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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黎明是再生

天快亮了!

他(她)在猛烈地踢打、踢打……

黎明啊,这是我们一遍遍呼唤的那个黎明吗?这是我们的黎明……黎明前送给我一个清晰的梦境:美丽的阿雅跑啊跑啊,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追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梅子。阿雅将口中的那粒种子小心地交给了她……啊,阿雅,你在这一个个黎明让我们感激着,羞愧着,没有尽头。

这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梅子紧紧靠在我的身上。突然,她又把我的手按在了腹部。

希望就在黎明这儿……归根结底,黎明是一次再生……

我就是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和梅子的粗暴与无知……我们这会儿不得不共同面对着一个新生儿的剧烈反抗,久久地相互注视。但是已经别无选择了。我们将加倍爱惜这个生命。我们会为这个婴儿倾注全部的爱怜。

我看到了徐徐移动的指针

我却更多地感到了一种猛烈的反抗。一个生命在反抗。他(她)反抗谁?为了什么?

划破了乳白色的薄膜

“天哪!你看……”她一遍又一遍呼叫着,传递着心中的惊喜。

这就是黎明

一个生命在腹中踢踢踏踏,剧烈地躁动。好像他(她)知道了父亲要执意远行才故意折腾不休。我心里说你算了吧,你歇息一会儿吧,我不会离开的……梅子揪紧了我的手,让我感觉着体内的婴儿,一脸的震惊和喜悦。

我的孩子骑上了白马

梅子的反应越来越厉害,好像这是突然来临的、一切早有安排的。岳母一次次到这儿来,不停地帮女儿做这做那,还一遍遍叮嘱我……那个小家伙在腹中生长得很快,像一粒种子那样迅速变大,生根发芽。半夜,梅子有时要惊讶地叫出来。

他持缰远望北方

……

前倾的身体离开鞍子

很明白,我暂时不能离开了。

一个削了短发的男孩

我心里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当天我就和梅子一块儿到了医院。结果不出所料——真的!我有些紧张、恐惧和激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觉得自己猝不及防地迈入了人生旅途上的另一个里程……这是我们的一个坎儿,对于梅子就尤其是。

挥手扬鞭

她说自己可能怀孕了。

马蹄冲向崖畔的一刻

“我……”她忍住了,眼泪渗出来。“我忍不住,难受。我怀疑是……”

前后左右黑蝶翩飞

“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是你睫毛上的一滴泪珠

焦躁地等待这个黎明。第一抹阳光照在梅子脸上。她微笑着看我。她比我早起,忙碌了一会儿,这时伏在一旁。我坐起来,她却紧紧伏在我的肩上。这样过去了一刻,她匆匆转身,然后就呕吐起来。她双手护着自己的胸口。

从出生的一刻就害怕跌落

3

当你悲酸难忍之时

我搓搓睡眼,一跃而起……最后,我含住了那粒种子……

我会有许多兄弟

我大约睡了一个冬天,该死的我睡过了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动物冬眠的毛病又在我身上发作了!好在醒来前我做了一个梦,或者这个梦就是神灵告诉我的秘密:我苦找苦求的那个孩子迷路以后遇到了大难,他死去活来,这会儿已经搁在了没有一丝水气的冰寒大漠上,岁月把他风干成一粒小小的种子,快干透了,内里只剩下了一丝丝气息,你快些去救他吧,趁着这粒种子还没死,赶紧把他送到泥地上,送到湿润温暖的春天里,越快越好!

你用温润的呼吸吹拂

我,阿雅,就这样一路讲着他的身世,讲啊讲啊,直讲得口干舌燥。人们听得眼泪潸潸,他们说太可怜了,只是没人告诉那个走失的人在哪里。我跑下去,找下去,我一定要找到他……那些夜晚啊,我实在没有一点儿办法,只盯着天上的北斗,目不转睛,这样直到睡过去。我不知道多少天无眠了,瘦得皮包骨头,实在挺不住了,结果一合眼就长睡不醒。

我从秀挺的鼻梁滑下

是的,我是从那幢茅屋走来的一个孩子,一直走到人生的中途,闯进了这座城市,我迷路了……

在起伏的山岭上跋涉

我伏在母亲身上哭起来……

来到一片丰腴的丘壑

你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四下里看看,又看看空中的那个月亮,说:“罪过啊孩子,罪过啊!”

一点一点耗尽自己

“父亲!”

你是一切相加的重量和恩典

你的手一抖:“谁?”

你赐予的喜乐让我享用一生

“妈妈,我非杀了他不可!”

