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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

我借着火光盯了一下她的脸,再也顾不得吸烟了。那是一张特别衰老的脸,嘴巴窝窝着,好像没有一颗牙齿了。她穿得破破烂烂,戴了一顶黑呢子小帽,花白的头发从帽檐那儿钻出来。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年纪不是特别大,因为闪着兴冲冲的光。

老太婆把烟锅递过来,后来又想起什么,磕了磕,重新装上了一锅烟。她不管我嫌不嫌脏,把烟袋杆儿一下捅进我的嘴里,接着划亮了火柴。

我装着会吸烟的样子咂着烟嘴,她却把我一下搂进了怀里,还在我的额头那儿亲了一口。我想这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她怎么能跟一个不认识的过路人这样亲热啊!那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男子汉了……我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只是掩饰慌乱而已,因为这一路上我都惊魂未定。我没有把烟吸到肚里去。老太太看着我吸烟的样子,高兴起来,咯咯笑,还把烟锅从我嘴里拔出来,插到自己嘴里吸上两口,然后再送进我嘴里。我觉得有黏黏的丝线连着我们俩的嘴巴,就禁不住吐了一口。老太太说:

“抽烟儿吧。”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知道这夜间会有个孩儿来。”

“我还以为是老大爷呢。”我怯怯地说。

“我不是孩儿。”

直到了这一刻,我才从声调里辨别出,坐在面前的原来不是一个老头儿,而是一位老太婆!我的心不知怎么咚咚地跳起来,大概因为太出乎意料了吧。

老太太笑起来:“怎么不是?你还不是孩儿吗?”说着又把我往怀里按了按,甚至解开了那脏腻的棉衣大襟,把我揣进了深处,搓揉两下又包裹起来。她的手硬硬的,我想挣脱已经有点晚了。就这样,她默不做声地抱了我一会儿,然后商量似的说:

“抽烟儿吗?”

“孩儿,躺这铺里和大娘过一夜吧。”

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我知道那是看林子的老头在吸烟。我想他的年纪一定很大了,因为老人们常常深夜不眠。接着一个很粗的嗓门喝住了狗,招呼我走过去。我走到铺子跟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把我揽到身边,在黑影里费力地看了看我的脸,好像刚刚看出我是一个少年。老人对在我的耳朵上问:

我使劲摇头。

狗大叫着往前扑,我一弯腰,那狗就跳开了。我向前挪动了两步,一点点接近了那个铺子。

“从来没个孩儿和我一块儿过夜,只好一夜一夜搂着狗睡。”

往前摸索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磕磕绊绊走进了一片林子里。一道道石木交错的栅栏挡住了我,青色的石桩在墨夜里发着寒光,铁丝扯起的横梁上挂着一串串干结的豆角。这个季节,看林人都撤回村庄了,只有极少数无家可归的老汉才搭起一个草窝,挨过漫长的冬天。我想这片林子里有一个人多好,随便是什么人都成。哪怕他只发出一声咳嗽,也会给我带来一点安慰。总之,我特别希望在这片陌生的地方遇到一个活着的人。这样想着,我真的看到了一个小草铺的轮廓。我咳嗽了几声,立刻有一条狗扑出来。我一边躲闪那条狗一边想:原来在林子逃奔那会儿真的听到了狗吠,原来那不是幻觉啊!

“我又不是狗。”

记得那一夜,我只顾匆匆逃离,最后才抵达了一条水渠。水渠是南北走向的,这使我有可能判明自己的方位——在水渠两旁,如果是白天,就会看到一处又一处稀稀落落的园林。我发现这个夜晚不知什么时候阴得严严实实,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我才在心里庆幸,如果再耽搁一会儿,那么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老太太笑了,笑着去擦眼睛,擤鼻涕。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说:“我的狗懂事啊,搂着它,它一动也不动,夜里怕我惊醒,起来解手都是轻手轻脚。”

