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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父辈与远行

无论如何,吕擎还是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了。吴敏因这一次不能同行而痛苦,但也只得勉强接受下来。我觉得吴敏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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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担心她将从此承担起难以预料的沉重。她不会有机会尽早离开这个小院的,不会很快追随自己的男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也许还有许多无法揣测也无法接受的变数……但不管怎么说,吕擎和他的几个朋友这次成行有望。

我当然不能!可是,可是漫长的社会与文化的进步史上,本来就有不同的发声方式和不同的价值。我想不好,面对一个咄咄逼人的吕擎,我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后来的消息又让人费解:吕擎说他找阳子谈了,这家伙也许太年轻,也许干脆就是个窝囊废,“他要画完那个模特儿再走,说这个冬天正好是她在他们学院工作的最后几个月了。他让我待到开春再走。他承认这一段正在‘热恋’……”

吕擎抱着脑袋坐下。他吸气,又徐徐吐出,看看窗外。他站起,踱到我的身边,声音尽可能地和缓下来:“我都同意,每一句都同意。可是我们在说压根儿不同的两个问题啊。我说的是——什么才是真正伟大或更有价值的东西、什么才是‘岱岳’?又为什么制造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岱岳’,用它巨大的阴影挡住另一些声音、精神和脊梁?为什么?你能以文化和学术固有的晦涩和争执为借口,去混淆和掩盖这些最基本也是最尖锐的问题吗?”

“与那个模特儿吗?”

我更忍不住:“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我们总不能只强调这一种选择、只承认这一种选择吧?我们没有权利让所有人都去当烈士,更没有权利让所有人都去尖叫——我们这样要求的时候,首先要问一句自己敢不敢、能不能!”

“可能与那个打了他一耳光的油画系小女孩。看得出他真的喜欢上什么人了。”

他因为愤慨和激动,大口大口地呼吸。

两天之后,小鹿皮肤黑黑地从外面闯进来,脸上似乎还带着汗珠。我一见面就对他说:你忘了自己的许诺了吗?你不是说有一天要跟吕擎出发去吗?他们正好要在寒假走了,你呢?

“能做的很多!任何时候选择都是各种各样的。就在他身边,有的人奋不顾身迎上去,尖声大叫,溅得满地是血!有的人能为了一句真话撞烂了自己!还有的人一字一泪地写出了压在心底的一切……”

小伙子听了立刻有点儿急,踢了踢腿,为难地说:“不过——”

我还是想据理力争:“那么好吧,那你告诉我,在当年——请不要脱离具体的环境,你父亲他们这些人还能做什么?”

“不过什么?你也要变卦吗?”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它的价值!我说过,它需要的耐心、安定心,更有博学和能力,绝对是第一流的!我怎么能反对这么多‘第一流’呢?我傻吗?我不可理喻吗?问题是你不能说它就是当年或时下的最高价值!更不能说他是最高榜样!”

他低头看了看脚背,“寒假正好有两场挺棒的足球赛,我是主力队员,我不能扔下那两场足球不管哪……”

“他当时也没有办法。他当时尽可能做这样一些有益无害的、有利于文化积累的事情,不是极有价值吗?你难道能否认它的价值吗?”

阳子和小鹿都不能走了。接着是吕擎的另几个朋友也在犹豫——他们的借口各种各样,差不多都说延到来年春天吧——我宁可相信春天来到时,他们又会重新选择一个季节。吕擎脸色发黑,只是一声不吭。我知道如果这时候没人挺身而出帮助他,他说不定会因失望而病倒。我安慰他,说实在不行,就改到春天吧。吕擎说:“他们吗?春天又会有春天的事情。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我本来就想一个人——最后总是一个人……”

吕擎的脸变成了铁青色。他的嘴唇也变成了紫色。我知道,天太冷了。我心底有一万个声音赞同我的挚友吕擎,也有一万个迷惑等待破解和反抗。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只是试着问了一句:

