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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3

对它我不敢轻易触摸。它是神圣的奔驰,是复仇之旅……

我对你说过,每个人都会厌倦。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跌入一个厌倦的圈套。对此,我有着足够的警惕。我懂得厌倦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它在多大程度上会妨碍我。我觉得一个男人单单为了对付它而振作一次冲动一次,太不值得。比如那座城,我并非因为它的陈旧无趣而背弃,真正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究竟是什么在伤害人心?它们清清楚楚罗列在那儿,一个没有眼障的人一抬头就可以发现处处破败,那是致命的、无望的、无需等待的……为了掩饰这种悲伤和绝望,人们往往急不可待地寻求爱的补偿。没有釜底抽薪的办法,只有扬水止沸的重复。

从那时起我们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简直是前所未有地相互信赖。你讲了爱情的故事,它让我闻到了雨后榕花那种清新的气味。我想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城里姑娘,就像我心中珍藏的一段关于爱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谈起那匹红马。

我曾试着将“爱”切换成“恨”,幻想过“恨”的力量,误以为它会比“爱”更锋利。后来,只是不久我就发现了:它们对于我差不多是同一个东西。我只能在原地徘徊,我只能沉吟和倾诉——面对着你。

那天我们把不同的记忆掺在一块儿,一起惊讶和喜悦。我从来没有这样放松地、毫无警觉地谈出心头的隐秘。它们一直像石块一样压迫着我,使我在长长一段岁月里手不能举,口不能张。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个,因为他并没有类似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如果有人蹙蹙鼻子,我也只能无言。这是来不及咀嚼的悲伤。一颗被愁苦之汁浸透的心,无法与人沟通。

有一天早晨,大约是个初冬天吧,我像以往一样找到了你。我第一次发现了你心不在焉。你形容憔悴,头发似乎失去了光泽,双手让人想起一对陈旧的船桨。你怎么啦?沉默寡言,半晌才吐露一点儿心思。天哪,原来你也开始“中蛊”。

你可以接受一些残酷的故事,但从不愿把它们还原成真。这一回由一个异性朋友亲口说出来,你就有点儿受惊了。但只一会儿你就理解了,令我有些感激。你的温柔润泽了我的昨天,你的眼睛促进了我的回忆。我愿意与你一起顾盼这个世界、叙谈自己。

痛苦是自然而自然的,可是我们怎样使这段故事重新变得新颖起来?你自顾自地工作着,遗忘了所有美好而庄重的构想。于是从那个冬天的早晨开始,我们有了双重的悲观。借此我想了一遍少年时代。充满了艰辛和不幸的山区生活,今天看接近一部传奇。我那时食不果腹,却有很多伙伴。我在山隙里寻找果子,追逐野物,在草窝里倒头酣睡。常常是一觉醒来,发现草窝里又多了一个人:他们像我一样破衣烂衫,脸上涂满了灰痕。天太冷了,他们挨不住就拱了进来。那时候流浪少年是一家,用不了三言两语就成了挚友。我们激动时就互相拥抱,感觉着彼此嗵嗵的心跳。我记得自己曾把绑在胸口上的一块玉米饼掏给了一个黑黑的女娃,她还来不及谢一声就大口吞食,噎得泪流满面。她扯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在太阳地里,一不小心让荆子划破了脚踝,通红的血洒在地上,就像散开的菊花瓣儿。我们夜间紧紧搂抱抵挡严寒,醒来时就彼此讲叙自己过去最隐秘的事情……她说她偷过邻居家五毛钱,并且是崭新的票子;我说我最恨父亲,一个月夜里想用刀杀了他。她吓得哭了,小鼻子揉得锃亮,像个惊吓回首的小山兔一样呆望……接上她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了,因为我一想到父亲就想到了茅屋,想到了妈妈。“妈妈,妈妈……”我呼叫着,浑身发抖。她把一双脏脏的小手捂在我的脸上,安慰着我。这样待了很久我们才平静下来,开始踏着被山风扫净的小路往前走了。

