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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大侠

“独身大侠。”

“什么家伙?”

我听了一阵兴奋。怎么也想不出眼下的这帮流浪汉如何将我猜成了那种人。

“俺还以为你是那家伙呢!”

老者接连喝了两口酒,极度兴奋。他摸着翘翘的胡子,大声嚷:“做饭,开宴,招待贵客,一起吃哩!”

我告诉他们从哪里来。

他这一声喊叫,竟然使我的心情安定下来。我看了西边黑下来的天色,又瞅瞅这个地方,心想大概也只得在这里过夜了。不过我只想自己做饭,就在旁边搞了两个石块,然后支起了小钢精锅子,倒出了一点米煮起来。

老者哈哈笑,一边的人也笑。一个鼻子上带着红伤的家伙凑近了,一声连一声说:“有了这东西,你把香窝都给俺毁了也不怪你哩。像这样的义气人多年不见了。你是哪来的?”

一边的人都围上看我兴炊,还用什么东西伸进锅里搅弄,说着:“你这套家巴什不错啊。”一会儿,旁边破了半边的那口大锅也冒出了米饭的香味。我去看了看,见里面是一些野菜玉米粥,其中还掺了一片片的瓜干。那个老者取过两个小瓶子:一只瓶里装了盐,另一只瓶里装了黑乎乎的粉面。他各取一些撒在锅里,我才闻出那黑的是胡椒粉。“好东西啊。”老者感叹着,用一根棍子用力地搅弄锅里的东西。这一大锅东西要多少人才吃得完?

“这瓶酒都给你们吧。”

饭做好了,大伙都从角落里找出了自己的搪瓷缸子。他们不用勺子,直接把手中的家伙往滚烫烫的锅里插,每人捞起一大缸子端到一边去了。我正出神,那个老者取过我放在旁边的一个搪瓷缸,也到大锅里舀了一下。我连连摆手,不过又不能说出心里的嫌弃。我指着自己的小锅子说:“我的饭也好了。”老者说:“都是赶路的人,还分你我?”说着竟用自己那个破搪瓷缸子在我的小锅里舀了一下。黄澄澄的米饭立刻被弄黑了一片,我皱皱眉头。奇怪的是对方一点也看不出我不高兴,只顾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烫得啊啊大叫。那瓶酒发挥了作用,他们轮流喝着,一会儿就喝光了。饭后他们用力地伸展双臂,长呼短叹:“天哪,一年里也没这么好的吃物哩。”

我想起了什么,放下了背囊,翻找出了拐子四哥给我带上的一瓶瓜干烈酒——刚刚取出,四周的眼睛都放出了光。但我不想把一瓶酒都给他们,只想分出一半。可是那个老者一下子抢到手里,打开盖子就对在了嘴巴上。糟了。我忍着疼说:

他们把酒也叫成“吃物”,这使我觉得十分新鲜。

老者往前挪动了几步,在一堆燃起的炭火上烤了烤手,慢声细语道:“兄弟,俺这些人吃物不缺哪,野菜、柳树芽、香喷喷的小米饭,什么都吃得上。俺缺的是零花钱,要找钱买酒嘛,”他咂咂嘴,“野地里湿气重,弟兄们缺了酒还行?”

3

他的口气很和善,这又使我有火发不出。

天黑下来,大家准备睡觉了。他们取过一旁的松树明子点起来。闪跳的火光下,这些人很像一帮强盗。不过他们大致都有一副好心肠,没什么恶意。我就在他们旁边支起了帐篷。简易帐篷一搭起马上引起了他们的好奇,一个个走上来,伸手抚摸着光溜溜的化纤篷布:“哎哟,光溜溜像大闺女的皮儿。”老者咳嗽着:“我看看,我看看。”说着钻进来,摸了摸又躺下试着,说:“还是你这样的人会享福啊!哎,身上带刀了吗?”我愣着。他小声对在我耳朵上问:

旁边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有点恼怒,刚要站起来,一只脏乎乎的大手立刻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别急,别急别急,到了哪里有哪里的饭吃,反正饿不着你,急个什么?在这儿和贫农打上几句哈哈不行吗?”

“你是不是一个反叛?”

另一个笑嘻嘻接上:“看见水,绕着走;看见狼,莫当狗;睡刺猬,你得有耐性。干什么有什么规矩哩,是吧是吧是吧……”

“你是什么意思?”

一边一个满脸沾满了土末的家伙说:“你鼻子里插葱,装什么大象?”

老者压低了声音:“我还真以为你是一个‘独身大侠’呢!”

