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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追逐和催逼

我摇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冲动’。再说这个城市有很多人在失业,一个人放弃了工作,立刻就会有好多人接上……”

梅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又一次说:“这可得好好想想,如果是一时冲动,放弃工作就太可惜了……”

她走到窗前望着。原来那儿有几只鸽子在觅食。我看出至少有一只是信鸽。她转过脸说:“我常常想,你和他们有点儿不一样。你一直在走,从十几岁到现在……你这辈子出发的次数够多了,你没有过多少安定的日子。再说你的工作与其他人不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机会走开……我们刚刚回来不久,前几天你病得多厉害,我真给吓坏了……这一段我觉得身体不太好——我是说你暂时可不要走开……”

我一时无语。这是一种怎样的选择啊,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笑了:“不会走开的……”

“那么公职怎么办?还有手头的工作?”

“将来呢?”

梅子思忖着,杏眼闪烁。她又回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上:

“我说过,将来要走也是我们一起。”

“我多么盼望两个人一起上路,还有许多人,大家一起。”

梅子咬着嘴唇。停了一会儿她说:“在别人看来大家都过得挺好,吕擎、阳子,每个人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日子安定——他们要走没人会理解……人家会问: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们精力旺盛,正是好好干一番事业的时候,现在有多少事情需要他们去干啊!别人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我知道现在他们心里有多么躁、多么烦,这都是真的,因为我都看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试着问过答过,可就是找不到理由……”

梅子睁大了那双鹿眼看了我许久。后来她垂垂眼睫:“那以后呢?你会随上吕擎他们,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吗?我好担心……”

我点点头:“是的,他们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一个人也只有说服了自己,那才算得上个理由。你说得对,他们精力旺盛,因为只有强盛的生命力才能推动一个人不断出发。在我们老家那儿,那些病病歪歪的人别说到远处去,他们首先要做的只是赶在入冬前把窗户封好,支起火炉,备上棉衣,看看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他们连大冷天跑到大街上的胆子都没有……也许一个现代人最难的,就是把出发的目的地说得更具体了,因为他还没有走出去,还不知道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他只不过是心底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他要走,这声音在召唤他,所以他才一定要走,再也不能待在原地了。对于所有急于出发的人来说,他的脚下好像汪着、汹涌着销蚀一切的碱性液体——或者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它溶化分解掉,或者是赶紧跳出来。真的,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他即便再能够忍受,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需要赶快跳出来,他要生存下去,要奔向前边那个广阔天地……”

“可我就是因为不停地走、走,从平原到山区,再到这座城市,才遇到了你……”

“广阔天地”这个词儿马上让梅子双眼一亮,她接着插话:“以前的‘上山下乡运动’呢?那不是去‘广阔天地’吗?到后来有人还哭哭啼啼闹着回城……”

“是的,你在说自己——你这些年总是在赶路……”

“有人是这样,也有人正好相反——因为人是各种各样的。同一件事,对于有些人而言是灾难,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经历,它给予的滋养一辈子也受用不尽……有许多人是在这个运动中再生了——你自己就常常怀念那时候,给我讲了许多下乡的故事。我觉得那些故事太好了,这是你所讲的最好的故事,它使我难以忘掉……”

“人活着其实就是在拼命赶路,就像被什么追逐着、催逼着……”

梅子点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我。是的,下乡的经历对于她是至关重要的。

“人的一辈子都用来走路,不停地走?”

3

“对,一辈子。”

“刚下乡的时候,我们背着黄挎包,天是蓝的,地是蓝的,老乡的脸笑得像一朵花。多么有意思啊,我们担水、推小车,第一次学着在松软的土埂上植红薯苗,栽进去,倒上一碗水,用手把土埂抚平,像绣花一样。我们那会儿才明白了什么叫‘锦绣山川’。水塘亮亮的,下班——不,收工的时候,我们跳进去洗个澡,男女在一块儿,都穿了内衣,那会儿还没有游泳衣……”

“那么一个人就要在行走上花一辈子的时间了。”

梅子只要说到这些乡下往事,总是涌起从未有过的欣悦和兴奋。

“是的,人如果力气够用、时间够用,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的……可惜每个人只有一辈子,于是他们只能接续前边的人……”

“还有,我们轮流做饭——开头有一个老大娘为我们做饭,她做得很好,可是有一次我们当中一个小男孩儿发现她做饭不洗手,大家就觉得不卫生,就开始轮流做饭了。我们不会发酵面粉做馒头,不过我们慢慢学,到后来就可以做出又白又软的大馒头了,那种馒头味儿,啧啧……”她咂着嘴,“回城以后再也没有吃到……”

我估计吕擎不会被这犹豫折磨得更久了,他终会走向远方。当我把这猜测说给梅子时,她的同情和理解中又增添了新的忧虑,还有困惑。她说:“人这一辈子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了,人总不能一直走下去吧?”

