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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女模特

“你这是胡扯,谁说我是轻飘飘的?我只是故意装出轻飘飘的样子,好让对方放松下来。我晚上有时也很思念的……”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阳子冲着我嚷:“她可傲慢哪,她不同意人家,就直截了当地在人家面前摆摆手说‘算啦算啦,别这样了,算啦’,她说得多么简单,她就不明白,人家正被爱情的火焰烘烤得日夜不眠,有的一把一把脱发,她就那么轻飘飘地说‘算啦算啦’……”

这是我在她脸上看见的惟一一次羞涩。阳子得意地笑了。模特儿抬起头:“我拒绝,是因为我已经考虑好了,已经下了决心要这辈子独身。”

“当然幸福啦,从在北方那个城市里就有人追我。不过你们这边喜欢我的人似乎更多一些。我觉得很满足。”

我几乎没加思考,脱口而出说:“那可太苦了……”

“你多么幸福。”——阳子夸张地对她做了个手势。

她仰脸看着我:“我知道你指了什么。我也想过,异性给我的幸福和欢乐是太大了,太大太大了。可能正因为是这样一种诱惑,我才感到恐惧。它的诱惑真是太大了。我觉得真正懂得这种诱惑的人,反而不敢轻易去碰它……”她接下去大概更多的是说给阳子听:

吃饭的时候阳子故意大声对我说:他们艺术系里大约有三四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他们个子很高,很帅气,都是一些桀骜不驯的人——正一齐向女模特儿发起进攻呢。

“一个这辈子明明白白得不到安宁的人,根本就不该建立自己的家庭,不该结婚。她最好变聪明些。有人不是会作诗吗?我真想学他们诌上一句,我想好了这样两句,”她笑笑,接着仰脸吟哦道:“夫妻的睡床冰冷刺骨/单身汉的被窝火热烫人……”

女模特儿不是那种嘈杂的人,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从容、很缓慢,也没有故作低沉。她只是随随便便谈着,这使她多少显得自然得体。

她哈哈大笑,吟哦之后把阳子推了一下,接着又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

我没法儿把她的话完全当成玩笑。我在想:她很机警,也很聪慧,可惜并没有真正的见解。太俏皮了,这个年头总有人以俏皮为能事,其实很轻浮。就像我们看到的许多大中学生一样,他们极力想脱俗,想标新立异,可骨子里仍然是非常时髦的、流行的东西。他们自以为苛刻挑选的,也依旧是些大路货。我是绝对不敢相信“甩开意义”去生活的人,我会始终警惕这一类人,无论他是谁。

阳子终于经不住那一下摩挲,脸立刻涨得像红布一样,而且溢满了幸福。

2

女模特儿像介绍一个陌生人那样,指着阳子对我说:“这小伙子还是一张白纸,它‘可以描最新最美的图画’——不过谁来描他呢?”

女模特儿说:“我觉得‘意义’都是一样的,它的名字反正就叫‘意义’。开始的时候我甩开‘意义’去活,到后来‘意义’反而自己找来了,就像我的一个小弟弟似的,让我就牵着它的手往前走。‘意义’真的像一个小弟弟,它长了一双大眼睛,又软又亮的头发。你工作着,累了的时候,就抚摸抚摸它的头发,弹弹它的脑壳,再刮一下它的鼻子。你看这就是‘意义’——‘意义’是一个挺好的小男孩……阳子你不用噘嘴巴,‘意义’长得比你好看多了!”

我笑着说:“你来描他好了。”

“那当然啦!”

她严肃地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过这个小伙子已经懂得够多了,不光是在专业方面——两性方面也懂得够多了。这个小伙子才二十来岁,可是我觉得他像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一样成熟。他在许多方面都是这样,真的。”

“你以为它们有真有假吗?”

阳子忿忿地说:“胡扯……”

“你是说真正的‘意义’?”阳子执拗地问。

女模特儿没有理他,很快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在过去,我一直因为我自己的欲望——我是指那些不可抗拒的诱惑——而紧张;后来这种诱惑越来越强大了,让我简直没法抗拒……不久我做了专业模特儿。在各种各样的目光下,我觉得那种诱惑逼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而事物都是物极必反的,当它们近得没法再近的时候,就会在突然之间全部消失。我就像得到了解放似的,一下子放松了。我觉得生活中如果没有这种不可抗拒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会放松得很。我想不明白今后该怎么办?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处女——这是我的全部财富吗?当然我不会这样认为,这样就显得太可笑了……我的父亲在很多人看来连野兽都不如,情欲彻底毁坏了他。可是那个人在我眼里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也在极端的事物上找到了自己。他是一个放松的、有觉悟的人,我现在很喜欢他。他也许不是一个好的男子汉,但却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热情的、真正认真的人……”