我想跟这帮人简直没法对话,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尖酸刻薄到极处,想方设法挖苦人。

我笑了。

老者说:“你以为俺就是偷东西的人吗?伙计,可不能说些没根没底的话。刚穿上一条裤衩,就踢开了光腚客,你眼里没有穷人哩!”

一帮人都离开了自己安歇的地方,围到了我的帐篷口上。这个帐篷太小,只能勉强容下我和老者两人。就这样,我们俩在里边坐着,一帮人蹲在帐口,七嘴八舌,热热闹闹。老者说:“今夜你是远来的客啊,讲个呀,讲个呀……”

我赶忙解释:“我要过砧山,到金矿那边去,真的不想偷别人的东西……”

我说:“你们讲个呀!你们是干什么的?”

旁边的人又笑。

老者说:“不瞒你说,俺都是一些跑出来找饭的,都是这样的主儿。一开头俺在砧山西边的金矿里打工,接连死了两个弟兄,后来一拍手,说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俺可不能为几个鸟钱丢了身子。就这样游荡开了,翻过砧山,往大河下游走了。听说那里吃物忒多,大鱼大肉;说不定俺在下边的村子里安个窝,找个笑眯眯的丈母娘……”

老者笑了:“赶路,谁不赶路?俺这一群也是赶路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怪鸟。”

说到这儿他哈哈大笑。我问他们的老家在哪里?

所有人都哈哈笑起来。这笑声让我有点难堪。我搔搔头,又把背囊往上耸了耸:“我正急着赶路,看见红布条……总之我真的不明白,没有恶意……”

“他们嘛,有的在山南,有的在平原……人这一辈子怎么过不成?反正有吃物就中;没有吃物饿两天肚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行咱就做个杀富济贫的人呀……”

一边的人笑笑:“外地人长了三个蛋不成?”

他这样一说,帐子外边的人兴奋得搓手。老者又眨眨眼:“听说过吗?那些年在海边上,从这一遭再往北,就有一条好汉……”

我愣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那些糠麸皮做成的东西叫“香窝”。原来它是这帮流浪汉故意搞成的,大概用来诱捕那些土元——土元可以入药。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刚才有点莽撞了。我连连道歉说:“我不太懂,我是外地人……”

我一时没听明白,抬起眼看着他。四周的那帮人一齐喊:

“你怎么敢毁俺香窝?”

“就是李胡子——你不知道?就是那个‘独身大侠’!”

我觉得这像土匪的黑话。我问:“怎么啦?”

我一下全明白了,也弄懂了他们先前那样称呼我,原来包含了某种讽刺意味。

“怎么不懂规矩啊?”

“讲个呀,讲个呀……”一群人呼叫着,看着老者。

我被狠狠掼在地上时,那个老者才转过身来。他坐下,伸手摆弄自己的几根脚趾,慢腾腾地拖音拉嗓问:

老者说:“我常跟他们讲李胡子的故事,那个独身大侠呀,杀富济贫,一身武艺,手里的家伙真是百步穿杨。他骑着一匹黑马,也有人说是一匹青花马,沓沓沓夜行百里悠着走。擒了南边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扔在马背上,一溜溜飞跑,天明时分准跑回海滩。人家一辈子没断上好的吃物……”

就这样,绕过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包,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还躺卧着两三个人,他们利用一道石壁躲风,在四周铺了一些麦草和各种各样的杂草枝条,摆放了一些石块。石块旁边,就放着熏黑了的、破了半边的铁锅和搪瓷缸等,还有一些塑料口袋。我知道这是他们过夜的地方。可见这些人与一般的流浪汉不同,他们是成群成伙的:寻到一个满意的住处往往要住上一段时间,住腻了再往前赶;他们一般很少到村子里讨要,而是要兼做其他的营生,像剪径抢掠、偷盗,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过也有不犯这些毛病的流浪群体,比如他们可以组织起来淘金、采药等。

大伙又笑了。

老者仍然背着手,头也不回,好像自顾自地赶路。

老者说:“不过这是个干净人,从来不近女色。他抢来的小姐都送给了穷人。穷人不要,再交给革命队伍——干什么用?当护士哩。你知道,这些小姐个个都有书底子,心灵手巧,会读医书,会念报纸,会绣花缝补衣裳。到后来大官都愿找她们当媳妇,生个娃娃又白又胖,双眼皮儿,咕咕哝哝念洋书。儿子大了,妈妈就说,你这辈子忘了谁也别忘了李胡子,是李胡子抢来你妈,你妈这才走上革命路……”

