了胜者之所。

3

我不担心那个飞脚能将陌生的客人拒之门外。我很少拥有今天一样强盛的信心与恒念。一个家族的追溯者与讨伐者,气势汹汹的寻衅者——类似的一种愤怒与勇气在胸中鼓荡,使我几次掩泪入心。跋涉的艰辛,远途的磨砺,难耐的韧忍,夯实的奋勇,这一切都化为力量携了一路。我抵达了这座城市,最后听到的一声火车鸣笛,像是一记重重的叮嘱。踏上城街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热,燥热,仿佛这里的季节与山地和平原完全颠倒了。也可能因为这里的人太多——是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相互较劲、那种剧烈的摩擦再炽热的了。在城里生活不易啊。我想那个小慧子来自海滨平原,她在这里过活不啻于一场煎熬,半辈子下来一定是半昏的。我想象着即将的见面:当她第一次弄清出现在眼前的人是谁,一定会像看一个天外来客那样吧?我最为好奇的是,人世间究竟有怎样巨大的力量,会将她与一些情同手足的人、一个血肉相依恩重如山的宅院彻底隔绝呢?

我必须找到小慧子。这成了今次旅程最为挂心的一件事。我必须看到她衰老的面容。我觉得她就是全部的昨天,是我们家活着的历史。她曾经屈辱地活过,直到那个掳走她的人不在人世了,这才敢逃出那个窝巢——可她没有自己的居所,只好躲到那个古镇上去……这样的逻辑似乎也有问题,但好在她逃出了那个老妖的巢穴啊,因为那里真的是飞脚的老窝。我不知道她对于自己生下的这俩孩子,还有孙子辈们,会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

2

我想不明白。我第一次觉得小慧子长久以来承受的一切,也许超出了我的经验与预想。

仅仅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心潮翻涌……

我尽快告别了两个人:一个假仕女和一个公子哥,重新上路。

那个大宅只剩下了残痕旧迹。对它来说,小慧子就是世上惟一活着的见证者。

我把这本不可多得的回忆录装到了背囊里,并且相信这是自己旅途中最重要的收获之一。我将一字不落地通读它,寻觅字里行间可能隐下的一切秘密。

令人格外不能容忍的是,在战争年代,他除了脚上长有一撮黑毛这个纯属编造的神话,多少起到了哗众取宠的效果之外,简直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也没听说有任何超人一等的贡献。可他后来却可以身居高位,并且温饱思淫欲,对一位少女垂涎三尺,最后竟然挟持了她。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外祖父大宅里的使女小慧子——她与母亲情同手足,她的失踪急坏了外祖母和母亲,可她们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这个惊人的消息……一个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的人、母亲的友伴,竟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杳无音信,这里藏下了怎样惊人的隐秘?在母亲她们的口中,小慧子个子不高,面容姣美,心地善良,是大宅里人人喜爱的一个人。残酷的时代啊,就这样改变了一切,毁坏了一切,将一切不可能变为了可能,令人心碎,猝不及防。小慧子失踪的年代我还没有出世,可因为外祖母和母亲的讲叙,她已经在我心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古镇在这座城市西边几百里的平原上,靠近一个古代商贸码头,不过已经衰落了几百年。走在这座古镇上,觉得天气与那座城市迥然不同,已不再那么热,而是出奇的干燥和凉爽。由于古运河的水干涸了,这里缺少水气,树木长不旺盛,突出在视野里的倒是一些古老的建筑。它们年代久远,颜色深沉,给人一种压抑的沧桑感。街上行人稀稀,即便最热闹的地段,也远远不像其他城镇那样人声鼎沸。老石板路偶尔出现,给人十分亲切的印象——它使我一下想起了那座海滨小城。上午的阳光落在老墙上,照着一些凌霄藤蔓,会使人觉得这是被岁月遗忘的某个地方。这样一个地方竟然生出了一个行走如飞的怪人,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试着在挨近他的老宅处问了一下,想知道他老家的人怎么评价这个人——他们当中只有上年记的人才知道他,而年轻人根本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我问老年人:当年那个衣锦还乡的人总是带着夫人吗?对方说:“哧!他老伴不怎么来。他死了,他老伴倒来过几次。”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飞脚在五十年代初就已经功成名就,为首长所珍爱,入城后先是当了一段时间的行政主管,然后又成为什么局长。他由于经常来往于首长身边,身份竟然有些暧昧。人是相当奇怪的,他们喜欢起某个人某种东西,有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的。就我所看过的飞脚的一张照片来说,这个人怎么说都难以引起他人的好感:翻鼻孔,三角眼且有轻微的斗鸡眼,招风耳,鬓角秃得过分;因为是照片,有一点还不能肯定,即此人十有八九会是鸡胸。我就此问过母亲和外祖母,她们都说没有注意。可我注意了。我认为他是一个鸡胸,还长了双罗圈腿——外祖母说:“这个你倒是猜对了,他有点儿罗圈腿。”

