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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饥饿

“不,不是的,她真的像一条‘白鲸’……这只有和她在一起的人才知道,知道这样叫有多么贴切。我们多次在一起——我是说这一年多来。她发誓再也不接待那个穆老板了,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哭着这样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离开我,照样会接待别的客人!她是那个年轻老板手里最大的一张牌,头牌,没有她根本不行。年轻老板给她的待遇非常优厚,她的一切都是那个人给的……她家在东部一个渔村,已经盖起了全村最大的楼房,她的家里人都以她为自豪……”

“这么苗条的一个姑娘,怎么能取这样的外号?”我有点儿不解和愤愤不平。

我不明白这些与“白鲸”这个外号又有什么关系?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一时没有回答,而是低头想着什么。窗子的强烈光线正好落在他的后脑那儿,把一片浓发照得黑中透蓝,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头发间正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烟气——好像整个人已经接近了燃点,随时都能燃烧起来……我忍不住上前摸了一下,这才知道是强光下的幻觉。阳子马上抬头,嘴角发颤:“……当然知道。这是那个混蛋给她取的外号。”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关系,谁都不能忍受!我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命令自己:一定离开她、离开她!可是没有多久,我还是要回到她的身边。她真的是一条‘白鲸’。你如果只看她的身材和脸庞,只会被这外在的漂亮给迷倒;可是她赤裸的时候才真的像一条大鱼——浑身都闪着荧光,白得刺眼,一动就像在大海里畅游……对不起,真该死,我不能私下里这样说她。可我怎么办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办法了,除非是死了才能摆脱、摆脱……她真的是一头‘白鲸’,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把我一口吞下去,可我明知危险,还是离不开她。为这个我恨死了自己,一遍遍骂自己咒自己……不知多少次试着忘掉她,试着去爱上另一个人,结果全都失败了。‘白鲸’对我的吸引是要命的,对别人大概也一样。男人千万不能沾上她靠近她,只要一沾上一靠近,肯定就毁掉了……”

当阳子又一次来到这里时,我直接问他:“你知道‘白鲸’这个外号吗?”

“那个穆老板对她有过承诺吗?比如说将来娶她……”

我知道这里面蕴含了许多隐晦和无耻,而这一切阳子可能还蒙在鼓里呢。对于阳子来说,真该是彻底离开她的时候了,如果继续陷在里边不能自拔,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既然是一头“白鲸”,那就让其遭遇更凶猛的海洋动物吧。显而易见,穆老板就是这样的一头动物。

“怎么会呢。惟一帮她却没有沾过她的,就是收藏馆的那个年轻老板了。”

就因为二十多年前那场可怕的经历,陆阿果对我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她在我面前似乎有某种优越感,总是居高临下,放荡而又洒脱。她周身洋溢着浓烈的干草气味、若有若无的膻气与香脂混合的气息,那种大大咧咧和无耻下流,以及不管不顾的老鸨气概,都让我有几分畏惧。她口中刚刚甩出的“出道”二字,就像突然泼来了一盆又烫又脏的浑水,让我不由得退开两步。我强抑着难言的尴尬和愤懑,下颏那儿胀得难受……离开时,我只记住了那个姑娘的外号:“白鲸。”

我这时立刻想起那个年轻人纤弱文雅的模样——“为什么?”

2

“她原来是阿蕴庄的一个服务员,他挑中了,送她去大学考古专业进修,还给她高薪。不过他根本不敢沾她。他害怕穆老板那一伙,更害怕陆阿果。”

“就是‘白鲸’,一种大鱼。他就这样叫她。谁知道呢,也许他就这样认为吧!女人的奇妙你才知道多少,别看你十几岁就出道了……”

“陆阿果?他为什么要怕她?”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见过的那个学考古的姑娘,她的身材十分苗条。

“‘白鲸’说了,她的老板专属于陆阿果一个人,那个女领班已经把他盘得死死的。女领班办法多得吓人,他怕她,就是凌晨两点叫他也得去。女领班后面有个大财阀撑腰,这里的实际主人不是别人,其实就是她。”

“瞧瞧他吧,都那么一把年纪了,见了咱的姑娘还是抠心挖胆的模样。不过他真是迷上她了,对她有求必应,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她‘白鲸’……”

我琢磨着,似乎听明白了一点儿。我问:“那个大财阀就是穆老板吧?”

……各种各样的饥饿在折磨人。也正因为饥饿,当年的卢叔才能驯化阿雅。同样因为饥饿,才有了阿蕴庄这样的地方。陆阿果就是一个能够熟稔地运用饥饿这种武器、同时也是常常被饥饿折磨的女人。那个出入阿蕴庄的亿万富翁穆老板更是一个不知餍足的家伙,他已经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可仍然被另一种饥饿给逼到这里。陆阿果说起这个人总是非常得意,仿佛那正是她的成就之一:

“不,”阳子干脆地摇头:“那人不是企业商业这一行的,是一位更大的人物,权势人物,只有陆阿果知道这个人是谁。”

“哈哈,真是个鸟人,一提那事儿就瞪大了眼,也不咳嗽了……这回又该翘尾巴了……鸟人!”