随着这声吆喝,最先蹦出的一个汉子颠颠地跑到我的前边,一叉腿就挡住了我的去路;接着又拥上来两个人。他们不容分说扭住了我的胳膊。我差不多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没用。有人去抓我的背囊,我就把肩膀一缩勒住了背带。几个人一齐动手,把我往前推搡着。

大伙笑得快活。我觉得这个老者有一种奇怪多趣的思路,虽然说的未必都是李胡子的故事,但也算贴谱儿。那是各种传说搅在了一块儿,越传越神,越传越奇,到后来都归到了李胡子身上,他就给弄得不三不四了。我想:瞧这个传奇英雄的影响多么大,他的故事已经远远地讲到大山的那一边……老者又说:

“给我拿下!”

“说起来也许没人信,李胡子一个人在战争年代里端了六座炮楼,听说海边小城一围遭的那三个大炮楼,都是李胡子闹塌了的。有一年李胡子装成一个驼背老人,背着一个破布包,里面装了几只鳖。谁也不知道他在鳖里面下了毒。鬼子头儿吃了,七窍流血。还有一年上,李胡子把枪藏在鸡蛋篓子里,偷偷摸摸混进了英国人的海关,那些英国人黄头发蓝眼睛,鼻子上全是疙瘩,和洋夫人坐在铁椅子上听戏匣子。李胡子去了,大大方方撩开鸡蛋篮子,抽出了手枪,那些外国人把女人扔下就跑。扔的时候还两手抓住她们后背上的肉往前一拥,和李胡子撞个满怀。看,洋人多么坏!人家李胡子不是冲着女人来的,人家是冲着英国人的那两挺机枪。英国人的武器好,偷他们一支枪就等于偷来半支队伍。可那一次李胡子没能得手——因为有一支土匪比他先一步赶到,那枪已经被洋人献出去了。后来李胡子又登上了一只运金子的船,那些金子都出在砧山西边的金矿上。他就硬是把这只船押着,开到了咱们这边儿来……”

可是我刚走开没有几步远,突然听见身后的那个老者厉声喝道:

他说到这儿,那个鼻子上有伤的人睁大眼睛问:

我正不知所措,又围上三四个和他打扮差不多的人。这些人全都嘻嘻笑着,抄着手看我。他们当中有一个老者,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脸色蜡黄,长着两撇往上翘的胡须,还戴了一顶古怪的、有着一个红豆的黑呢子小帽——只有他一个人不笑,背着手站在那儿。他身边的人指指点点,口气里充满了嘲笑。我觉得不好,就小心翼翼绕过一丛灌木,想从一边走开——经验中这样的路遇,快些躲开才是上策。我知道如果遇到一伙人松松散散,那倒大可不必害怕;这些人若呈现某种有组织的状态,那就要尽快规避了。眼下的这群人分明有个头儿,于是我马上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味。

“‘咱们这边儿’又是哪里?”

我往后退了两步。他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往前跨了一步。

老者把手一划拉说:“就是咱们这边儿。李胡子枪法好,人也硬气。多少人打他的主意,都没能得手。那时候啊,这一围遭队伍多了去了,都是些杂牌子,几杆枪再添几个人,一支队伍就拉起来了——那名字叫‘拉杆子’。最早站出来‘拉杆子’的人就是司令。这一围遭有八个司令,八个司令一人占一块地盘,哪一个都想把李胡子网罗进去。李胡子一个也没看上眼。有一个满脸长了红胡子、头顶上有两块大疤的‘二疤瘌’,亲自派人给李胡子送礼传话,说李胡子如果入了他们的队伍,那么他就把司令的宝座让给他,自己甘当副手。李胡子把东西收下,一摆手说:‘告诉你们的二疤瘌,他想活得好,就别来刺挠我。’来人把他的话回报了二疤瘌,二疤瘌气得满地打滚,再后来就生出个办法:让人给李胡子送毒酒。谁知李胡子心眼才多,他腰上有一根银簪子,往酒里一插变了颜色,嘿嘿一笑,就把送酒那家伙的一只手给剁了去。再后来二疤瘌就联合起其他的几个司令围剿李胡子。他们在海滩上什么方法都使尽了,也没伤着李胡子一根毫毛,自己倒损失了几十个鸟人。再后来他们又使上了美人计,把那些大闺女小媳妇描了花脸儿,穿上绫罗绸缎送到林子里,说什么做了个梦,梦见英雄踏着五彩祥云飞走了,心里急得慌,就来找英雄了。李胡子哪吃这一套,笑一笑,然后把她们如数捉起,一个装一个袋子,一五一十码好,扛到马上,全交给了革命队伍。革命队伍那时候正缺女同志,就把她们交给了识字班。再后来又把她们押上了火车,最后又改坐轮船,运上了东北。听说如今这时候都在东北做了女官……”

