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路遇

路遇

“让他到山里来嘛!他该和我们在一起啊!”红脸老健急得搓手。

“是刀脸一伙。这些家伙被集团的人雇用,有了钱什么都干,下手最狠!小白可能——可能不会在平原上待久了……”

我点头又摇头:“是啊。不过他有更多的心事……”

老健低着嗓门问:“小白被追得急吗?”

“戴眼镜的都这样,主意忒大。”苇子说。

我引老健他们走向一边。

大家一阵沉默。

我钦敬地望向老者——他已经喝多了,这会儿歪在了一旁,脸色红红的。他旁边的几个人也喝多了。老健嘴里咕哝着:“我这兄弟几个啊,什么都好,就是——贪杯!”他说着把一旁的一件破衣服给老者盖在了身上。

老健咬咬牙关:“集团的人,还有刀脸,都是另一回事。我现在最急着干的事情他妈的只有一件,你猜猜是什么?”

几个人一齐应声,一会儿茶缸瓷碗摆了一片。有人打开酒篓,一股异香立刻涌了过来。我马上知道这是烈性的瓜干酒,与四哥常喝的一模一样。老者举起一碗酒说:“喝呀,咱先尝尝第一口。”说着咕咚咚喝了下去。我愣了。这种烈酒没有这样喝法的。老者一喝,旁边的人竟然全像他一样,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但我发现老健等人只饮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们在端量我。我也抿了一口。这酒真烈啊!我说:“真想不到,现在还有人使用这种酒篓盛酒!”老健手指老者:“那是老哥的器具——他说这东西是当年李胡子留下来的宝物!”

我说猜不出。

老者喊:“都是兄弟,都是兄弟!来,快尝尝新搬来的酒,找家巴什儿满上……”

“找到独蛋老荒,把他的另一个蛋也揪下来。”

红脸老健扳着那个走来的老者说:“这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他是老哥!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咱这辈子都饿不着!他是老哥,剩下的都是兄弟……”

他们笑。老健虎起脸:“不用笑,这是真的。”

我盯着他们的眼睛:“见过!你们那个兄弟随处都好好的,没磕着没碰着,放心吧……瞧你哥几个过得挺开心啊!”

这会儿那个老者搓搓眼爬起来了,咕哝:“嗯嗯矣,咱酒量减了……”

老健听了这话也凑近了听。

老健笑了:“不是减了,是你把它当成老黄酒了。”

苇子和老冬子放下酒篓走过来。他们对我使着眼色,点着头。苇子哑着嗓子说:“俺有个兄弟,戴了眼镜,比你个头矮些,你赶路时候可见过这人?”

老者伸脚踹踹几个歪着的年轻人:“起来起来,让风吹吹就好!”

“我也觉得你们几个面熟!这一段过得还好吧?”

几个人站了,有的还是站不稳。老健哈哈大笑。

正这会儿有人吆喝了一声:“取酒的人回来了!”一伙人全站起来,有几个往前迎了几步——我一回头马上愣住了,差点喊出声来!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来的人当中有红脸老健、老冬子和苇子!苇子正歪着身子,肩扛一个大酒篓……一些人把他们围住,我站在稍远一点。这时候老健第一个看到了我,大喊一声跨了过来。我在他挨近时使了个眼色,他马上换了副神情,蔫蔫地说:“你这个人……我以前好像在路上见过哩,”说着伸手指指我对苇子几个人大声说,“肯定是见过他,瞧他怪面熟啊!”我点点头应道:

我重重地拍着老健他们的肩膀,要向他们道别了。还有这些半途相逢的流浪汉,这些来路含混、去路也模糊的男人们!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夜晚,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我说:我要赶路了,我要尽快翻过前面的那座高山,等归来的时候,我还要走原路,说不定会在河的下游重新遇到你们呢。那时候也许我还会搞到一瓶好酒送给你们——“总之,”我说,“我也是一个经常背着背囊在这两条大河之间、在这一片片的大山和丘陵之间走来走去的人,咱们总会相逢的……”

在一阵阵唏嘘里,我仿佛看到了六月落雪。那个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李胡子的故事,这一次在胸间拧成一个疙瘩,硌得人心疼。

那个瘦瘦的老者把大手握在我的胳膊上,使劲攥着,又把我拉到他身边:“兄弟,俺一看你就是条硬棒汉子,别看你脸相焦巴巴的,两眼净是些红丝子,那是躁得哩!那是让心火烧得!我是说,你是个有血性的人……”

