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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热与冷

我好长时间再未说话。但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自己的父母吗?”

我发觉自己想申辩什么,最后嗓子那儿哽得难受……我曾经是个“盲流”,这是真的;不过……怎么说呢?我只能说自己是个“盲流”。让我稍稍难过的是,我此刻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一点儿什么;是的,我听出了她从心底里对这一类人的厌烦和拒绝……显而易见,梅子缺乏对“盲流”这个概念的实感,也送给我一片冰凉的心情。

梅子睁大眼睛望着我:“怎么?”

“……”

“他们也有过到处奔走的经历,他们不是当过兵吗?”

“你就是个‘盲流’!”梅子用力跟上一句,让我一怔。

“那是他们要打仗,他们可不是到处乱走的‘盲流’!”

我忍不住笑出来:“‘盲流’有什么不好?你男人以前也是个‘盲流’,现在还不是把你给娶来了?现在我倒挺喜欢这个词儿:‘盲流’,盲目流窜,无拘无束——我就是个‘盲流’嘛……”

“对,他们那时为了打赢一场战争才到处奔走,也可以说他们不是‘盲流’;可你以为我们这一代,我们自己,就比他们要轻松多少吗?我们也想‘打得赢’。梅子……”

梅子有些生气了:“你多么不负责任!你到现在还坚持。这太不负责任了。你在引诱他去当‘盲流’,可他本来正上学,还在体工队里集训,你竟然唆使他去当‘盲流’……”

梅子皱眉:“别扯那么远了,你今天让我累极了……你总是让我累、自己也累……你该想一想,你已经四十岁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剩下这么多……几十年一晃就会过去。我真不愿说这些,可是……我们该好好珍惜时间,好好过。平常我都不敢想这些……你没发现自己鬓角上有了那么多的白发吗?你别再折腾自己了……”

“这你就错了,他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今后我们谁也不能强迫他这样、那样,我们只能让他自己决定——将来的事儿,就让他自己去决定吧。”

我抚摸着鬓角,“白发染一下就……”

“可他还小呢……”

一句话出口我就忍住了。我一句也不想再说了。我像她一样,今天真的有点儿累了……

“出生在这里又怎么了?你父亲、母亲,他们都是从平原和山区出来的,他们的根在哪里?他们的孩子远离了自己的根,就不会健康成长——因为他们一家的血脉连着自己的根。我们应该鼓励弟弟,让他有更多的机会去看看父母原来生活的地方,看看那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吕擎说得多好,他起码应该明白还有多少人怎样生活、人世间还有多少过生活的方法。他在学校放假时总可以到外面多走一走、看一看。我们关心爱护自己亲人的方法常常是错误的,怕这怕那,有时简直等于怕他更健壮更懂事、更坚强更成熟……”

3

梅子马上反驳说:“他跟你不一样,他就出生在这里。”

是的,我们都太累了……

也许梅子的担心多少有些道理:小鹿的热情越来越大,好长时间无心再做别的事情,总幻想着去远方、旅行、长长的跋涉之类……最后连我和吕擎也觉得与他一起时说得太多了,同时我也认为自己有更大的责任,不该用一些连我们自己都没有实行的计划去鼓动内弟。这个小小的插曲又一次使我明白:人与人的区别竟会这么大,一个纯稚清洁的生命反而会有更多的专注——尽管他对于人生的这种远行到底意味着什么还一无所知,尽管他是一张白纸……梅子知道了弟弟的近况之后在一边吓唬我说,岳父岳母肯定会因这事儿大发雷霆。我开导梅子:“也别太担心,反正已经这样了。再说真到了那一天也没有什么。吕擎说得对:总把他圈在一个乱腾腾的城市里也没有什么好的;还有,我们的原籍本来就不是这里……”

我常常想起与柏慧在车站酒馆的那次匆匆相见、她染过的头发……究竟是什么使一个女人在三十多岁的年纪里就顶着花白的头发?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一切都在不言中了。你告诉我柏老年轻的时候历尽艰辛,可是我发现他的头发到了六十多岁才开始变得花白——他的女儿呢?