我曾让她表演一下当年的手艺,她笑着摇头,“离开了‘广阔天地’,手艺也就没了”。

从很早开始,吕擎认为摆在他们眼前的一条大路就是出走和远行。这是为了寻找那遗落的一粒而不惜揉碎凝固的生活,是简洁单纯而又无法表述的冲动,是生的要求……我们知道,前面不止一个人这样做了,今天的人不过是加入那个行列而已。

好像真是这样,因为她不知试了多少次,再也没有做出过去的那种大白馒头。这事连我都觉得有点儿怪。

2

我问她:“是不是面粉和酵母有问题?”

父辈的故事已经讲完、结束,但它们会化为沉沉的屑末积淀下来,存留心底。它们还会溶解在血液中,于是就要不断催生出崭新的故事。有人或许会责怪那些讲述者,埋怨这种多嘴多舌徒增事端,扰乱了一场庆典和一个节日,也给下一代添加过多的忧虑与负担。其实这是完全错了,因为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把上一代或上几代的故事深埋于岩底并牢牢密封起来。即便是真正的隐秘也总会融入土壤,化于大气层,最后还会掺在气流中游荡。于是每一株枝茎的叶脉里都将流动着它们、吐纳着它们。

“不,有一年,我们下乡时认识的一个老乡给我们带来了当地的面粉和酵母,试了一下还是不行——不是当年的那种味儿了……”

这场跋涉既是肉体的,又是心灵的。心灵指引了肉体,肉体又追逐着心灵。经受、忍受、叩问、目击,就这样一路奔走下去,没有终结也不会止息。

我若有所悟。我说:“不是馒头变了,而是人的感觉变了——你的感觉变得迟钝了,是你感觉不到麦子原本的那种香味儿了。”

我们会执拗地、不倦地质询和提问:为什么?为了什么?回答是那么淡弱和遥远,回答永远无法捕捉和获取——它们藏在了时光之中、土地之中,在生命之流的漫无边际当中。

梅子点头又摇头,一会儿又不停嘴地讲起来。

多么漫长的跋涉,它会令人生畏。可是没有办法,开始了就是开始了。有人会对这样的旅程使用尖酸刻薄的语言,会鄙视和嘲笑,但一切都将难以改变。

“过节的时候队里分给我们一头猪,我们都不敢宰它。最后还是找了屠宰手老方。‘老方要来宰猪了’,男知青都跑去看宰猪,女的只有胖丫一个人敢去看。我们都躲起来,听着猪的嗥叫,胖丫回来告诉我们怎么宰猪,那猪怎么蹬腿,最后怎么一歪头死去,我们都去堵她的嘴。那天中午我们做了猪肉丸子,就是把猪肉和胡萝卜白菜放在一块儿剁碎,球一球放在玉米皮上,蒸了一大锅。我们掀开锅,捧起了玉米皮在手里撩动着——太烫了,哎呀真香!那香味儿让人难忘……”

我们无可回避、无可逃脱,因为这种沉重是与生俱来的。嬉戏的年代已然过去,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真的将一去不再复返。我们也许不愿如此,但冷酷的寒冬里,血液中的某种因子还没有凝固,它已经开始了隐隐动作。一些生命必要向前走去,他们的目光必要垂落下来,落到真实的土地上。

梅子说时,我仿佛也分享到了当年的那种美味。

生活的帷幕仅仅掀开了一角,却足以使人惊心动魄了。

我们一起品咂着昨日的甘甜。她说那些年啊,简直累极了也苦极了,一年里总有几回想家想得哭起来……这样牢骚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我如果没有到‘广阔天地’里去,这一辈子就再也没这个机会了,那也怪可惜的……”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他们——那一类人——如此遥远。

我极力肯定她的话:“你算说对了。有的人总认为他可以在城里、在从小熟悉的街巷上,或者在书房里、在校园里把什么都弄明白。做梦去吧。这儿只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个角落,一个人总待在这儿,一辈子也弄不明白过日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点儿都不是夸张……”

我们曾被另一些东西所吸引,而且长时间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我们的关怀显得邈远而纯稚,因此也更能拨动他人心弦。可悲的是每个人都不再那么年轻,因为大家都生活在一个使人苍老的时代。此时此刻,谁还愿意再次倾听你的童话,你的故事,像你一样,与整整一个时代死打硬缠、拼命抵挡?