我无言以对。

“也有,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父亲像后来有些人预料的那样,客气几句,把那顶高帽子接过来戴在自己头上……”吕擎的声音因为难过而低沉,“如果是这样,他的形象就会在我的心里一落千丈……不过我还是假设,不会的,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知道,我对父亲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我最不敢想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天会对他彻底绝望……”

这个夜晚我差不多没有睡觉,心绪很乱。后来我对梅子说了吕擎和母亲的谈话,还有我们之间全部的争执和讨论。冬天来了,大多数人要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蜷在窝里——而此刻有些人出发的念头却是那么强烈。我觉得这次真该陪吕擎上路,这是一个机会,我想伸手抓住它。“梅子,如果顺利,我在开春的时候就能返回,那时候许多人都会接上走——反正这一次我想陪他上路了。我心里有时急得要命,半夜火车拉着响笛开进城里时,我都急得怦怦心跳……梅子!”

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他。我的心上被重重撞了几下,有点儿发痛。我承认,自己一时还缓不过神来。

她的一双眼睛闪动着,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吕擎额上的筋脉跳起来,头往我这边探出一截:“你说得对,你说的我并无异议;可问题的结症并不在这里——我对父亲能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下做出这样的游戏/学问充满了敬意——我要说的是后来的人,是他们怎么对待我的父亲!他们误解了一个不能开口的人,或者干脆说他们愚弄了一个不能开口的人!我宁愿相信父亲如果活着,他听了会悲伤难过得要死。他会奋力推开‘岱岳’这顶帽子,而且一定不是出于谦虚,而是从心底里涌出的愤怒!他会毫不客气地指出这其中掩藏的全部愚蠢、误解,特别是——愚弄!父亲在那样的年头儿都能做出这样的游戏/学问来,有这样的智慧,就不会是一个被虚荣迷住了心窍的人,一定不会……”

“这是真的……我不属于这座城市,这座焦干的城市早晚会榨掉和耗尽我最后的一滴水……”

我忍住心中的惊惧,尽可能思虑其中的每一点道理。但我还是不得不将冲到嘴边的一句话吐出来:“是否游戏另当别论,即便是游戏,在那样的年头,能这样做的也属凤毛麟角,已经是难能可贵、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两行泪水从她鼻子两侧流下……我这会儿觉得她那么弱小。我很爱她。可我还是要说:真的,我与这座城市、与她的一家,都永远难以和谐起来……这个夜晚她一直靠在我的胸前。后来她睡着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回想着我们的过去、我们从相识到现在……她简直是被我愤怒地从那个家庭中争抢出来的!那些让人心酸又让人感动的一个个情节啊,至今如在眼前。不过我得承认,在关键时刻,她还是没有让我失望……