这片海滩上有多少古怪的事情啊。那两只巨鸟是什么?是鹰还是鹭?都不是。我敢肯定,它们更不是大雁和野鹅。

我感到真好笑。

当我走出林子,狗吠也在远处消失了时,再次感到了夜路的迷茫和漫长。我怀疑刚才听到的吠叫只是一种幻觉。再往前,又穿越两座沙岗,看到了两个像绵羊那么大的巨鸟,它们伸长翅膀在一块儿嬉闹——我当时离开它们大约只有十几米,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居然没有一点害怕,见到我也不躲闪,好像明白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去干涉它们了。它们闹了一会儿,瞪着眼睛看了我好长时间,还把脚下的沙土踢起来,扬得很高很远。这样一会儿,它们又在身边扒开了一个大沙坑,沙坑里冒出了袅袅烟气,这立刻让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我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两个巨鸟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那呱呱的笑声让我又一次害怕起来。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在这儿过一夜吧,啊,就让我搂一个孩儿吧。”

3

“我不,家里人等着我哪。”

许久之后我想,她如果回过头我也就完了。值得庆幸的是,我这一辈子所能记往的只是一个白色的背影。但它绝对不是幻觉,而是我实实在在目睹过的——她伏去的身体、在风中撩动的长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我就盯着它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退去……不知退了多远,直到发现一群麻雀往空中飞去,更远的地方好像有狗在一声声呼唤……我至今还记得这声音使我多么快活,我像突然挣脱了死境一般,身体一下子放松起来。有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真想放开喉咙和远处的它应答一声,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愉快和侥幸,还有无畏。但我没有那样做,只是憋住了一口气,无声而飞快地往前跑去……

老太太不做声了。她肯定十分悲伤。她那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搂着我。这样又搂了一会儿,她才把衣襟掀开,把我放了出来。她嗓子变得哑哑的,说: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坐在沙丘旁边,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她在泣哭,可又没有声音。我只觉得她的身子一耸一耸地往前伏去——大概就是那种姿势让我想到了泣哭。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块木头一样戳在那儿,牙关紧咬,全身发抖,用尽力气抵挡着什么。汗水又一次涌出,不过它很快被身上的一阵灼热给耗干了。最后我两眼直直地盯住了那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那个白色的影子——它始终没有回头……

“那你走吧,孩儿,回去找你妈吧。唉……”

只一瞥,我的心中就留下了一个永远没法破解的谜、一个巨大的恐惧。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那嗓子低极了,好像在一瞬间我们俩有了什么深情厚谊似的。

我走着,不知走了多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些高低不平、起起伏伏的沙丘。这时我才突然记起了坟场的传说,一股冷汗从头上涌出。就在我猛地止步时,有什么野物嘎呀一声从前面飞起,吓得我蹲在地上,一颗心嗵嗵狂跳。一个又一个沙丘笼罩在阴影里,月光在沙丘的背面留下了神秘的黑色,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都能从暗处钻出来。我蹲下等待,等待着巨大的恐惧慢慢过去……不知待了多久,我一猫腰蹿了起来,屏住呼吸往前跑啊跑啊,直跑离很远才放缓了步子——我尽量轻轻地往前走,尽可能不惊动什么野物——当我觉得离那片坟场很远了时,才试着把头转过去:只向那边的坟场瞥了一眼,满头的毛发立刻竖了起来……

她一句话说完,鼻子就被什么堵住了。

那个迷途的夜晚让我胡思乱想,最后真的希望与之不期而遇。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出现的地方必然会有一片最亮的月光,她脚踏之地必然会是一片洁净的沙子,她的衣服闪动着纯洁的月牙似的光亮,走路袅娜动人,声音好似流水,手指又白又嫩,摸在身上使人阵阵颤栗。我觉得她的眼睛像月光,看向谁,谁的身上就会暖融融的一片银色。我依靠想象来抵挡着恐惧和不安,一边往明亮的沙原走去。就这样暂时忘记了迷路的恐怖,也忘记了烦恼。

我趁这工夫赶紧逃开了。因为跑得太急,一起身就被石桩绊倒了。她上前把我扶起,我却吓得连头也没有回,一跃跨过了栅栏。跑呀跑呀,直到听不见狗的吠叫才停下脚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望着漆黑的夜色,突然愣住了。我猛地醒悟:这个老太婆,还有沙丘里的白衣女子、大鸟,肯定都是一个人——他们都是那个顽皮的沙妖变成的啊!

