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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马

我在此度过了多少日日夜夜?当暮色四合,罩住梦想,我的根就开始扎下去——这片泥土让人充满深情和恐惧,因为这里埋葬了自己的先人。我记起父亲对母亲说过的话:自打来到这个小城之后就开始遭难。这不是抱怨,而是走入了对命运的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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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亲人的厄运,我对任何一点曲折和伤害都非常敏感。是的,那些痛不欲生的时刻,我正在忍受中扎下根脉。我将一直努力下去,经受天灾人祸,冷热寒暑,长成一棵树。也许是这片土地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松软,也许是惧怕——我渐渐感到了做一棵树的危险:不能随意移动,就不能流浪,只得坐等风霜雨雪的摧折——而我却是生来就要奔走,走向陌生的远方。那里有我的渴求,让我难以掩藏。这与我梦想抓牢一片泥土的意愿同样强烈同样真实。

我站在葡萄园里,可以随时注视那棵大李子树,一遍遍回想外祖母的故事,在午夜里侧耳倾听那匹红马的蹄声……

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条讯息:在一片大漠里,由于地质勘测、猎手的残酷,一批野马被逼得四处逃窜不能安生,马上就要面临灭绝的危险……那时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群野马狂奔逃跑的形象。我觉得它们真是生不逢时,可怜而又悲壮。它们不得不迁离世世代代生息的地方,向着未知的陌土寻找生存。在另一片戈壁滩上,规模浩大的狩猎使用了直升机,动用了机枪——野马四处奔逃……究竟做一棵树还是做一匹马?不同的命运在感召。我无限迟疑,矛盾重重,久久低徊。一棵树是世上最迷人的形象:不亢不卑地立于原野,英俊秀美,阳光在叶片上跳跃,它在风中歌吟或舞蹈,把珍贵的水汽吐放到四周,那是它最温柔的呼吸。只要有水,有泥土,它就会活下去。各种鸟雀飞到枝丫上,它们成为树的挚友。它们飞来飞去,传递各种音讯:十里外的一棵老梨树结出了令人惊讶的一堆果实;一株百年古槐死了;一群贪玩的孩子烧东西,烧死了一棵年轻的树……伐木人远在十里之外它们就被告知,可惜它们不能逃避。因为它是一棵树,不能移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尤其要提心吊胆。如果我是一棵树,我将无法避免可悲的命运。

于是我走向了那片平原。我认定那里土质肥沃。书上说那是一片河潮土,直接发育在河流沉积物上,受潜水作用形成;棕壤,土体深厚,剖面可见明显的淋溶淀积。它滋生了万物同时又使它们保有富足。我的茅屋就在这片土地的中央,它的旁边就是那棵大李子树。我发觉自己环绕它徘徊了几十年!这让我惊讶不已。我真的离不开了——无论是现实的生活还是心中的幻念,我都要依靠它、贴紧它、拥有它。

我要掩泪入心,做一匹马。

真的,再也没有比树更美的了,它挺拔、英俊而又潇洒。怎么过去就没有发现这个呢?在所有的生命中,有什么比得上树?我可以据此与任何人辩论:首先,一棵树比一个人高贵得多,它沉静和蔼,洁净纯美。哪一个人都要经历鼻涕眼泪、窝窝囊囊的阶段,真是可怕又可怜,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有不堪回首的日子。我崇拜一棵树,像它那样,一生都要抓住一片泥土。

你或许被马的故事所惊扰。这匹马没有食物,饥寒交迫,雨和泥把一身毛皮弄得块块板结,抖一下身子就钻心地疼痛。可为了活下去,它还要没命地奔跑。妈妈,我不得不又一次上路了。在这个炎热的夏夜,我伏在地上喘息,积蓄明天追赶的脚力。我会追上外祖父的那匹红马,并记住最后的时刻:它把一家人领到了那片马尾松下,所有人都伏在了外祖父身边。大家哭成了一团,谁也没有注意红马。等到大家醒过神来,这才发现它没了踪影——外祖母说它随着外祖父的魂灵一起走了,要在另一个世界里驮上他四处奔跑,追赶着死敌……妈妈,而今我也变成了一匹马——原来我的命运就是奔驰和复仇啊。远行者的背囊里装满了谴责,但没有遗忘和背叛;远行者会记住一切许诺、一切誓言。

我的出生地有无数的树,成片成林,高高矮矮混生一起。我记得小时候投入密林时的那种忘我的兴奋——原来我是它们的同类。只有在林子里我才没有了孤单和苦恼,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白杨,表皮光滑,高高大大,长了一树多么好的叶子。橡子,苍黑油亮,沉甸甸的。柳树,即便生在干干的沙土上也水汪汪的,它们一棵棵离得很近。而我是一棵什么树?没有名字,也没有性别,我只是一棵树。