在几个老人的指点下,我来到了一条斜巷里。这个巷子窄而阴,野猫跳来跳去,泥墙根上生满了青苔。在斜巷的尽头有一座小屋,只有三间,矮矮的,青瓦上挂着上一个季节焦干的南瓜秧。窗户是老式小木格子的,不过窗纸现在被玻璃取代了。整个小屋给人十分亲近的好感,让我马上想到这里最适合居住的,就是那样一位孤独的老太太了。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这个飞脚都成为我厌恶和憎恨的人物。

敲了许久的门才出来一位五十左右岁的妇人,当弄明白我是来找人的,就说:“噢,我家老婶啊,她一直没回来——打了个照面就走了,留下我看着这个老屋……”

外祖母说到这个人与父亲的冲突时,曾经话中有话。大意是他嫉妒父亲的一切:美丽的妻子,一个来往于上层社会最好的通行证——大宅里的姑爷。事实上父亲命中拥有这一切,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了。他尽管后来与岳父有些冲突,但毕竟是深爱着他的亲生女儿啊。对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父亲与外祖父最后的吵架,我却有着另一种解读。我认为飞脚利用了自己作为一个交通员的优势,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尽其所能地挑拨了女婿与岳丈的关系。这其实是十分卑鄙的。在瞬息万变和极为险恶的战争年代,这种挑拨也就尤其显得可恶。

“可是我刚从城里来,说她就在古镇上嘛。”

父亲既然与他多有摩擦,还侦察过他的踪迹,与外祖父激烈争吵过,那么这其中就必有缘故。他们两人当中,既然不是简单地因为性格不同而发生了剧烈摩擦,那就只能是敌我之争。谁是敌人?当然只能是飞脚——想想看,一个头戴礼帽、穿了黑色香云纱、扎了宽幅腿带子的家伙,动不动就跑到东部小城的府邸,在这儿一住就是好多天,想方设法诱骗丫环使女的男人,会是什么好东西不成?据说当年的外祖父私下为其辩护,说这正是身份的需要,是遮人耳目等等。我就不信那年头儿出生入死的革命者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喝上等美酒,穿丝织品,踏千层底鞋,与富家女子打闹调笑。

“哪里啊。她这些年一直打听娘家人——从俺老叔不在了就开始打听。她从小走散了,是个孤女,没家没业的出了门,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哪儿找去?可她不甘心哪,可能人一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她一找就找了三年,去年还真让她找着了!原来她的老家就在西边一个叫‘大河浜’的地方,本家侄子还有呢,他们腾了间闲屋给她住下,然后她就踞在那里不走了,像个出家人似的。俺去搬了她几回,她就是不回——我琢磨这就是叶落归根了吧?”妇人擦起了眼睛,“俺老叔要是还在,他一句话她就得回来……她的儿女说不听,咱当侄女的更是白搭。”

我从山下的村庄走开,去那座令人生畏的大城。我知道那里居住了各种各样的人,就像一架架大山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一样。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窝,不同的习性。我一直琢磨着这个飞脚,他会在那儿安下怎样的窝、又养成了怎样的习性?我从外祖母嘴里知道他的许多故事,他的嗜好,他的怪癖。战争年代他是一个特别人物,来往于山区和平原之间,不必在两军交织的火网里钻进钻出,却享受着丰饶的物质生活。比如说在外祖母口中常常提到的那顶礼帽吧,那时什么人才戴这样的帽子?达官贵人,巨贾,再不就是叛徒。在五六十年代的影视和戏曲中,凡是叛徒都戴了这样的一顶礼帽。这给我很不好的印象,让我多少有点儿先入为主地往极坏处想这个人。

“她的本家侄子待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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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是好,他们都忙日子,这年头儿谁都不易哩。俺老婶其实是一个人过,好像不打谱再回这里,也不想回城了。我年后看过她,人说老就老了,打扮也变了,腿带子一扎,和乡下婆婆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