那个夜晚我一遍遍想着一个传说:这片茫苍的深处有一个沙妖,她是一个女人,美丽得无法言说,周身上下都像沙子一个颜色。与人不同的是,她永远也不会衰老——她其实既不是一般的妖怪,又不是神仙;既不是死去的亡灵,又不是转世的魔鬼。她只是这片荒滩上永不衰老的一个迷人精。无数的砍柴人、猎人,一些长得好看的小伙子,都与她偷偷地相会。她常常在一个人最孤寂的时刻出现在面前,抚摸你,把你抱在怀中。她曾经用永不干涸的乳汁饲喂过一个饿得半死的迷路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是来海边上找儿子的。儿子失去了音讯两年多了,老人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还在海边活蹦乱跳地打鱼,就急急穿过荒滩来了。他走啊走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迷了路,耗尽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可是他思念儿子,有一点力气就往前爬上几步。那时候大海滩人烟稀少,简直只有动物没有人迹。眼看老人就要饿死在荒滩上了,野果子离他几尺远,他都没有力气去揪下来——就是揪下来,也没有力气吞咽了。正在老人奄奄一息的时刻,那个丰腴美丽的女人从沙滩上出现了。她双手托起老人的头,像托着一个婴孩,抚摸他的头发,给他摘去头上的草梗和蚂蚁,然后就解开衣怀,大大方方地捧出温暖的乳房,对在了老人焦渴的嘴上。老人刚才已经没有了力气,这会儿本能地张大了嘴巴。就这样,她给老人喂足了奶,留下了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微笑,飘然而逝。总之那个女人亲近的全是一些好人,一些无辜的人。她会把遭难的人从危险的边缘争抢过来,比如把猎人从野兽口边救下,把迷途的好人指引到大路上,等等。传说中的沙妖无比善良也无比顽皮,她为了逗弄行人,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和物:老人、小孩,或其他的动物,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和人玩耍……这传说感动了那么多人,有人竟然痴迷得专门去沙滩上寻找她,还在幻想中画出了她俏丽的模样……

我久久地回望,望着这片无边的朦胧……

人们说这片荒丘在很久以前还是一片大海。这个夜晚我看着洒满了月光的沙滩,觉得自己就站立在大海中央了。这里曾是一片深渊——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片大水啊,我想它既然能够莫名其妙地退走,就会无声无息地归来。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心想如果某个时刻大海归来不打一声招呼,那可就糟透了。我、我们的那片园林、小茅屋,还有这荒野上一片片的树林、小草和动物,全都会被大海淹没——它归来时如果脚步迟缓,我们还可以跑开;它如果像一个年轻人那么急躁,那我们可就全完了。大海大概也像人一样,有年轻的时候,有衰老的时候;有时脾气暴躁,有时又心慈面软。它衰老的时候就会哼哼呀呀地拄着拐杖走——我希望将来的大海是一个衰老的大海。

这就是“那个夜晚”——小白当时神往地一遍遍坐起,询问着沙妖。我强调这是一个亲身经历,并仔细讲了故事发生地的方位:当然是以那条河和那条林边小路作为坐标的。

我的头发梢都竖起来了。

4

我迷路了,只好凭着感觉往前摸索,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想到了传说中的狐狸——它们能迷惑人,常常扮上一个老人或其他的什么,与你搭讪,然后把你引向歧途,弄得你一身狐臊再把你放走……路上还要经过一两处传说中的坟场,据说那是古代的人在这儿打仗时留下的——今天看只是一片片沙丘。那些长着荒草的沙丘看上去很像一座座的坟头,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区别坟头和沙丘……一阵风掠过,我仿佛真的听到了隐隐的泣哭,或打斗似的扑哧扑哧的声音。