她告诉我们:她没有时间撂下自己的工作到处去走,再说她从生活中已经获取足够多的“意义”了——“我们的生活中总是‘意义’太多,‘意义’把我们压得好苦,把我们的腰都压弯了。可你们还嫌不够,还要再出去寻找‘意义’!通常来看,‘意义’在我们身边不是少了,而是多了……”

我又一次听到有人在我面前使用“热情”两个字。我吸了一口凉气。

阳子惋惜地搓手。

阳子问:“那么你的母亲呢?”

女模特儿马上摇摇头:“我没有时间。”

模特儿摇摇头:“她不是一个热情的人,正相反,她太冷了,她是个冷冰冰的人。这点上她与父亲多么不同。表面上看起来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实际上只有我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阳子思索着,最后还是找不到贴切的字眼。他看看我说:“反正是到远处去吧——我们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为了它可以不惜代价——那才叫‘意义’。你到了那一天可不可以跟我们一道走一趟?我想那一定是很棒的,因为很有意义!”

3

“那是什么?”

就这样交谈着。我在这餐饭的最后问了一句:“你准备一直做这个工作吗?”

阳子点点头,但很快又说:“也算不得实地考察……”

“我准备像现在这样,被很多人画下去——从年轻的时候画到中年,再画到老年,如果到了老态龙钟的时候他们还愿意画我,我就感到非常幸福非常满足了。我的身体——我是说被画过的身体—— 一张一张排列起来,它们就真正变成了有生命的、会动的东西,你看过拍摄的电影胶片吗?它们每一个动作定格在胶片上都差不多,肉眼简直看不出它们相互之间有多大差异。可就是这一个一个格子延续下去,接连地转动,放在银幕上就有了大幅度的动作和变化。我生命的外形就在这一张张的素描里面,像电影胶片一样流动起来。我的工作,等于是把自己的‘动’展现给大睁眼睛的人。你不能从这长长的、像河流一样的图画里感觉到什么吗?它是我又不是我。我想我好像是被拍摄的电影胶片上的那个人,每一瞬间我都是一个静止,别人看到的也只会是这一个静止。它们连接起来就会‘动了’——那就有意思了——年轻时的样子、头发的变化……人啊,原来是这样一点点变化的——明白了吗?”

“实地考察吗?”

她的话开始吸引我。我在想,她为什么不设法去做一个电影演员之类的?要知道她是完全具有这个能力的。是的,关于生命变化的记录是有意义的。比如一个历史人物,比如我自己、我的亲人,我们只可以看到他的“变”,却难以看到他的“渐变”;有时就连简单的昨日记录都没有留下来……我常常想到外祖母的昨天——她年轻时是什么模样?我曾一遍一遍想象……她是怎么变成一个满脸皱纹、头发雪白的人?关于外祖母年轻时的样子,这个问题曾长期在我心头徘徊,我很想知道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漂亮还是不漂亮——我想她会是非常漂亮的。因为在我看来外祖父是个极为挑剔的人,外祖母当时只是他们那个大家庭里的一个使唤丫头,她竟然使他着迷。她既然具有那么大的魅力,怎么会不漂亮呢——而且后来,又是她把他从海外召唤回来。可惜谁都没有她年轻时的照片,更没有一张画……我曾问过母亲:

阳子摇摇头:“也不完全是旅游……”

“外祖母年轻时漂亮吧?”

“旅游吗?”

“不知道——人有时分不清自己的母亲丑还是漂亮……”

阳子这时夸耀说:“我们几个朋友将来也要出去走一走。我们要到外地、到远方!”

“妈妈就漂亮!”