在纵横交织的向往与禁忌之间

我咬着牙关,用衣袖擦去泪水,那个念头再也憋不住了:

给我一片方寸之地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你让我飞驰而下

我还是没有做声。后来,大概是月光的缘故吧,你看到了我鼻子两旁发亮的泪水,就小声叫起来。

你给我孟浪的勇气

“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让我忘掉死亡

我仍没做声。

从春天到秋天

“孩子,你怎么一声不吭?急死我了。”

穿越了火热的夏天

在那个绝望的茅屋中,你以为父亲走近了临死前的疯癫。妈妈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真的那样做了。抢救妈妈……绝不能没有妈妈……她总算活过来了!至此你才明白:一切灾难都是那个男人——所谓的父亲带来的,他在你看来是十恶不赦的。你恨不能杀了他,尽管弑父之罪深不见底。外祖母没有了,你相信外祖母的死也与他有关。妈妈啊,妈妈啊……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我一个人坐在海棠树下,母亲喊我,因为你不知道我突然哪去了;你怕我失踪,嗓子低低地喊我。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一个人还挂念着我——而父亲从来也不会这么喊。你喊着,我却一声不吭。我那时候就有一个见不得人的想法在心里翻腾,我不愿让你发现我,就像我不愿让你发现那个暗暗憋住了的念头一样。你喊着、喊着,从茅屋出来,在屋子四周徘徊,缓缓地走向铺了落叶的海棠树下。我没有躲闪,就蹲在树旁。后来你显然是发现了我,因为你的脚步突然轻快起来。你几乎是小步跑到了我的面前,把我抱在了怀里。

秋天的窗前有个赤足的少年

我可怕又迷人的童年啊,我丛林中的茅屋!那是一段什么岁月?那儿发生过什么?从那样的茅屋中走出的一个儿子,为什么还要再次投入那片寸草尽枯的焦土?你在那里度过了可怕的夜晚,又在这里忍下了另一种夜晚。你从罪孽的深潭边上轻手轻脚地绕过来,关于它的每一次追忆都让你心惊肉跳。一切都像梦境,但它又的确发生过……好好想一想吧,想想你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冬天的窗前有个阴郁的中年

我只剩下了惟一的出路:开始一场没有尽头的流浪,找到我不幸的童年之路。走吧,尽管这条回返之路漫无尽头。我的全部辛劳只不过是为了给心找一个居所。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这句永远不变的询问磨得心上发疼,直到生出老茧。我迷路了,无数个夜晚,我不知多少次从头想了一遍:义父、女房东;我久久地盯着那条路——因为我正是从那条路上进入这座城市的……

没人叫出他的名字

我是这样一个孩子,我从遥远的海边丛林和山地走来,双脚皲裂,衣衫褴褛,一不小心闯进了城里。我在这里迷路了,找不着南北看不见星星。以前不是这样,山再高路再远我都不怕……走啊走啊,我在曲折狭窄的街区里踟蹰着,眼看就到了中年。我发现自己跨不进任何一个门槛,哪儿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们。那一个个门洞里面全都一样,它们长了柔软蠕动的器官,正分泌出一种酸液,只等着在我一不小心的时候迈进去,那时候立刻就会把我吞噬和消化,连一点儿渣滓都不留。

不知道他是我的影子

2

耗去了四十年的光阴

我白天在街巷上蹿,天黑就回到城郊趴着。夜夜望着北斗,那是我跑来的方向。我对长辈在天之灵诉说,求得他们的原谅:我没有完成家族交给的使命,我迷路了,我护佑的那个孩子走失了!长辈在天上的魂灵可怜我,它们没有惩罚我,只让我别气馁别伤心,打起精神,再从头耐心地找起来——它们让我先变成人的模样,用人的口气说话,走一路讲一路,细细地向路人讲述他的身世,这样总有一天会遇上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到了这一天,也许一切都会失而复得……

再一次从头走过

小动物在心里祷告:我是阿雅,我是从小被告知了要护佑他的那只阿雅,自打他跑出海边茅屋的那一刻我就一直跟在身后,随他跑遍了千山万水。我不敢瞌睡也不敢打盹儿,因为我害怕他走失——那样我的罪过就大了。长辈人一遍遍叮嘱:这是我们一家最好的朋友,这是一个善良不幸的孩子,就像我们一样被欺骗被折磨,像我们一样九死一生;这孩子性子拗气永不服输,一撒开丫子就会一口气跑到天边;你千万跟住他啊,为他长着眼色;他倒下来的那一刻你要守在身边,他渴昏了你要喂他一点儿露水;他饿急了你就去找来野果……长辈的话我一句句都记牢了,我们阿雅只要答应下来的事,就是死去也要办到,这就是我们家族的脾气!一路跟紧了尾随了,过高山涉大河,一点儿闪失都没有发生……千不该万不该是后来发生的事,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啊,做梦都没有想过——他一头扎进了城里!城里是我们阿雅最害怕最陌生的地方,这里人气旺人头挤,我的眼睛看不过来,鼻子也不管用了;再加上轰隆隆车水马龙,我有一千只眼也不够用啊!就这样我到底还是跟丢了他——从此我们俩是天地一方,我哭干了眼泪哭碎了心,再也找不见他了。