2

四周蓬头垢面的那一溜年轻人、中年人,都不住地端详我,点头,咬着下唇,发出“嗯嗯”的肯定的声音。这使人不由得想到这个老者在他们心里有着多么高的威信和号召力。老者又说:

满场的人都咬着牙关。大家拍打着膝盖说:“是啊,该这样看哩,该这样看哩……”

“不瞒你说,我这人是一个铁匠。”

“那些淘金的包工队,人送外号‘敢死队’,可怜哩!为几块金子敢死,可怜哩!要敢死就学李胡子,李胡子不敢死吗?他明明知道前面是一个死,就挺着胸脯往前走,头也不回。李胡子啊,临死以前还完成个大事儿。他死得那才叫硬气呢。他为什么死?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穷人?为了心里边的女娃?前边我说过,李胡子这个人不近女色,他从来不糟蹋女娃,别看是个英雄,弹无虚发。可是他把女娃都装在心里,都放在心底。他放在心底,轻易不把她们拿出来。这个好汉哪,爱惜全天底下的女娃,知道天底下的女娃都能迎着日头笑出来,这围遭才有太平。他就是求个太平,这才把个性命舍上哩。男人这个死法好。要不俺怎么说,这辈子就佩服李胡子呢!俺要恨的那个人、俺最恨的那个人哪,不瞒你说,兄弟,以前他们都跟他叫司、司令,如今也许坐了官府——这人就是李胡子的拜把子兄弟哩。如今有人说起他们,都说:‘他那个拜把子兄弟啊,太认老理儿了。’要我说啊,那可不是认‘老理儿’,那是一肚子坏下水,心里嫉恨李胡子哩!想一想吧,一山不容二虎,两英雄尽管是拜把子,一个还不是死在另一个手里!有人说,是他那个拜把子兄弟亲手用枪打碎了李胡子的脑壳,我说不是哩,一是一二是二哩,传说归传说。是拜把子兄弟让手下人干的。那时候王八崽子闭上了眼,不忍心去看哩。枪响了以后,拜把子兄弟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哇哇大哭,好几天不吃不喝,狗娘养的这也都是真哩。不过这事儿实说起来,还不等于拜把子兄弟亲手杀了李胡子?该这样看哩!”

我听了多少有点不解。

他的话让好几个人流下了眼泪,句句印在我的心里。我抬头看看老者,这时越发认定这真是一个好老人。我一声不吭地听下去。

他解释:“是这样,俺爹也是一个铁匠,我从小跟他身边拉风箱打帮锤,再后来就承下了那一套家巴什。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哩?我是说俺爹看起来是个铁匠,从根上讲也是‘独身大侠’那一路的人物!”

“你看见那架大山了吧?它的西面藏满了金子,也藏满了鬼魂。打大清年间里面就淘金,金子淘不完,人就死不净。眼下的淘金队一支比一支勇,一支比一支人多,俺走开的那一会儿,又去了好几支人马。他们都争着承包山洞,那些女娃儿啊,可怜巴巴,瘦得一手就能擎老高。她们也得跟上男人到那里找饭吃。她们家里人死了,哭干了眼泪也没人管,到后来还不是另一些淘金队把她们收留?苦命的娃儿啊,一辈子没个下场。俺这些人都是些软心肠,发了誓,一辈子不招女人跟俺受磨难。等大伙儿混好了,穿上千层底鞋,戴上狗皮帽子,围上狐狸皮围脖儿的时候,再找女人也不晚。那是人世间的宝物啊,你不能让她们也跟上遭罪。她们遭了罪就没完没了地哭,小嘴一瘪一瘪,泪就出来了。那时候啊,男人心口不疼吗?”

说着他向边上的几个人看了几眼,指指那个大酒篓,伸出右手——那只大手上下扇动着:

大伙儿都沉默起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狠劲揪着自己的头发,然后一迭声地哭起来。大家安慰着他。原来这个小伙子的哥哥就死在淘金队里,就是他哥哥死去的第二天,大伙儿一咬牙一跺脚,也就离开了。老者站起来,指着浑浑苍苍的砧山说:

“俺爹是个干地下事的人哪!”