那一天是个命定的机会——我在园艺场招待所里结识了你:头发光滑,两眼真的像葡萄。你穿了花格连衣裙,昂首挺胸,得意时上唇就微微翘起。就这样,你悄悄开启了我久久关闭的一扇门。从那以后我们有过多次相会,吸着烟慢慢交谈——我的大黑烟斗让你喜爱,你抓过去试了一下,呛得泪花闪闪。你坦率,善解人意,还不知从哪儿学来了那么多深奥的理论;有人说我丑,但我很温柔;而你渊博,但你很温柔。我不止一次看到因为苦研学问而变得眉头紧蹙的女人,她们一息尚存,就要对付这个头绪万端的世界。你真挚而放松,从从容容。接下去少不了谈你的城市童年:穿了外婆亲手做的小棉袄啦,水边看到的野鸭子和百合科属的花儿啦,最大的痛苦是妈妈因粽子问题而发的一场火啦……总之都是杯水风波。你问我的童年,我却长长地沉默。你再三追问。

我们要一块儿寻找吃物。河谷里那些房屋稀疏的小村子里,我们总能遇到一个好心的大娘,总能得到一块掺了糠末的地瓜饼子、一个蒸熟了的蔓菁。大娘说:“一对苦命娃儿,是兄妹俩吧?”

伤害或误解、不能搭言的痛苦,一块儿掺在那座城市干燥的气流中……向谁诉说?

短短的日子里我们结成了比兄妹还要亲密的关系,有说不完的话,相互没有一点儿秘密。我们就是这样诉说衷肠。

“你找得到你爱过的什么——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我有时这样自问着,结果总是摇头。我童年爱过的一切都死亡了,而我这会儿才四十岁多一点呢;仍然活着的是我后来旅途上重新结识的,她们和它们却没有连接在童年的根脉上——我常常因此而产生深深的怀疑。是的,我不断地使用外来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一切。于是我发现了善良而顽固的梅子、她那刻板而又平庸的家庭;还有,我同时还发现了一个满怀敌意的人,一个城市。

像所有山里朋友一样,她后来也消逝了。

这大概就是对于衰老的不安和惶恐,还有厌恶和逃脱。心的热情像个儿童,心的执拗才像个老人。一个人的生命总是由童年和老年这两种状态混合而成,总是在两个极端上摇摆。从一端滑到另一端,仿佛做得毫不费力。比如说我在这个夜晚仍能寻到一个自然地理方面的脉络:从东部平原到中西部野地——从一片泻湖平原到冲积平原。我搭帐之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处于构造沉降区,很久很久以前曾大量接受了黄河及山地侵蚀的物质来源,堆积成了一片大平原。从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黄河不厌其烦地在这片大平原上改道,它属于典型的游荡型河流——就好比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在大地上流浪……这片平原的确衰老不堪了,而我那片生长着绿色丛林、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小花的泻湖平原却是一派纯稚。我没法不一次次依偎在童年的默想里,特别是在这漫漫的长旅中。我一直想弄懂的是:一个人的全部恐怖到底来自哪里?它是怎样滋生又是怎样消逝的?我欠下了童年一笔巨债,还是恰恰相反?我只知道直到前不久我还羞于讲述自己的过去——关于我的、我的至亲那短短的一段历史……我总试图有个机会能够总结自己,总结我因各种原因而招致的伤害。它们无论如何给我留下了印记,它们就像岁月留给我的深皱一样加剧了自己的衰老。我常常想:我是懂得爱的,也像所有人一样时常为爱而悲伤。可是我的爱从童年起就没有得到一点点回报。我爱山楂树上的那只彩色的鸟,我爱母亲和外祖母,爱一种叫着獴的小动物,甚至爱我九死一生的父亲——虽然它很快又转成了恨。只有恨是常常存在的,仇恨、嫉恨、恼恨,只要是恨就会长存不朽;而爱总是容易被消解,化得无影无踪。