我甚至不再等待那个黎明,掮起背囊,恨不得一步跨到那个看林人的窝棚里。这儿离那个地方只有不足十华里,或者还要近一些。最大的问题是如今的荒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担心那片林子已经不复存在——令我惊讶的是小白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地方藏身?如果不是情况紧急,那么他一定会在那个草炭厂等我;除此而外,他一定是被荒原上那个美丽的传说给迷住了!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困窘时刻,是极易走火入魔的——他渴望那个沙妖施予无私而神奇的搭救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太荒唐了……

“那个夜晚”是这样开始的——我穿过芦青河下游的木桥往西,一直穿过这片树林,到很远的那片灌木林中……家里人总是阻止我,不让我一个人走得太远,因为这片荒滩上有各种各样的野物出没,甚至还发生过猎人误伤行人的事情。传说中这片黑乌乌的林子、渺无边际的荒原,有着各种各样的妖怪,特别是——沙妖。但这一切都没有吓住我、阻止我。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我们的茅屋。可是这一次我不知怎么就把时间耽搁了,好像时间一晃就到了午夜,我有些慌了……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悬着一个小小的月牙,它的光亮要映照这么大的一片原野已经是很吃力了。夜风很小,但是它把地上的落叶吹出了沙沙的声音。树梢上干结的种子被风一吹,就发出摇动小铃或是吹口哨似的声音。猫头鹰一声声号叫。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还要躲闪着荆棘和伸到脸前的树枝。

一道道风成沙丘上长满了灌木,荆棘丛生,有时要穿越十分困难,不得不绕行。这些奇特的屏障使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而且不止一次迷失路径。我在心里叫着:老天,难道又到了李胡子的年代了吗?这真像一种神秘的游击和藏匿,除了给人局促不安和焦虑之外,还有一种特异的兴奋在心底一阵阵泛起。一只夜鸟在半空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呼鸣,好像在头顶那儿荡了一下,随即消失了。我费力地辨认四周景物,想找出当年的那片林子——一切都不见了,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它们大多呈东北西南走向,横亘着,交织着灌木和荆棘。我真像走入了迷魂阵一样,不知在这其间转了多久,很长时间只在不大的一个区域里打转。这样直到登上一座最高的沙岗,这才从朦胧的月光下看到由大小沙丘包围起来的一片不大的林子,心里立刻一阵兴奋:这就是当年的林子?那个奇遇之地?我快步走下沙岗,一时顾不得荆棘划破衣衫。

水潭的北部有一个不大的沙岗,它同样是由一些密密的灌木枝条固定的。大风把沙岗旋成了金字塔的模样。我爬上了塔顶观望,看一道道沙岗连绵不绝,在夜色里闪动着银白色的影子。这座“金字塔”的下方斜长着几棵柳树,不知为什么被当头折断,顶部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柳丝,看上去就像一柄柄巨大的拂尘。往北望去,大约一华里左右像有一道高墙,星光下看去它黑乌乌的,齐整阴森……我一时迷茫起来——今夜来到了哪里?怎么荒郊野外出现了一道围墙?我下了沙岗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它们原来是一片榆林的边沿!这儿的榆树都不太高,只有靠近林边的部分长得粗壮,而林子的当心正在衰死,所以夜色里看上去就像围墙。我仔细辨认,又一次问自己身处何方?这个地方怎么会让我阵阵心动——它恍若梦境,似曾相识。我在榆树林旁久久徘徊,不忍离去。后来我一下怔住了——终于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夜晚”啊!瞧这就是我对小白讲过的那条小路、那片榆林……我压抑着心头的惊讶看着远近四周,竟然差点儿忽略了它……