2

那天我看着柏慧,心中流淌的全是苦涩。我从桌上拾起她的手。我发现只有这双手还像过去一样柔软……柏慧,是什么东西压在你的肩头?我那一次真不忍心把在东北看到的一切告诉你——我知道你再也不能承受了,你的嘴里没有了往日青草的芬芳,那是因为它被生活的苦水浸过了……那个时刻,我们这对久别重逢的人深深地亲吻着,默默无声,因为我们都不敢回忆很久以前,不敢去触及往事。我们小心翼翼地、客客气气又是恋恋不舍地彼此推开了……

正这时候小鹿一步跨进门来,他看看我们的脸色,很快明白了我们在谈论什么,于是就不再提那个话题。他只觉无趣地在屋里踢踢踏踏走了一会儿,然后就伸伸舌头离开了。

“春天的风一吹,丁香花就涌进窗户。那种气味让我不能安眠。我常常想到你,想到父亲,想到我们全家。我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什么也不知道。我永远是幼稚可笑的,永远也长不大,永远是一个被人捉弄的婴儿。而且,我有时觉得……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柏慧低下头。

“你胡扯到哪里去了!”梅子打断了我的话。

我赶紧阻止她:“别这样讲……”

“一个单纯的人真要跟上折腾折腾又有什么不好?再说现在也没有机会‘下乡’了,他连你那样的经历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将来怎么过日子?到时候他会非常脆弱,将来即便遇到一个小坎儿都过不去——如果让他管理别人的生活,比如说做了官,带给大多数人的也只能是苦难……”

“真的,我常常想到一个字……”

“他懂什么?他还单纯得很,你们一说什么他就会跟着急……”

“什么字?”

她有些激动。我想不到她会把眼前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她未免有些过分牵挂自己的弟弟了。我跟她开玩笑、逗她,她仍然板着脸,这就不得不使我格外慎重了。我也有些认真了,说:“小鹿已经不小了,在这一类事情上他完全可以独立自主,他也有这个权利。我们不过是随便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难道连这样的事情也要瞒着他?”

“就是‘赎’。”

梅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责备我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怂恿?他还是个孩子,他会很认真的!”

“赎罪的‘赎’吗?”

我们这会儿只是随便提一下,想不到小伙子很快当成了一件心事。他一会儿就小声叮嘱我一句,说吕擎他们出发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一声……吕擎离开我们家时,他还特意追上去,仍然在谈论关于出发的事情。

“是的……”

梅子有点儿担心了。我知道她不愿我们怂恿她的弟弟,她自己可以随我们走,但不会让弟弟中断学业,用她的话说就是——“不能在这时候耍野了性子。”她说父母如果知道我们在引诱他们的儿子,一定会跟我们没完的……

多么可怕啊柏慧。一个三十多岁的姑娘就有了花白的头发,她究竟还要怎样赎?你有什么罪过?就因为你在橡木地板上徘徊,丁香树下的小院里还有一个手持烟斗的柏老?你要赎回什么?你是为自己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吗?今天看你当年的过失又算得了什么,那种青春的热情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指责的了。我对那些往事也正在淡忘。至于柏老的劣行,我相信你当时并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有一个口吃的老教授……

梧桐苗似的小伙子笑了。他拍着手,很兴奋:“吕擎哥说得最好不过了!”