我问他们淘金队的女人多不多?他们说淘金队里女人也有,不过不多,“女人不下洞子,她们在外边做饭洗衣裳,愿意帮个大忙的,也有花不完的钱。”“‘帮个大忙’?”他们哈哈笑。老者说:“那些敢拼敢死的淘金队,这些年也不知挣了多少钱。照理说他们挣足了钱,像俺一样过自在日子不中?不中,钱这东西啊,比骨胶还黏,让它粘上,挣掉一层皮还连着肉哩……”

一句话让我陷入更大的迷茫。后来他稍加解释我才明白:他父亲是一个地下工作者。也就是说,是一个“暗地里通队伍的人”。我不由得升起一层景仰。

老者点头:“一年里总要死上几次人。开头俺这帮人也想学他们,做个拼命的好汉,可后来才知道,死人可不是好玩的。你想一想伙计,刚刚还在一块儿喝酒吃菜,一转眼说塌在下边了,扒出来一看脸也青了,皮也紫了,还砸掉了一只膀子。妈呀,这兄弟吓人啊,你就得赶紧用麻包装上,用平车拖出来,哭一会儿就把他打发了……伙计,那滋味怎么受得了?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个兄弟啊!”

“他打着铁活,暗里做一些队伍上的事情。他连着好几支队伍哩,好几支队伍的头脑都在他这儿会合。他死的那年,几支队伍,都是革命队伍,送来了挽幛。上面写了一句话,叫做——‘袖里乾坤大’。你别看俺不识几个字,可是这几句话我可懂得是什么意思、怎么写……”

一边的年轻人伸伸舌头:“那都是卖命的钱哪!”

说着,他就趴在地上,很费力地写下那几个字——很大的五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了沙土上……

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正好就是他们曾经做工的那个矿,就请他们讲讲淘金人的事儿。一提这个,他们都咝咝地吸冷气。老者说:“了不得哩,现在那个大金矿,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招外边人干——山外的,还有的是从南方来的。从南方来了一些‘蛮子’,个子不高,如狼似虎,都带着家口,十几个人一帮,二十几个人一队,包下一个洞子就没命地往里打。他们挣下的钱哪,用你身上的这个大包装还差不多。”

我端量地上的字许久……最后要跟他们告别了。那个老人伴我走着,一直往前走,突然回身对几个人说:

一个年轻人说:“先给您老做个皮袍吧!”

“送送大兄弟怎么样?”

他们说可不光是为了打酒。其中的一个从衣兜里掏出塑料壳的打火机:“这也是买的哩。”我问他们未来的打算——总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流浪,这走到哪里才算一站?谁知他们对我的话大不以为然。老者说:“人哪,怎么还不是一辈子?不就活个自在?知道找自在的人才天南地北拢到了一块儿,吃不愁穿不愁,冬天来了钻大沟。俺攒点钱再买一杆火枪,看见野物叭勾一枪。那时候有酒有肉,毛皮给上岁数的人做个皮袍……”

几个人一声吆喝:“好!”

我问他们:“换钱就为了打酒吗?”

接着,他们一齐伴着我往前走了起来。

吃过早饭,他们都一个劲地挽留我,说另几个取酒的朋友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们一回来酒就多得喝不完;再说都是赶路的人,投脾气就坐下大喝一场嘛。我不太情愿,但觉得这一帮流浪汉蛮有趣可爱,他们身上有某种迷人的东西:狂放不羁、豪爽,还有或多或少的一点匪气;乍一看懒懒散散,实际上秩序井然。比如说,他们这些人都极其尊重那个老者。高兴的时候,老者给他们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不仅是李胡子的故事,而且还有一些荤故事,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说。他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张大嘴巴倾听。没有任何人敢顶撞和嘲笑老者,老者一瞪眼,所有人都规矩起来。他们除了逮土元之外,还在灌木丛中揪来一捆捆的柳条,剥去皮,编起了一只只雪白的小筐、笊篱和篮子等等。上游五六里有一个大村子叫“河头集”——河头集有一个很大的集市,到时候他们去那儿把这些卖掉换一点钱。

太阳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渐渐,东边的山崖都被染红了。我们迎着太阳照亮的砧山山脉走去。我的身边是老健和苇子他们,是瘦瘦的老人,身边还有一群破衣烂衫、满面欢欣的人。这样走着,那个老人来了兴致,突然昂昂地唱了起来;他一唱,身边的几个人也扯起了嗓门。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起来后发现,这些人早忙活开了。他们在做饭,往锅里丢一些刚刚采到的野菜,还不知从哪儿逮来了几条小鱼,就整条地往锅里扔。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好朋友,当然不仅是因为一瓶酒的缘故,而主要是因为我们一块儿听了独身大侠的故事。

这歌声,这不成其为歌声的歌声,在西风里回荡,在群山里发出了轰鸣。这呜呜啊啊的、昂昂的歌声,听上去自有一种节奏;一种刚烈悲壮的情怀从中扩散开来……那歌声怎么也听不清歌词,可我知道,那是流浪人的怀念之歌——我想这歌肯定是献给李胡子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