我小心地寻觅着一切窝棚之类的痕迹。这里还会有看林人吗?没有听到狗吠声,而看林人总是要与它们为伴的。我在林中蹚着,磕磕绊绊往前,终于发现前边有木栅栏的影子,它矮矮的,月光将它的一道阴影投下来。我的心跳多少加快了一点,步子不觉中迈大了。伸手打开栅栏门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这里真的有人。因为我搭手的地方有经常触摸的滑腻感。与此同时我很快发现了坐北朝南的一座地窨子,即半截卧在地下的窝棚。这里一片月光,到处静静的。我轻叩那扇小门,一下一下……等待回应。

眼前这片水洼不足四十个平方米,若有一半生满了芦苇,一汪水既浅又清……随着入夜,苇丛里面竟然响起了咯咯的叫声——声音清脆;接着又有另一种声音在应答……它们一唱一和,让人想到这是一个热闹的小世界。我从不记得来过这个地方,即便来过,也会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景物与现在相差悬殊。我最为担心的不是别的,是害怕走失了“那个夜晚”。

大约过去了十几分钟,像猫一样的脚步在身后响起,还没等我回头,一只手就按到了我的肩上。“小白!”我一边喊一边转身,与此同时,一只胳膊把我紧紧揽住了……

用过晚饭之后,我在四周徘徊了一会儿,准备搭起帐篷。我用几个很大的土块把灶火围住,然后在上面盖一些树枝,又用一些湿草覆罩:这样既不容易熄灭,又不会在短时间内燃尽。

我在月色下看着他,一时无语。我一直以为他会变得破衣烂衫面色憔悴,这会儿却要暗暗压住一个惊讶:他还是像分手时一样的神色,衣服也还整洁,只是人稍稍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

我专心煮饭。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刻,沸滚的水里发出了越来越香的米饭味,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快慰。世上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能体味到这种愉快。火焰舔着锅底,又映红了我的脸。折两根灌木枝条做筷子,不时地搅弄一下锅里的食物:野菜、金黄色的小米和一点点盐。我从来不在食物里加放味精,因为没有比野外采集的新鲜菜叶味道再好的了……长期的游荡生活使我对野炊已经十分在行了,能够恰到好处地掌握食物的火候。我亲手做成的每顿野餐,差不多一粒米也不会剩下、一点汤水也不会浪费。即便是顺手就可以采到的大把野菜,我也决不多采,而只采一餐饭所需要的数量……

我们进入地窨子。一盏桅灯点亮了。啊,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窝!瞧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么有条理、洁净。地铺是由蒲草做成的,上面是简单的行李;特别让我注意的是地铺旁有一个搁东西的小台子,上面是一小排书。离开铺子远一点的是一个小小的灶台,是自炊的用具等杂七杂八。显然这就是记忆中的那个林子的原址——或相距不远的地方。但这绝不是当年那个护林人的小窝了。记忆中的那个古怪老太婆如在眼前,她那支长长的烟斗好像还在面前冒烟……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动手揪来一些干茅草,又在水洼边上把草屑和树叶拢起来,以备生火。帐篷一会儿再搭,先取水生火。小铁锅被火烧得热烘烘的,这会儿想到该弄点什么野菜来。我发现这里除了不多的马齿苋之外,几乎什么可食的绿色植物都没有。我在离帐篷几十米远的地方找遍了,又转到水洼的另一边,终于发现了一种藤蔓植物:木天蓼。我曾经吃过它的嫩叶,我们的园边就长了这种藤本植物。我揪了一大捧,几乎洗也没洗就投在了锅中。

“真不容易!像猜谜语一样!我差不多完全想不起这儿来了……我直到最后也不敢确定。我还以为你是被传说中的那个沙妖给迷住了——你在沙滩上真的遇到了她,然后就赶来欢会了……”

我想在河岸不远的地方搭起帐篷过夜,可后来发现这个想法有些荒唐:四周到处都是发黑变质的水,早已不能饮用,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我不得不离开这条河,一直往西,直到翻过两座沙丘……沙丘间有一丛碧绿可爱的芦苇,一片栗色的芦花立刻吸引了我。有芦苇的地方就有水,我看了看,那儿果然有一湾清澈的水;用手指沾了舔一舔,它们是甘甜的淡水。我当即决定就在这里过夜——这儿背靠丛林茂密的沙丘,又面对一汪明净的水洼,该是个好去处了。