那个时刻啊,我既想到了父亲的全部不幸,也想到了梅子一家:这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家族——人生的曲线和家族的曲线多么奇特!面对着全部难以把握的神秘,我们后一代只有愧疚与惊愕。家族的隐秘藏在茫茫夜色里,它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刻浮现出来;它的某种射线会击中后一代人,无论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它都将一次次引起心底的痛楚。

吕擎摇头:“城市和郊区算什么,那种生活面太狭窄了。他不是一直待在城里吗?他应该去爬一爬大山,蹚一蹚大河;应该到荒山野岭去看看,知道一下那里的人到底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各种故事……”

可是面对着一个柏慧,我还想说:我们只是我们;我们不必埋怨巨大的阴谋与不幸,也不必为自己的幸运去忘情地欢呼。柏慧,让我们早日从这吓人的沉重里解脱出来吧。那说不清的恩怨纠葛从来就重重叠叠,像群山一样累积。先人在地下长眠了,可是他们遗留的一切却死死地压在了后一代身上,压得他们在三十多岁的年纪里就落下了花白的头发……

梅子说:“他也常常出去,也走得很远;他在上个学年就参加过夏令营,几个大城市、市郊,他参加比赛时都去过。”

“我常常想我这一辈子,想找一个‘赎’的办法……”柏慧仍然自语般说道。

我十分赞同。

我的心被揪紧着。

吕擎凡事非常认真,这时对梅子解释说:“他跟我们不同,他不一定一直走下去。到时候我们可以把他带到半路,他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再说他出去走一走也有好处,他如果从来没有到过那些地方,那么走一趟对他的一生都会是很好的……”

“我想不出什么办法。也许我该到农村,特别是山区,跟一个不识多少字的山里人结婚,这样过一辈子。哪怕他粗鲁地待我、骂我——这对我或许也是一种安慰。我要与他生一个强壮的孩子。我想我该归于最贫苦的山区里,那样我的心上就干净多了。有时我晚上流出眼泪,丈夫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刚刚做了个噩梦吗?我说不,不是一个噩梦,是一个好梦……”

梅子赶忙阻止:“不行不行,你中学以后还要上大学呢。”

她缓缓地叙说压迫着我,使我彻底打消了一个念头。我原准备在她情绪好的时候讲讲她的父亲:那个柏老助恶行污的故事,讲讲农场与口吃老教授和他儿媳的死……现在看这太残酷了,这个故事绝对不该由我讲出来。

“怎么不敢?我肯定要去!”他毫不犹豫地喊道。

只不过在当时与后来,我总是怀疑她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那一切……我怀疑她“赎”的念头就来自那些残酷的消息。

“比如说将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远方去,你敢不敢一起去呢?”

任何人都有一个开始。柏老开始时只是一个两脚乌黑的山里孩子,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靠讨要,靠跟人家打短工、做一些别人不愿做的脏活累活混得一口饭吃。后来他终于长得强壮了,在一次械斗中伤了人,就糊糊涂涂地加入了一支队伍。他根本不知道这支队伍的颜色。后来他立了一个功,二十多岁上当了连长,再后来他又学着识字唱歌……

“什么事情?”

一个生命一旦开始起步,就无法停止。它将没法回到自己的起点。

我告诉他,我和吕擎正商量一些重要事情呢。

一个人在生命的旅途上必须不断地叮咛和询问: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小鹿的大眼睛闪动着:“你们在说我吗?”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容易弄明白自己“从哪儿来”,即便弄明白了也难以记住;至于“到哪儿去”的问题,则往往会缠绕人的一生……

我对梅子小声咕哝了几句。

正是“来”和“去”的问题,压迫着柏慧,让其白发丛生;也正是同一个问题,使得我在大地上跌跌撞撞地奔走……

这天我和吕擎正说着话,小鹿一步闯了进来。小伙子几天不见,比过去黑了一点儿。我想大概他在球场上活动得时间太长,不过因此也显得更加健壮,英气逼人。他穿着运动服出现在屋子里,整个房间立刻换了一种气氛。吕擎的个子和他差不多高,可是与之相比就文弱多了。小伙子的一双眼睛永远带着微笑,腮部鼓鼓的。他看看我,又看看吕擎和梅子,问:“怎么了,你们在商量什么?怎么一见我就不说话了?”

是的,正如梅子所说,我们要珍惜青春了;可也正因为害怕青春的白白流逝,我们才不敢在生命的旅程上稍有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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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无论是谁,一旦迈出这一步就无法停止,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