就在我低头好奇地探究时,突然从一边的树丛里蹦出了一个人,他厉声吆喝了一声,我给吓了一跳。这家伙有四十多岁,脸黑黑的,所以眼白显得很大。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用一根桑树皮束着,左手拤腰,右手做成剑指朝我点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咄!”

一个小伙子问:“那李胡子加入革命队伍多好?”

一丛槐棵上绑了红色的布条,在风中呼呼飘动。远处还有不少这样的布条。与此同时我还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原来灌木下的杂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踢一下,露出一团拌了油脂的糠麸——取一根枝条把这些糠麸拨开来,一群叫“土元”的昆虫在其间爬来爬去。

老者摇头:“李胡子是个独身大侠嘛,他吃的是独胆食,耍的是英雄气,依仗别人合伙的破烂事,他才不干。革命队伍也封过他,给他讲过大理,他还是没有归顺。”

登上一个山岭,又听到了那种懒洋洋的、若有若无的歌唱。抬头寻找,什么都没有。从这儿往下看去,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谷地上到处长满了灌木和野草。我觉得那些灌木丛上有着异样的标记,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有的枝条上绑了一些红色布绺。我觉得奇怪,就快步走了下去。

“后来呢?”

2

“后来总算归顺了,结果惹了大祸,招来杀身之罪。”

各种各样的灌木填满了油松间隙。从这儿往上,油松渐渐退居了次要地位,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和杂草却长得越来越旺。这儿的水土渐渐好起来,岭上的土层很厚。由于四周的山岭都比较高,这儿就可以自然地汇集起大量的山落水……正走着,突然听到灌木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嚓的响声——抬眼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又走了几步,一丛小叶杨下猛地钻出了一只草獾:它往上跳跃了一下,像中弹了似的,滚动一下跑走了。它的那个奇怪动作吸引了我,使我觉得真是有趣。在山里赶路常常能看到这种奇怪的情景:各种野物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它们能够独自找乐。有一次我看到了两只喜鹊在地上打架,其中的一只把另一只按在地上,那姿势很容易使你想到那些淘气的娃娃,一个把另一个压在身子底下,还不停地挥掌拍他的屁股。还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只猫头鹰,在离我不远的一块花岗岩上,一只眼睛睁睁闭闭,因为正是早晨,天不太亮,它一定能够看到我。可是它竟然没有飞走,就这样一直让我走到它跟前,直盯盯地看着我。它头颅上的毛发长得无比和顺,让人想到一些上年纪的人留起的背头。我在它的“背头”上梳理了两下。这家伙竟然一点也不慌张,只把抓在岩石上的两只爪子挪动了一下,像我们常常看到的那些走钢丝的猴子一样。我曾看到一只漫步的黄鼬:一般而言,这种机智胆怯的小动物一闻到人的声息总是很快蹿掉;可是那次我却看到它缓缓走在一道石堰上,一边走一边用鼻子嗅着什么;当它抬起头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瘦小的脸庞上尤其显得生动明亮。它就那样盯着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竟然忘记了赶路。它昂首挺胸的样子让我神往。那一刻我想,这是多么美丽的一种动物,可惜人们在各种各样的传说中总是把它说得有点邪恶。这是不公平的。

大伙一声不吭了。

太阳斜向西方,一天的流云渐渐合拢,天空一片朦胧。山谷变得阴阴沉沉,那长得不高却十分茁壮的油松显得青森森的。山岭的另一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声音模糊不清,像是一些稚嫩的嗓门。我迎着一座山岭的上坡走去,很想看到那些活动的人群,找到那些唱歌的人。不过凭经验知道,他们一定在更远的地方——山岭的回音有时使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近,实际上却不知要转多少路才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我一直往上攀登,不断有酥石被什么野物蹬塌了,顺着陡陡的石坡滚下来,落在前面几米远的山路上。我脚踏的这条山路很窄,它们甚至连马车都跑不开。这些山路都是由打猎的人、在山间赶路的人踏出来的。可以行走的车辆仅仅是一种独轮车,而独轮车在界河以西的丘陵地带非常实用——推车人把连接扶柄的粗绳子挂在脖颈那儿,叫做襻绳;有了襻绳,既可以省些力气,又不容易使车柄从手中滑脱,可是也带来了另一种危险:我曾看到一个在崖坡上推车的老汉在翻车时被襻绳拧住,随着车子一块儿滚下了山崖。