大山里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知道可能是在外地流浪的哥哥遇到了她,也可能是外出打工的父亲揪回了她……我这一辈子都像在寻觅一个可以诉说的人,那就是她、像她一样的人。

从大李子树到荩草地,中间这个开阔的世界竟变得一片模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当年的那个纵队的传奇就是在这里展开的。这里发生了多少残酷的故事、柔情拳拳的故事。这儿的某一处低洼地边的红麻林边,受那个可怕的“六人团”案件的影响,一夜之间杀掉了四十多位最勇敢的战士……鲜血比麻秆还要红……这故事过去了多少年?五十年前?昨天?好像一转眼我就坐在了这儿,伸手一摸脸庞,已经满是刺手的胡碴了。我正走向老迈,除了粗糙的手足,还有一颗心。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望见这颗心的疲惫和无望,以及它衰老无为的神情。可是它却时时被某种东西击中,顷刻间变得激动起来——在很长时间里它不能停止这种激动,并催逼着整个躯体匆匆上路,奔上一个遥远的未知。

没有这样的人。他或她的冷漠和背叛总算让我明白了人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一生大约都得收心敛口,掩住心上的一点儿什么……我想象着一个人旅途上的某一次偶然、它与命运的关系。比如我如果一生都不能走出那片大山的话,就将备受肉体的折磨;可那样我也将免去不能诉说的哀痛。我也许会与那样的女娃携手一生。我要用初夏里温暖的山溪为她洗去脸上的灰痕,用金黄色的桑皮为她束起头发。也许我们会拥有河谷里的一幢小草屋,养一条身子细长的黑狗。

2

这种想象使我沉醉,也让我幡然醒悟。从此我可以更达观地看待机遇和物利得失,却不能根除潜在心底的躁气和动荡。它们在那儿冲撞回旋,让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背囊,投向更远更远的莽野……

我正在看着一片发黄的荩草浸入夜色……

4

能够牢牢记住的只是我出生地的那片丛林、丛林中的果园;我们的茅屋、大李子树……我从那儿走出来,一直走到了这个夜晚。

这个夜晚,在异乡,在一片被遗弃的田垄上,在野草喷香的气息中,暂且让我遗忘吧,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土地上滋生的绿色生命总能引发我的柔情,使我暂且从焦躁的痛楚中走出,回到一个平静。我已经不能离开它们,甚至觉得自己正是它们的同类。这种感触实在真切,是我常常都会碰到的……坐在渐渐沉入夜色的旷野上,我会一次又一次感受着一种绵长的情意。好像有什么总是潜藏在这儿,在稀稀疏疏的稼禾灌木和河渠沟汊之间。这儿正唤起、而不是掩埋了我的依恋。忍不住的思念泛起来,我回避着它,又怕伤害了它。我不能不想这会儿走了多远,又是从哪里走来?我一次次想到了那座城市,还有葡萄园,以及我不停奔走中穿越的所有村庄。

一堆篝火快要熄了,我折一些枯干的枝条放上去,看着它重新腾起火苗。一团蚊虫被烤疼了,旋转着躲到更远的地方。我隐隐感到在夜色里正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盯视这团火光。它们伏在四周,小蹄子正不安地敲打着泥土。这儿比我走过的那片原野更为干旱,绿色已经明显减少,连深深的沟渠底部也干硬得长不出一株像样的蒲草。小野物们倒毙了,它们不止一次让我在渠畔和草丛中看到。在最后的时刻里,它们大概仍然在寻找水和绿色植物。

街巷上,不止一次有人误认为我是淘金者或贩卖皮货的商人,竟然提起入伙之类的事情。我当然使他们失望。每逢看到肮脏的黝黑的面孔、破烂的衣衫,我心中就涌过一阵酸楚,接上是莫名的亲近之情,像是在远乡遇到了一个族人……好在这种感觉一瞬间就会飞个精光。我有时在炎夏中也能察觉彻骨的寒凉。我只得离开了,回到我的田野,背靠一株青杨或是苍榆搭起帐篷。坐在帐子口上,看着一地金灿灿的矛叶荩草和求米草,总是禁不住长舒一口。