“母亲非常辛苦,她几乎足不出户,每天都忙着整理父亲的遗著。她告诉我,她在一笔一笔抄下这些字,编出索引、篇目;她在搞这一切的时候,就觉得在跟那个过世的老学者对话。她说那个老学者后来不顾一切地拼命译东西、著述,就因为当时的环境稍微宽松了一点儿,又有地方出他的著作了,他于是高兴得不得了——有些书却不能署他的名字,那是替别人干的,他只是一个苦力。但即便这样他也仍然兴奋,因为其他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呢。就在那些年里他写出了那几大本代表作,还有一大摞译著。就凭这些,死后他被封为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岱岳’,也就是‘泰斗’。妈妈这辈子都以他为荣,以这个称号为荣,虽然有好几次她对别人说‘什么岱岳啊’,但我知道她心底是满意的感激的,还有骄傲。作为他的儿子我不能不做的一个事情,就是仔仔细细读过父亲的每一个字。他的博学和劳动征服了多少人,我也是其中一个。父亲曾经在词源学和其他方面,做了那么繁琐的辑录和研究,涉及的资料汗牛充栋!这是何等的耐心和毅力,更有超人的能力,一种非常人所能进行的深奥无比的智能游戏……我相信整个城市不要说一般民众,就是大学里的人社科院里的人也没有几个咽得下弄得懂,因为人人忙得团团转,谁也没有这份耐性和心情。说实话,父亲这种仔细认真高级别高难度的智力游戏谁也玩不起,太奢侈太偏僻也太费时费力,一般人翻一下就吓个踉跄。可也就是这种最晦涩最无功利的工作做到了一个极端,结果物极必反,也变成最通俗最明了的事业——成为‘最博学最深奥’的一种像征和符号,就连一般市民都知道了,知道我父亲才是最伟大的学问家,是一座硬邦邦的‘岱岳’!至于说他究竟做了什么,谁也说不明白!没有一个人敢指出这是一种‘伟大的游戏’,更没有人敢说出真相,因为说出来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会遭人唾骂,一辈子都没法解释没法翻身!那么好吧,这句话就由他的亲生儿子说出来吧——我在真的走开之前,就想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那时候她就像现在一样,喜欢把头顶在我的胸部。我一抬手就能碰到她后脑上光滑的短发。她总是一缩脖子抬起头来,睁开一对黑亮的杏眼……再后来,她的父亲出现了。那是一个满脸怒容的长者,第一次见面就问:“你就是那个宁什么什么吗?”我说对,我就是。他又问:“你觉得与我女儿的事情合适吗?”我说我们……我们很合适的——我当时脸烫得像火,两手都是汗水……

我听着,一直在忍住什么。我忍住了,我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想自己的母亲,也不想提那些往事。

他轻轻咳着,背着手,踱起了步子。踱了一会儿,他突然一转身,用手指点着地板说——“你们的基础是不同的,你必须考虑这个。你的父亲是……”

“我明白母亲已经想了很久。在我和吴敏结婚前后,我越来越频繁地请病假时,她一定把什么都想过了——她料定我有一天要做点儿什么,到时候会跟她从头谈起的……”

一股火突一下冲到了脑门上。奇怪的是这一下手上的汗汁全干了,而且马上握成了拳头。我把一丝胆怯压住,直盯着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很清晰:“是的,我们的基础不同,我有一个任何时候都值得炫耀的家族;而我爱上的那个姑娘在这一点上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不过只要我们两个相爱,‘基础’还不是等于零……”

吕擎复述母亲的话时说得很慢。我知道他怕我误解和忽略了每一个字——不会的。

他的眼睛一会儿就变红了。他向我扔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字眼:“混……”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吕擎搓着手来了。他显然有些激动,脸色通红。他告诉我,他不仅跟母亲谈了,而且谈得很好。“我跟妈妈讲了之后,她马上说:你走吧。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你如果真的想好了,那就做吧,这么大的人了,别人没有权利也没有办法阻拦你’。”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又继续下去——“妈妈的口气里甚至有些歉意,她说就因为我没有‘子承父业’,曾让她很难过很失望。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想:儿子为什么非要重走父辈的路?这又是一条什么路?起步那会儿可千万要问清啊!‘我知道后一代应该问,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利啊’……”

后来我见到了梅子。她一声不响,只紧紧抱住我。停了一会儿她哭了,说:“你可以顶撞他,也可以和他辩解。可你不该侮辱他,他是一个好人。他不过刻板一点……”

2

“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他以为自己住了橡树路,侮辱别人就是随随便便的事儿,以这样的口气谈论我不幸的父亲!他骂我‘混蛋’,他自己才是一个典型的‘混蛋’。”