女模特儿这时笑眯眯地仰脸看人,那种神往的模样非常可爱。我此刻突然明白了,阳子被这样一个人迷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真是一件好事。

“你在说假话。”

我们同意。我告诉她:我们在山区转的时候,总是随身带一个小钢锅、一个水罐,都是自炊。

我当时受了极大冤枉,因为我绝对没有说假话,我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外祖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就使我们无从判断。外祖母不是我的母亲,所以我才能更客观地判断她是丑陋还是漂亮,是这样吗?不过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定格”的外祖母或母亲。我们心中的外祖父和父亲也是这样,他们无论是在人们的记忆中、照片或讲述中,都仅仅是一个“定格”的人物。历史的记叙也没法让一个人物真正地活动起来——而这一点似乎只有照相术和连续不断的图片能够做到……

我们很缓慢地登山。接近中午的时候,也正好到达了山顶。山顶上有一个挺干净的小冷饮部,阳子提议我们进去坐一会儿。模特儿说:“我们最好买点儿饮料,我们手里不是带了吃的东西吗?那就找个安静的地方野餐吧。”

我得好好琢磨一下女模特儿的话了。

我听着她的高论,一时无法判断对错。

……

模特儿摇摇头:“那是另一种身体。他们当然是美的、健康的,可那也是另一种境界的美—— 一个人如果进入不了另一种境界,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在原地,不要破坏原来的东西……”

那次登山之后好多天我都与吕擎、阳子在一起。我们在讨论很多问题。梅子事后问:“你们又在打算什么?”我告诉她与吕擎那一次次的谈话、我们关于远行的想法、阳子的近况等等。梅子认真地听着,但没有再问下去。

“那么劳动人民的身体呢?”阳子回头故意问。

我觉得我们那一次山区之行对她来说是太重要了。她常常沉默,常常翻看她在路上写下的各种各样的笔记。对于她而言,那片山地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世界。她不断在心里将我的昨天与那个环境连接在一起,结果就生出了阵阵惊讶。有一天深夜,一个安静的时刻,她突然说了一句:“请你原谅我……”

她告诉我:为了练出两条漂亮的腿,她曾经试过跑步、登山、竞走。“当然,主要是体操。还有,不能让阳光和风过分地接触身体,那样它们就会变得不受看……”

我吓了一跳:“原谅什么?”

模特儿严肃地点点头:“对,我的臀部也可以。”

她没有回答。

阳子听到了,停下来转脸插了一句:“你的臀部也很漂亮。”

很显然,她在回忆和总结很多往事、关于我们的事情。有很长时间了,她不愿回到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那儿去;有一段时间,我的岳母、甚至是从不愿挪窝的岳父都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待一会儿,像是沾了一点儿这里的气息就走开了。

“一个中等个子、特别是矮个子的人,如果长了一个难看的臀部,那么这人整个儿也就完了。”她像自语一样说下去,“高个子,比如我这样的人,并不在乎臀部怎么样……”

她的弟弟倒是我们盼望的客人,可惜那个小伙子如今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忙的人。他参加了排球队,又参加了足球集训,那充沛的精力和爽朗的性格永远让我羡慕。我觉得一个人无论具有多少智慧、多么强大的思维能力,一旦缺少了这种最质朴、最自然流畅、欢蹦跳跃的东西,那就没有多少意思了……我觉得自己、吕擎、阳子,甚至还有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元圆,正搅在一如既往的生活中,正被黏稠湿润的世俗之丝给牢牢地缠住。所以我们正在逐渐失去某种“意思”。

阳子劲头十足地走在最前面,这样我和女模特儿就落在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她伸出食指点画着前边的阳子说:“你看,这小伙子的臀部多么好看。”我不由得看了看,发觉阳子的臀部给人一种很健壮很有力的感觉。

我们即将变成一些烦琐乏味的人。我们的乏味正因为我们太烦琐——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已经没有办法重新走向一种单纯,而我们——人——“只有化进了大自然才是美的”——这是好朋友庄周说过的一句话,它作为一种结论显得多么贴切和深刻。

在山路上,她大概听阳子说过我是学地质的,一会儿就问我什么是“玄武岩”。我回身指了指这座城市,告诉她这里处于断陷盆地,我们所攀登的小山就在盆地东部,它,以及西部的那些山岭,都是玄武岩构成的……她皱着眉头,很认真的样子。最后她抬头说:在她听来,我讲述的这些就像唱歌一样动听。她说她有那样的本能:可以把一切真实而有意义的东西听成歌声;反过来,再动听的言词如果没有意义,她都可以把它们当成不可入耳的噪音……

我盼念令人神往的那一场远行。我在想阳子的新朋友,那个女模特儿——她的放松与洒脱、机智和敏锐有几分是假、几分是真,几分是伪装和做作?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她在两代人的辛酸之中已经“悟”出了什么,而且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与世俗世界“隔离”,以此来规避“人的脏和丑”——令人厌恶和羞惭的“人的脏和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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