我恨不能一步跨出这片被折磨的土地,可一连奔走了很久,看到的情景依然如故。我只得像那些干渴的野物一样趴下来,一口一口喘息。水到哪里去了?书中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何等神秘,它肯定是从广袤的大地上一点点搜刮聚积的——我一想到水就感到恐惧,水是土地的血脉啊。

时至今日,我终于在野地上有了断炊的机会,那时我仰躺在帐篷里,忍着盼着,结果只有饥饿的感觉折磨下来。后来我不得不爬起,摸索着去折不远处的河柳枝芽,把米袋中最后一撮屑末掺上熬粥。一连多少天过去了,我严重地消瘦,两腿变得轻飘飘的。我知道前面的路尚且遥远,我必须有力气走下去——为此我不得不一次次奔向村落……每到了夜晚我尽可能走出村子,回到被遗弃的土地上。由于干旱,越来越多的农田正被闲置,人们已经失去了挽救的希望。干燥的空气耗尽了人的热情,他们比我想象的更为冷漠。走进村子,总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看到他们萎靡不振的面容和焦愤的眼神。有时他们也嘻着脸,但流露的只是简单而强烈的欲望;一会儿这种嬉笑也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可怕的陌生。

高空里有嘶哑的鸟鸣划过,接上是长长的沉寂。这与我几年前的长途跋涉何等不同。那时只要燃起篝火搭起帐篷,立刻就会听到野物们激动的奔跑和呼号相告之声,还会听到水流的汩汩声、水滴从树叶上溅落的声音……只是十几年的时间,一切竟改变了这么多,像有一只神秘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行动。我相信那只鸟的嗓子是因干渴而嘶哑,在暗影里徘徊的小动物也在祈求着一口清凉的水。

我想起一位独行的天真的师长。他崇尚艺术,被誉为旷世奇才,后来皈依了佛门。先是试着摒弃饮食,结果走到了极其清明远达的境界,听到天地间俱是万千生物“嗷嗷”之声……师长的这个情节曾让我感动不已,让我在想象中满足了自己的好奇,甚至愿意一试。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个能力。我明白这需要的首先是一种内心的纯美。那个师长走入了一出清纯脱俗的戏剧,然后再用自己的生命演下来。有好长时间我留意了有关他的一切,极力想找出某种隐秘。

入睡前我摘下水壶摇了摇,只有半壶水了。我想着河湾和海岸那不急不慢的水浪,好不容易睡着了。

可是……我不能追问。我只用一连串的默念将泛起的什么压住。

早晨,我翻找东西时碰着了叠成一沓的地图,刚打开来却又推到了一边——我在一直往西,不必将所在方位弄得更清;因为这似乎对我并无益处。我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走下去。那片葡萄园在东部的海滨平原上,它正迷惑不解地遥遥注视我呢。我只需看看日出的方向,就会与它的视线相撞。那是不能多看一眼的目光啊,我从它那儿看到了类似女性的温煦和期待;我已经为它把自己烧灼得差不多了。

“这是个急性子呀,看他那个穷赶劲儿!”他们指着我的背影说。这一次让他们说对了,我心中的滚烫热流正不停地冲撞,使我再也不能停止。这时除了自己的脚步和心音,各种声音都消逝了。我在一片野地里奔波,只守住了心底的默念——我学会了孤单时的自言自语,并靠它抵挡炎热。我自语,我倾听,我告诉自己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我知道一个人只要稍有拖累就不能远行,欲念会把他淹死在一道窄窄的辙沟里、一条浅浅的水洼里。