他一直在端量我,不吱一声。这时“欢会”两个字终于让他露出了笑容。这微笑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脸色绷紧起来,说:“那个草炭厂待不下了,因为刀脸的人注意上了那里。我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摆脱他们,就连原来准备去的另一个地方也不得不放弃——那里还是不行。我想起了这儿,当然是因为你的故事,还想到了那个沙妖,不过我还不至于蠢到了来这里寻她……正式迁入前我来看过,当第一眼看到这座废弃的地窨子时,就喜欢上了。可我又怕你找不到这里,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想出了写那样的一封信——这样即便它落到刀脸的人手里也没事,这信只有你一个能看懂嘛。”

傍晚时分终于跨过了河桥。西岸的沙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了缓慢的、坚忍不拔的移动,已经吞没了一片片褐土。沙丘在这里驻足是因为沟渠边上那些紫穗槐灌木的阻挡;它们想把灌木压在下面,而灌木却不甘埋没,总是用力地往上钻挤——在沙岗上,一枝枝灌木茎条像直立的麻秆,稀稀疏疏栽成了一片。

我简要叙述了一遍分手之后的所有情况,但没有过多地讲述在集团保卫部里受到的折磨。我只想强调如下的意思:下一步怎样通过自己和另一些人的努力,摆脱刀脸等人的可能性——我会在城里全力做这个事,我今天主要就是来讨论这个的,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该怎样做。我特别问到了红脸老健他们。小白听着,缓缓摇头:“不,那些人把你从集团保卫部的黑屋里搭救出来,却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原谅老健他们。你有岳父的关系,这是两码事。这点我还不存奢望。这一摊子要搞明白最少也需要好几年,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再就是,那天的整个行动是有缺陷的,因此才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冷静下来想一想,自责得很。我们起码应该更智慧一些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我真的没有想到……也许当时气昏了头。我现在矛盾的是,如果不想任人宰割,就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损失了那么多财产、再搭上人命……我为这个不停地责备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老健他们。可问题是后悔已经没用……”

2

我知道小白难过的心情。他想表述的也是极其复杂的问题,就是这些使他不安,还将让他长时间处于不能解脱的痛苦之中。我问:“老健和苇子他们呢?”

这片泥土上的庄稼大概是多年来最可怜的一茬了,长得高矮不一,有的地方正成片地枯死。玉米长得稀稀落落。记忆中,这无边的玉米田曾经墨绿油亮逼人——在田边歇息时,抚摸着它们粗壮的根茎,常常让人有一种惊异的感动:那像龙爪一样的根柢有力地抓住了一块土壤,长长的叶片像锋利的长刀,上面的丝络发着银光;无数的红缨播散出西瓜似的甜丝丝的香味,小孩牙齿一样的籽粒胀开了苞皮,真像一个娃娃咧嘴在笑……眼下这一切都没有了——它们无精打采,好像在昏睡中挨着所剩无几的时光。田间地头,只要看一眼那些茂长的藜料植物、盐角草和碱蓬菜,就会知道土质里所含的盐分已经严重到无以疗救的地步了。在这样的土地上,谁也不会指望还有好的收获。大部分土地都干得厉害,一些地块正在下沉,渗出了一片片的水洼,长满了喜欢水边湿地的红蓼、酸模叶蓼和两栖蓼,它们红的白的小花看上去倒是非常美丽,引来一只只蜜蜂……

“我们是去草炭厂以前分手的。他们几个由老健领着去山那边的采矿区了。估计混下去没有问题,那一带老健很熟……老宁,我真急着见你啊,只要一天不见到你,我就不能离开……”