“孩子啊,路上只要听到远处的马蹄声,那就是你外祖父的红马!”外祖母的声音从夜气里透了出来。我点点头,迎着无边的夜色。

我只想说:我好比一颗等待落土的种子,我急于寻找一片可以使我萌生的泥土——你看这座嘈杂的、到处是水泥和柏油、到处是拥挤的人流的城市,没有水,没有阳光,烟雾弥漫,显然不能让一粒种子落土……我这颗种子一旦萌发并成长起来,伸长了根须抓住了泥土,最终就会长成一棵树——我是一棵树,这个结论使我久久地兴奋。我一次次地想象一棵树的形象和风采,想着与它有关的一切:气候、水土;想着它挺立在风雨中的情景。我高兴自己成为一棵树。

也许我明天就能追上那匹红马。外祖母,我不敢回想那片浸透了心血的园子。我在那儿度过了多少长夜,我像爱最完美的一个姑娘那样,为之丢魂失魄。我不敢说从此断掉了归路,因为牵着我的是一棵又一棵葡萄树。园子里的朋友弄不清我的焦渴和急躁到底是为什么,更不知道我在追赶一匹复仇的红马……蚊虫一团团从渠汊那儿搅闹过来,我一次次掖严了纱幔。帐篷里闷极了,汗水开始渗出。我毫无睡意,一次次走出,听夜声里的各种琐屑。那堆火渐渐熄了,我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再有一会儿东边就会出现一条灰白的线,然后就是日出天明。我得想个办法睡一觉。可是这同样也需要忍受。杞柳棵上的露气能够感到了,用手扫一下叶片,有一种湿润润的感觉。小蚂蚱撞在我的身上,像箭镞一样有力。一只长耳鸮在远处发出了凄凉恐怖的叫声,这叫声极像是一种幸灾乐祸。我钻入了帐篷。

如果事情可以像脱口而出的话语那样简单,也就无须让一个人历尽艰辛和往复奔波了。我多少也像在追赶那个询问——“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呢?”

昏昏入睡。不知过了多久,一睁开眼就看到了阳光把杞柳那一团叶子照得碧绿。我赶紧爬起来。在帐篷里睡懒觉是再荒唐不过的事了,我一定要赶在一早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我只用了一杯水就擦洗了脸,然后又到昨夜留下的灰烬那儿熬粥。小锅子里的汤糊被我加上了一点水,接着就是搅煮。淡淡的晨雾在不远处展成一长溜儿,横着悬起。这使我想起了葡萄园北部的海面,上面的帆和岸上的人。

大约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仍然没有睡意。很久没有度过这样的夜晚了,它是我长途跋涉之路上的帐篷之夜。空中有嚓嚓的翅膀摩擦空气的声音;声息远去,然后又是更远处的一两声低鸣。它大概是一只离群的鹭鸟。这让我想到了那些独自往来的流浪汉,不知他们在这个夜晚宿在了何方?对于他们,我不能理解的只有一点,即他们为什么离开自己的母亲?我为他们与母亲的分别而难过。白发苍苍的母亲啊,她曾经流着泪让我走开,让我到大山里去——去吧,再也不要回来。那是母亲在绝望中为儿子寻一条生路,分明有了一颗决绝之心。她准备把惟一的儿子托付给山野,让他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找到一个藏匿之处。她宁可相信那些出没无常的野物,包括狼与蛇,也要躲开另一些人。母亲并没有错,她的儿子果然熬过来了,可是她自己却在茅屋里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外祖母,然后就是自己……我一生都要遥望东部平原上那棵大李子树,望着它那白发一样的银花。它慈祥的目光一直送我远行。我永远忘不掉母亲和外祖母的故事——红马、彩色大鸟、染红的沙子……“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梅子不止一次这样询问,流露着一个好女人才有的怜悯。她除了为自己的岁月担心而外,还要像搭救一个不幸的朋友那样来搭救我。在她的不解、焦虑和痛苦的目光里,我也有点儿手足无措了。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苦于无语。

奇怪的是我这时真的听到了类似打鱼号子那样的呼叫。可能是起早赶路或做活儿的人动身了吧。一群翅膀发黑的鸟儿无声地从前方掠过,我飞快地数了数,大约是十七只。它们好像是野鸽子。十七只,单数,那么说有一只过着独身生活……粥开始沸动了,我想起什么,又到地上寻找昨夜的小蓟。没有。沿着渠岸找了找,只找到了几棵蒲公英。它们的叶子不太嫩,因为缺少水分,长得十分瘦小。我把几片叶子投入锅中,又加了一点儿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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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的蒲公英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