一边整理背囊,一边谋划这一天的行程,盘点我所需要的水和食物。天大亮了,吃过了简单的早餐,把小巧的钢制小锅牢牢地塞到了一个帆布口袋里——这个小锅子曾让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好一顿嫉羡,他不止一次想把它偷走,由于我防范严谨他才未能得手。我直到现在还能记得分手时他的那种怅怅地眼神:那目光不是落在我的脸上,而是久久地盯住我的挎包。他知道鼓鼓囊囊的挎包里就装了那只小钢锅。我尽管偶尔也动动恻隐之心,但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这件器具。因为没人知道它还曾是我们的一个信物呢:那年暑假我到山区考察,一个小姑娘送给我这个小锅,千叮咛万嘱咐,好像她肯定是我未来的小妻子……我把背囊带子耸了耸,微微弓下身子往前走去。

“你们看啊,这个怪人闭着眼走路哩!”旁边有几个人议论着,伸手指点。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前。我心里明白,我已经不需要大睁双目辨别路径了——与所有人不同的是,我的后边有一只大手推拥,前方有另一只大手扯拉,我完全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刷刷有声。

晨雾消散得真慢,直到太阳热辣辣烤着后背了,远处的景色才变得清晰起来。整个泥土都像被烙铁烙过了,所有的植物都蔫蔫的。一般而言,在上午七八点钟之前,草木该是有几分生气的,因为它们刚刚经过了一夜的喘息调养。可见泥土里的确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上一年秋后被翻开的土垄至今没人理睬,上面长满了白茅和狗尾草。香附和阿穆尔莎草的茎叶紧贴在地上,萎缩成小小一团。所有富含汁水的植物都蔫了叶子,只有粗粗的主茎还有几分活气,像马齿苋等。那仅有的几丛灌木由于根系发达,可以吸取深部的水分,在晨风里抖着叶片,算是迎接了我这个远路而来的客人。有一只嘴巴长长的鸟儿从灌木下钻出,瞥了我一眼立刻跑开了,它跑得真快。在消逝的那一瞬间我认出是一只蚁鴷——它那长长的锥形嘴巴可以直直地插入蚁穴。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一丛毛白杨棵子上,呆呆的,形单影只分外可怜。我走近了它,直到离开几米远它才飞开……脚下的田垄在上一年被人翻过,全是秋天收获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儿原来种过红薯。本来接上应该播种麦子,可现在一律荒着。很明显,当时墒情不好,错过了播种季节,要改种其他庄稼时又遭逢了更大的旱情……远处的小村落静静地伏在那儿,所有的房子都小得不能再小了。它们没有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鸡狗鹅鸭的叫声,没有一个人从街巷上走出。

像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所牵引,我的双腿轻捷畅快,背上的行囊也不似从前那样沉重。没有饥饿的折磨,没有困倦的侵扰。说不清走了多久、多远,我只凭天上的太阳定个大致方位。每天,当太阳即将落入泥土的那一刻,我的双眼总是发出光亮,直盯盯地看住它,像盯视一枚硕大的成熟之果。我倾听着藏在心底的呼叫,在这黄昏的一个关键时刻飞也似奔跑。我在喊:天哪,等等我,我来了,哪怕只等那么小小一会儿……很可惜,它一次次都在我的呐喊中徐徐地滑入土地。

我不知该走进这些村庄还是该绕开它们?它们不发一言,安守泥土。我对看到的一切毫不惊讶,好像所有的逢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早就约定了要在远途相逢——此刻,我们彼此注视一眼,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我跟随的是无影无形的一条小路,它没有尽头——并非被芜草所掩没,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行迹。但我望得见它,即使眯上双眼也会准确无误地跟定。

这是我从未走过的地方,仍然没有交通车。我大约已经走进了最荒凉最沉默的一角,可是它仍然没有接近目的地,甚至连它的一个边缘都算不上。我知道穷乡僻壤会挽留我这样一个汉子,但我将继续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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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我久久地看着这个小村庄。我想在心里把它们记住。

脚步与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