这是令人浑身灼热的一个念想,它甚至要用力压抑这份冲动——抬眼望去,蓝天上有一只苍鹰,它有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空中。它在俯视大地。这苍鹰一定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如果它阅历深广的话,那么它将看到一幅与以往大为不同的图景……百灵鸟像过去那样上下翻飞,发出了莫名其妙的歌唱。百灵不是一种焦躁的鸟,就是浅薄的鸟,它总是一声连一声地歌唱。这里最常见的是灰喜鹊、麻雀,还有一些没有离去的夏候鸟,有燕子、夜莺、黄鹂,偶尔还能够看到几只红脚隼。往年这时候很容易看到灰鹭和池鹭,还有金腰燕。可是这回我一次也没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杂树林子里本来有很多小动物,像狐、黄鼬、草獾等等,几乎每次走到林子内部都能够看到它们。除此而外还有凶猛的豹猫、漂亮的花面狸。而眼下这里只有为数不多的草兔了——矿区的人发明了一种奇怪的狩猎方法,他们在深夜用上了强光聚焦灯和双筒猎枪:在超亮的灯光下兔子吓得一动不动,于是杀手就可以从容地开枪,常常是一个多小时即可以捕杀四五十只兔子,然后赶在早市上卖掉。那些串乡收购兔皮的人随处可见,有的竟来自遥远的南方。

“你还要离开?去哪儿?”

“那个夜晚”包含的是那么多!我对自己的挚友深情地回忆着十几岁所看到的大海、海滩上的沙岗、杂树林、河流——它们与现在几乎完全不同。沙岭挪位,大海变色,连海湾的弧线也发生了变化;树木消失,生灵死灭……总之一切都在变化和消亡——既然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这种改变,那么,就相信和依赖你自己的眼睛、你的心和你的手吧!你该记下来、刻下来——有了这样的人,那么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对所有的一切感到无比厌烦、忍到了一个极数,对我们的过去有着刻骨铭心的追念时,就可以按照这一份记录去重新复制……

小白盯着桅灯说:“我一直想去西部……那里有我的几个朋友。他们是两年前去那里的。这个平原我不能待了——我也不想回城,你知道,离她那么近,我会受不了的。”

穿越在河两岸这些村庄和沙丘链之间,不由得又想起以前的那种生活——一边走一边记录途经的地形地貌、植物和动物,而且还要时不时地采集植物标本。这些标本以前搞了很多,制了很多卡片,已经积起了很大的一堆,放在那个逼仄的住处。梅子把它们看得十分珍贵,尽管我们那个小窝连放衣裳的地方都没有,她还是尽可能地归拢好,对其奉若神圣……我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恢复学生时期的那种缜密和严整,以及那个时代所独有的热情了。我只想一丝一丝、悄悄地把什么恢复起来,把各种忧心和渴望消融在一些琐细的、然而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当中。这样坚持下来很难——我只是走着看着,只是一个旁观者和目击者。我再也没有了那份耐心和恒力,没法把一切真实抓到手里。我只是在心里重复:我看到了,我记住了……如此而已。我同时还告诫自己:假若今生有充裕的时间,我将把这片平原和丘陵的一切都好好地记录下来、让一切仔细清晰——那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因为这块土地已经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故,并且是越变越快,再用不了多久就完全会是另一副模样了。如今真的需要为未来“作证”,需要留下我们的证词和证言呢?

我知道他还是纠缠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我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此刻我真想告诉他:快些走出这座迷宫吧,快些放弃吧!如果你能够稍稍地将目光移开一点,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同样可爱甚至更加可爱的女性,她就是肖潇……我这样想着,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跨过芦青河之前,沿着河堤一直往南、然后再折向西南,只需三天的时间就可以翻越砧山。那样就可以较快地到达那个矿区。可是我这会儿急切奔赴的却是另一个方向,它的名字叫——“那个夜晚”,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地址,一片月色笼罩之地。那个地方是我在一天夜里失眠时与小白谈到的,当时他饶有兴味地听着,显然是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当时我想,是的,这个真实的经历对于一个自小在城里长大的人而言,的确是迷人和有趣的。它最为吸引人的方面,就在于是我的亲身经历。