在梅子的生活中,即便是一些细枝末节,也打上了那一段生活的印记,留下长长一串故事……比如她长时间系着一条红色的布条腰带,这鲜艳的色彩与她的气质和打扮相去何等遥远。问她,她说因为这一年是她的“本命年”——她们下乡的那个地方就流行这种红腰带。

我的朋友,我的因绝望和冷漠、因困窘和无奈、因各种原因而变得沉默寡言的人,我的被现代谎言所欺骗和中伤的人,我的让爱情及其他魔鬼倍加摧残的人,我的兄弟,我的手足,就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突然一起走到了一个共同的“坎”上。时光在催逼,人的分流和归属正在加快;对于一部分人而言,一场人生的跋涉即将开始——这一次是真的开始了,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能终止;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则是永久的静默和等待,时间的汤汁将把他们慢慢腌制,让其成为口味怪异的瓜子。种子散在大地上,或者被风吹走;种子发芽了,开花了,吹残了,死亡了,腐烂和变臭了,化入泥土了……多么沉重的话题,以前我们曾像一个不晓事理的孩童那样去谈论它,现在却不得不用更为小心的口吻去触动它们了……在一个物欲淹没一切的时刻、在全球化先生打扮一新向你不怀好意地走来的时刻,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待在原地吗?

“它有什么好处?”

许久了,我们不再细说心事。现在终于明白了成长是多么可恶的东西,它使我们彼此隔绝互不信任,使我们变得庸常平淡且中规中矩,既机灵聪慧又长于猜忌,彼此之间真像美好的芳邻,像一个屋顶下尚未结成的仇人,也像一团和气的同行者。但惟独不像兄弟,不像挚友,不像共赴危难的同志。没有办法,冷酷的光阴是一种没有温度的无色无味的火,它正在把我们烧制冶炼成一些古怪的果实。我们待在了同一座城市里,却像隔离了万水千山,这段距离常常需要我们花上一生去跋涉而不能抵达。

她睁大了眼:“可以避邪呀!”

我们分处在一些小小的空间里,当彼此没有一个电话、未通任何迅息的时刻,会有一种奇特的凄凉感弥漫开来。这种感受通常会在午夜时分达到顶点,开始让人难以忍受。在室内踱步,开灯关灯,伸手去摸电话、然后放下……在另一些角落、另一些空间,会有未知的人正处于这样的时刻,他们手中的香烟燃到了手指而毫无察觉,目光茫然追逐着窗外的星辰。黎明迟迟不来,这座城市的黎明与其他城市的黎明一样,都是受尽煎熬的产物。如果在午夜时分响起了亲切的电话铃声,如果恰好在这个时刻传来了遥远的、像轻微的呼吸一样的问候——总之任何一点点迅息、一丝丝声音,都是对生命的挽救,都会成为人世间的恩泽。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藏在冷酷的彬彬有礼的夜色之下,都在听任一切于恐怖和焦虑中干枯,自生自灭。

接着她就讲了个避邪的故事:“胖丫老受队长表扬,队长说,胖丫力气大,胖丫好,不用锻炼就是好青年。那个队长是个麻子,牙齿被烟呛得乌黑,说话粗鲁,爱用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吃你的狗苍蝇?’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指派男知青做活,见有人做得不好就胡乱骂,长了大伙儿都不生气。不过骂完之后他又斜着眼盯住你说:‘我吃你的狗苍蝇?’这句话让大家觉得挺有趣。胖丫不光被表扬,后来还受到了特殊优待。因为我们大伙都睡通铺,房子紧张;后来队长就把饲养屋东边那几间给腾出来了,点名让胖丫和另一个姑娘住在一块儿。她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小宿舍。可是那个姑娘不是我们一伙的,她的家离这儿近,星期天常常回去,这样就只有胖丫一个人住在那个小屋里了。后来才知道,麻子队长常常钻到胖丫那儿去。有一天胖丫哭了,她让我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那儿有什么在跳、在动。我觉得这事肯定不对劲儿。胖丫让我发誓不告诉别人,我就发了誓。她才说:‘那就是麻子队长留下来的一个毛病。’我差不多给吓昏了。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胖丫告诉,‘就是那么回事’——那一年是她的‘本命年’。她说麻子队长有一次掀她的衣裳看,一看就埋怨说:‘本命年’连个红腰带都不系,没遮没拦的。说着就粗暴地对待了她。胖丫一边说一边哭。我说你怎么不去告发他?胖丫说开始想告发他,后来觉得他其实是个好人。我骂胖丫,再也不理她了。后来胖丫去跳井,又被人家救出来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事情就暴露了。破坏下乡的罪名一下就落到麻子队长头上,上级来人拍桌子,拍累了刚一转身,他就说了一句:‘我吃你的狗苍蝇?’那个人火了,第二天,一副手铐把他拉走了。后来直到回城我们也没见到那个队长……”

这是一座沉默而喧嚣的城市,所有的市声时而汇到耳畔,时而变得淡远。一片陌生的都市之声,于静夜中化为寂寞之海,又让人想起大漠中风吹流沙发出的细碎无边的呜咽。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上,所有生物只靠大口呼吸夜气来获取一丝水分。幻想的蓝湖在梦中闪闪烁烁,只等待一些冲动的生命在某个早晨去将其拾得。

这是个多么沉重、同时又是多么有趣的故事。“本命年”为什么一定会招致厄运?而厄运为什么又怕红腰带?也许血色可以抵消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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