很可惜,不久之后,刚刚解脱的轻松感很快又被深深的牵挂给抵消了。妈妈,我离开了你,最终变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可是我已经不能归去,因为一旦踏上回返之路,一旦迈入那片丛林、那个茅屋,立刻就会被一些背枪的人攫住。我将被当成一名逃犯、一个企图脱离原罪的人,给押到大山深处去做无边的苦役……我在山地忍饥挨饿,像一条啃石虫一样在山隙里爬来爬去。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我偷了几捧花生,结果被护秋的山里人追赶着,他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没爹没娘的贼流子!”我藏在了棘窝里,突然明白自己真的是“没爹没娘”了,真的就属于这片大山了,成了一个山中孤儿……

梅子吓得两手一抖。

对于远行的男人来说,不能丢下母亲,这才是惟一重要的问题……而我当年跑向南山的时候却一无所知。我甚至带着一丝被遗弃的委屈、带着心底深处那一点他人无从察觉的快意,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攀援。一层欣喜悄悄地在心底泛开——我突然明白这一下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重如磐石的茅屋了,它从今以后将不再日日夜夜压在我的身上。让它的全部沉重都压在那个暴怒和狂躁的父亲身上吧……当时我很少想也不愿去想:苦难的磐石同时还压在柔弱的母亲身上。

“他居然可以侮辱我,侮辱我们一家。他说的‘基础’,就是指我们受苦受难的一家……”

如果他真的开始那场远行,那就要把母亲留在小院里。我没有对吕擎说出的一个事实就是:我也曾将孤单的母亲撇在荒原上——我离家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于是那儿的小茅屋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为此留下了永生的痛楚。我至今还记得在大山里流浪的那些日子:有时半夜靠在一块冰凉的山石上,突然就想到了那片荒原,想到有一幢孤零零的小茅屋在北风里打颤—— 一颗心立刻咚咚地跳起来,接上再也无法入睡。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啊,母亲正在做什么?她伏在窗前吗?窗前有一盏我熟悉的油灯吗?她身边再没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那些冰冷的大山的日子里,我就是这么铭心刻骨地挂念着白发如雪的母亲。我明白了,一个游子如果撇下了孤单的母亲,那么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罪人……

梅子想掩我的嘴巴,她叫着。

吕擎从来没有冒犯过母亲,母亲的话对于他就是不可更改的命令。可是关于这次非同一般的“出发”,吕擎却从未对母亲提起过。这是他心里的一块痛。他告诉我,他最害怕到了关键时刻,老人的一句话就能把它给否决掉。那时他也只能放弃这次“旅行”了。他告诉我,除非是母亲的阻止,只有母亲才能阻止他。我当然明白:母亲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他太自以为是了,觉得自己昨天在山上跑了几圈,就可以随便训斥别人侮辱别人……我也在山上跑过。在那架大山里,吭哧吭哧苦挣苦扎一辈子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好多好多山里人都是那样。还有我父亲,他们流血流汗,活过来都不容易。可他们没有一个像他这么霸气。他们到现在还吃着麸皮和地瓜干。他们在什么年头儿里付出的也不比他这样的人少。一句话,他给我少来这一套!”

我明白他的这个盘算已经很久了,想得也很细——看来他在整个秋天都被这个念头给缠住了……往年的这时候,当室内温度降到了零上七八摄氏度时,吕擎就开始在家里捣鼓取暖设备了。他的小四合院哪儿都好,就是没有管道暖气,多少年来一直要生煤炉。今年他动手更早,在入秋的第一个月里就给母亲那间工作室里安上了一个小锅炉、两组暖气片。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是他为出发做的准备。

梅子先是震惊,后来又痛苦地把脸转向一边。她在等我平静下来。我像从长跑运动场上刚刚下来,大口吸气……她揩一下我的眼角,可能发现渗出了什么。那时候我攥住这只手,定定地望着她。我发觉自己的火气太大了。后来我说:

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眼睛转过来:“冬天走吧,这样身上穿了厚衣服,背包里就能多装些东西;天气随走随暖,不用的就可以扔掉——不能冒冒失失闯到荒路上啊,背囊里一开始要尽可能多装些东西……”他越说越快,声音也变得低低的,最后像一阵急切的自语。

“梅子,你不是说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吗?你看,第三个人还是出现了。”

虽然他语气平淡,我却知道此刻跳动的一颗心有多么炽热和执拗。瞧啊,又一个朋友即将顶着寒风走上旅途。我想劝他不要太匆促,比如说到了春天再从容打算……但我没有说出。

“不过我不会同意他的。你能相信我吗?”