“离开前我想托付你一件事:代我去见见她吧,你们也早该认识一下了……去替我向她道个别。你把发生的事情向她从头至尾讲一遍,告诉她:我马上就到西部去了,并且肯定不再回她的那座城市了。如果她有一天真能够摆脱那个家伙,我们就到高原上去过另一种日子!快离开那个肮脏地吧,让我们俩重新开始吧——我会在那儿等她,在那儿和她白头到老……”

我要寻找的人在一种漂泊不定的旅途中,危机四伏。见不到他们我就无法安宁。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里,我们的两手紧握而后分开,然后再也没有相见……这是一次匆促的追寻,一次命运的约会。这种感念只要让人稍稍触动,心底就会泛起一种久违的激动。

“你……真就这样定了?”

往年的这个季节,我们的园子总是进入最繁忙的日子。那时我们的其他工作都要停下来,全部人马投入采收前的准备。后来还要忙着榨葡萄汁,因为我们有了自己的榨汁厂和酒厂。那时我记得自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夜晚想爬上土炕睡觉,可是手按在炕沿上怎么也动不了——鼓额在窗外看见了就嘻嘻笑;有一次她甚至停止了笑声,跑进来用力地往上推拥我……海边上的这种大炕别处罕见,它宽阔而高大,一个年迈之人往往要很费力地爬上爬下。那些秋天让我累得每个骨节都疼,却赢来了舒服的睡眠。睡得像死人,什么都不知道,一种彻底的休息。我这一生中,大概只有小时候在山里奔波的野外有过这样的沉睡。汗水真的从里到外把人洗涮了一遍,让我变得轻松而洁净。那样的秋天哪,它真的使我自信、结实,满眼都是愉悦。可是如今,在同一个季节里,我却沿着平原上窄窄的泥路往前追赶,行色匆匆……

“真的,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决定了。人哪,不能一辈子待在这片洼地上,这儿人密得挤都挤不动,窝了一团脏气,会把人憋死、闷死!随着年纪越大,肺活量就越小,我想下半辈子好好喘一口气,站到高处畅畅快快地呼吸一场——还是走吧,不想再耽搁了,一转眼就这么大年纪了。这些日子,连做梦都是朋友站在高地方喊我,他们在放开嗓子喊:‘喂——’”

尽管这次远行得到了四哥夫妇的首肯和鼓励,我还是无法走得从容,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幸福的漫游感。在地质学院读书时,假日里我自己或相约一两个伙伴,带着一把地质锤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开始了在大山和原野上的奔走——那时候简直不知疲劳,一路都兴冲冲的。我们每个人打扮得都多多少少像一个游侠,追求一种引以自傲的浪漫精神。我们当时怎么也不知道、也很少去想自己这一生将如何打发,只知道给水壶灌满了水,进入灌木丛生的地带给自己打上裹腿。初学打裹腿的情景让人难忘……有一次我们还跟上一位老师到苏北去看一条大断裂带——那是一条有名的大断裂,后来我曾经有机会一个人仔仔细细地观察过它……老师是个美男子,那一年四十多岁,第一次带领我们做实地考察。我敢说一定有人在偷偷地爱他。他温厚而冷漠,机智又随和,那种随和与温厚的背后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点什么。他有可能成为第一流的学者,这在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弟子眼里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都认识他的爱人,她的一张脸长得又扁又大,外号叫“蒲扇”。师母的样子连我们做学生的也不敢恭维。可就是这个“蒲扇”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幸福。他们一有时间就手挽手地在校园的林荫大路上散步……关于老师的故事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去年五月份传来了他的可怕消息:他患了一种不治之症,死的前一个月还在野外考察的帐篷里……

我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这对晶亮的眼睛。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另一个挚友辗转了大半个中国,最后也到高原地区定居去了。我抚摸着胸口,那儿被撞得发疼。我不知该规劝还是该鼓励。最后我不知怎么把那个女人的形象与沙妖混在了一起,这使我觉得他必须远离她,与之分离,只有如此,才会走出这无边的荒漠。我的嗓子一阵沙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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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了。我会找到她,我会把这些话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