说起李胡子的结局,老者流下了长长的两行泪水。他把手搭在我的肩头说:“年轻人哪,做人不能太义气了,太义气了就要招灾。那个李胡子是个义气人哪,刀搁在脖子上还不忘兄弟情义,到后来还不是让他的兄弟把他弄死了!说起李胡子的死啊,咱这些庄稼人都难过哩,一般都闭口不提李胡子的死。为啥哩?就因为咱穷人疼他哩。他是咱穷人的一把刀,他是咱穷人的关胜爷,骑在白马上,一刀一个,砍下那些恶人的头。当年一提起李胡子,穷人拍手,富人打抖。那会儿河口那一围遭儿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恶人怕什么?就怕遇上李胡子。年轻人哪,俺这一帮人别人不敬,就敬一个人:李胡子。有人把俺当成了偷鸡摸狗的流浪人,俺要说,那事与俺不相干,俺是一帮干净人,只吃有来路的东西,只花有来路的钱,弄到最后活不下去了,大不了是杀富济贫……”

一个猎人打着裹腿,戴着奇怪的翻耳帽,顺着我旁边不远的一条小路走下来。他的挎包是皮革做成的,塞得鼓鼓囊囊。我想那里面一定装着霰弹、一点点吃物等。他的枪挂在肩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的背囊吸引住了,走开几步又转脸看我。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武早,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武早说不定正在哪一片山地里漫游、偶尔打打猎呢。我想跟那个人打个招呼,后来又忍住了。我直看着他向河的下游走去。那里的芦苇、蒲草和各种各样的灌木长得密密麻麻,有时还可以遇到一片小小的沼泽。我知道那里行路艰难,可是各种野物很多,特别是各种各样的飞禽,简直多得目不暇接。在这繁忙的季节里仍然还有猎人在活动,这是因为各种野物已经开始到了每年里最肥的时候——它们总是在秋天积蓄脂肪,准备度过严酷的冬天。

这个夜晚,一帮人的兴致越来越高,他们不断地嚷着:“讲个呀,讲个呀。”接上每人都讲了一段李胡子的故事。结果那情节互相冲突,破绽百出。原来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个李胡子,每一个绝不相同,但个个都高大威猛,智勇双全。他们的故事不断引出一阵哈哈大笑,还有时引出一阵哭泣……瞧眼前是一帮多么好的人,他们尽管满脸灰尘,粗鲁野蛮,却有一颗婴儿般柔软的心。大概由于一瓶白酒的缘故,他们这个夜晚实在太兴奋了。

告别小白之后,整天都在穿越一座座的沙丘,直到抵达芦青河的姊妹河——界河。身上满是汗渍,风一遍遍把湿漉漉的衣服吹干。这条在上游与芦青河平行的河流,沿着砧山以东的丘陵拐来拐去,虽是水旺季节,但河里的水仍然不多。弯弯曲曲的水流在河谷里绕来绕去,时而分成辫形。由于这里已经靠近了砧山山脉,更主要的是它的上游流经了那个山谷,所以尽管流沙中的含金量极少,也仍然有人在界河里淘金。这儿看上去污染较轻,水色清清,但有人做过检测,它同样有氰化物污染。好在各种水生植物长得也还茂盛,河堤两岸的原野基本保持了原貌。河谷宽阔,干涸的谷底差不多全是淤泥和新冲下来的细沙,一些野草和灌木被埋上了,新的又刚刚生出。这里很容易看到西伯利亚蓼、两栖蓼和浓得像绿毯一样的葎草。靠近河堤处有很多钻天杨,靠近水流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河柳。河堤的护坡上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株油松,它们的表皮在阳光下泛出一种好看的粉红色。一只喜鹊站在枝桠上,粗糙的嗓门叫起来很像咳嗽,原来另一只喜鹊正在与之遥遥相对的另一棵柳树上。河床中间有几只正在啄食的沙雉,野鸡在对面堤坝的灌木丛中一声声啼叫……

月亮升到了正中,可能是深夜一两点钟的时候,我实在困了。我闭上眼睛,最后听到的一句话还是:“李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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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梦境纷乱:小白、老健和李胡子全搅在了一起;一匹青花大马上驮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她是小白的妻子,被李胡子从强人那儿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