“就在这个冬天吧。我要告诉妈妈了……”

就在那场风暴的当天晚上,她的母亲来了。这个胖胖的做过护理工的女人已经离休在家。当时我一眼就看出她保养得很好,这是一个挺好的、心慈面软的母亲的形象。她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哼哼啊啊的毛病。她微笑着看我,但说出来的话却同样令我伤心。她只是很委婉地告诉,我与梅子的事情真的不太合适——虽然做母亲的真心希望我和她女儿在一起,只是她觉得这不合适的—— 一种不合适的婚姻比什么都糟糕啊。她希望我们都仔细地想一想,再想一想……她这样说了一会儿,仍然微笑着看我。

我心中一动,但没有抬头看他。

我送了她一段路。我忍着才没有说出一句不礼貌的话。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和梅子从现在开始鼓足了一股劲儿的话,弄到最后她只能是我的岳母。还有,我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哪怕这么一个挺好的上年纪的女人多少爱护我那么一点点……这种渺小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知道它是非常真实的一种渴望。

这座城市好像突然变得清冷起来……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等我们愣过神来,发现最后一批落叶已经铺在了地上……时光啊,箭一般的时光啊。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吕擎的焦躁不安又泛了起来。他频繁而匆促地出入那个四合院,看上去坐立不安。有一天他来找我,刚刚坐了一小会儿就站起来,走动,叹气和搓手,然后倚靠在门框上四处遥望。他盯着满地落叶咕哝:“我要走了……”

过了好久——我和梅子结婚以后才弄明白,原来她的父亲那时已经把女儿许给了那位老警卫员的儿子了……梅子最终还是不同凡响。她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与那个严厉的父亲划清了界限。结果很好。

谁也没法回答。没人能够回答梅子提出的问题。与林蕖不同而又多少相似的另一个人就是庄周——他们一个身无分文,一个腰缠万贯,却同样游荡在无边的大地上……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最终要奔向何方、要寻找什么?这是我们要问的问题,其实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一个人在青春焕发的时候,应该牢牢地保住自己应有的那一点儿权利。年轻人不该把自己已经被反复剥夺、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点儿东西再拱手交给别人了。梅子差不多做到了这一点。这也是我很难忘记的。我觉得她的勇气才是永远值得爱恋的……

林蕖就这样走了。那天注视着他渐渐消逝的背影,梅子突然问了一句:“他来这儿干什么啊?”

就凭着这勇气,她与我走到了一起。可是今后、今后的今后——她还会有勇气伴我走下去吗?

林蕖走了。他告别这个城市与来到这个城市的情形一样:行动快捷,却又出人意料。他最终并没有留下什么许诺,也许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也许认为行动才是最好的回答。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忙,要打理多得吓人的业务,从乙地到甲地,频繁的国际旅行。这是一个永远独身的家伙,一个真正的孤儿,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家……我们与之不同的是,总认为人在大地上应该有个居所——可哪里才是真正的居所呢?可能同样是因为找不到这样的居所,林蕖才匆匆奔走吗?

这场人生的长旅啊,我们才刚刚走到中途。这个夜晚我反复想着与吕擎的那番剧烈的争论和讨论。我终于明白,所谓的远行、真正的远行,首先就是从离开自己的父辈开始的,就是从所谓的“岱岳”脚下转身走开。我们是五十年代生人,已经不再是轻信的阿雅了,一旦走开,就不会为了一个轻信和许诺冒死回返,而是要一直跑、跑,要来一次挣命远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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