当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它离开冰冷的大漠,又跨越裸露的岩石,穿过一片片砾滩。后来狂风舞动起来,险些把它抛到天空。它紧紧抵住岩板,含住了那粒种子。这时候它实在熬不住了,想泣哭和呻吟,但它知道只要一张嘴,那粒种子就会被狂风吹走。风越刮越大,它的身子终于被一阵裹卷沙石的强风挟走……后来它简直想不起怎样投入了这团旋转的冰冷的浊流。它所要做的只是昂起头颅,不让那污黑的脏腻淹没过顶。它已经没有思索的空隙,没有呼告的机会,只有奋力的躲闪和拼争,只有生存的使命和欲念。它要呼吸,却不能哀求,不能告诉天地间那个神灵:我口中有一个即将诞生的生命,这生命误把我的口腔当成了温床……我已经感觉到了蠕动和膨胀,小小的尖芽将泡软的种壳顶出一个凸起;哦,老天,一根游动的嫩须在我的牙隙里寻找,极力想扎下根来……

我跳下了你的睫毛

突然,一只美丽绝伦的小动物飞身而来,当它低下头来的那一瞬,面对这一粒种子,差点儿流出了感激的泪水。它小心翼翼地含取这粒焦干的种子,然后奋力腾跃……那粒种子已经在大漠上冻僵,焦渴昏厥,这会儿在小动物的嘴里慢慢苏醒,一颗绿色的心开始在温暖湿润的口腔里噗噗跳动,误以为来到了一片肥沃的土地。出于生的本能,这粒种子马上开始轻轻绽放,舒展开第一绺根须。小动物的嘴巴被根须攀住,舌不能伸口不能张,只在心里呼喊:“种子啊种子,你先忍住,这里还不是你生根发芽的土壤呢,我们还没有跑到春天。你忍住吧,我会拼了命地飞速赶路,尽快把你携到真正的春天里,移到一片泥土上……”

人们在晨光中屏住呼吸

谁来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一粒种子,不让它死亡?它随时都会终止呼吸,在这个午夜、这个喧嚣而又冰冷的大漠上,它已经奄奄一息。

看着你的两道长泪

在这样的时刻,我试着让漫漫的海潮覆盖自己的眼睑和耳廓。那是连接了童年的声音,可以溶解一切,从无边无际的丛林到茫茫山地。我沉入其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粒风干的种子,随风起伏和涌荡,到远方、再远方,直落到一片干裸的岩石、落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渊、一片寸草不生的大漠。它就在这儿奄奄一息,喊哑了嗓子,渴望一个温湿的角落,即便是极小极小的一个角落,只为了活下去,为了抽出绿芽,扎下它那蜷缩的根须……

……

在一座被各种欲望煎磨得越来越烫、眼看就要溶化成一摊泥水的城市里,我的心却变得越来越凉。我不断地安慰着弱小的妻子,自己心底的弦险些折断。我一次又一次振作,我仅仅用各种各样的回忆来滋养心弦,让其在小心的擦拭下尽可能变得柔韧……火车又入站了,巨大的嘶鸣和不远处马路上的急刹车声交织一片,还有一阵猛似一阵的吼叫——莫名其妙的、往往是突然涌起的巨兽的大吼……街巷上的人流通常总是持续到午夜,而载重大卡粗粝的引擎常要响上一个通宵。我睡不着,却偏偏不再服用安眠药。我大睁双眼,对决般地盯着无数个黎明。

1990年9月至1995年10月,龙口

午夜的嘈杂围笼着我,这不眠之夜真是太长了。我大概从来没有在这座城市里享受过一个安宁的夜晚,脆弱的神经已经被各种尖厉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全靠了浑身聚起的最后一股力量才能挺住。我恐惧那一天、那个时刻,那绷断和疏失涣散的一瞬……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像这些年这样脆弱而顽强。

2009年10月,三稿于万松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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