我不再吱声。如果有人将陆阿果从园艺场的草寮走到今天——这一路的行迹画出来,该是多么生动曲折!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有一定姿色的女人更可以创造奇迹。我一时还不能理解和洞悉这其中全部的隐晦,只是更加关心这个年轻的朋友,格外为他担心。我说:“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白鲸’。我一直希望你能爱上元圆……还有,听说你近来与一位女模特儿在一起了,那就好好相处吧。”

“图书……馆?!”

“好吧,”阳子搓了搓鼻子,“那个女模特儿……”

“就知道咳,鸟人……喂,有新活儿了——想不想回去握握笔杆,再回图书馆去?”

“你现在爱上她了吗?”

“吭吭,吭吭……”

“还不是,我自己知道不是。我只是觉得画她、与她的那些交谈,非常吸引我,有时能让我稍稍忘掉‘白鲸’。是什么我讲不清,反正我愿意好好画她、和她在一起。我要一笔一笔把她画出来,多次地画,从不同部位不同角度……可惜她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我不愿失去这个机会。”

“喂,臭东西,手上有茧子了吧?”

“但愿她有那样的魅力。”

“吭吭,吭吭……”

“你没见过她。她个子很高,显而易见是个混血儿。头发、眉毛、鼻子、眼睛,还有下巴,都有点儿……她到了哪里都极受欢迎。一个特别爽快的人……她的生活曾经很苦,很苦很苦,苦到我们不能想象的地步……”

“咳成这样还抽烟?”

“她愿意做模特儿吗?”

老教授不停地咳:“吭吭,吭吭……”

“开始的时候不愿意,那是被迫的;现在嘛,她爱上了这个工作。”阳子开始详细地讲述女模特儿……

可是另一种“饥饿”的滋味呢?有人在当年问过口吃的老教授:“老家伙,在农场干活的滋味怎么样?”

3

我从来不敢在外祖母面前提这两个字……

她的父亲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母亲在父亲死后变得无所顾忌。她是独生女,可母亲一点儿也不爱她,或者说已经没有精力去表达这种爱了。那时候她还很小,母亲常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让她自己到处去玩。她说母亲是天底下最会玩的一个女人,尽管那时候四十多岁了,可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年轻得很,也聪明漂亮得很。她差不多与那个城市里所有的名流都打得火热。她喜欢有名的人,喜欢具有浪漫气质的人。她的这个毛病最终也没有改掉。由于有这样一个母亲,很多人就误解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在那些人眼里简直是这个城市一个小小的奇迹。

妈妈接着说:“另一次饥馑来临时差不多有了你。这一次不像上一次那么可怕,可也死了不少人。果园南边那个小村大约有一半人被饿死了,全村的人都到场院搬谷秸麦糠,碾成屑末蒸着吃。草垛被搬空了一半,也有一半人饿死了。到后来煮东西的草都没有了,大伙儿就吃生东西。有的吃了又吐,吐了又吃,最后身上一点水气都没有了,就那么死了。你外祖母亲身经历了这两次饥馑。你在她眼前可不能提这些,一提她就吓得两手发抖,好几天舍不得吃一顿饱饭——她能把一块玉米饼分成十几份,一次只吃一份。你不能在外祖母跟前提到挨饿的事,她是吓破了胆。那两个字她听了都要害怕半天……”

女模特儿那时还很小,有人就背着一个大画夹子到她们家来了。他们画出了她的各种姿态,让这个小姑娘兴奋不已。再后来又有人提出给她画裸体素描,她扭扭捏捏,还是答应了。就这样,关于她的很多裸体画不知怎么落到了其他人手里。那时候关于风化案是查得极严的,为一幅裸照蹲监是常有的事。有关部门追查起来,就找到了她。那是一次巨大的打击,差点把这个姑娘从根儿上毁了。当时她气愤地提出给自己做个体检,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姑娘。可是这种检查不但没有给她带来更好的名声,反而使她的名誉一落千丈。在街道上,她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一走向街头,人们就尾随她,有的还对她做出各种淫荡的手势……

“吃过。不过她吃得少,她熬过来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那个城市发生了一次解冻,艺术学院破天荒开始招收模特儿——做模特儿带来的耻辱使她死去活来,可是这一回她咬咬牙第一个报了名。就这样她开始了自己的模特儿生涯。当她站在那儿,一层层脱去衣服,出现在课堂上的时候,总是微笑着向台下投去挑衅的目光。一年一年过去了,她终于从沙沙的画笔上听懂了什么——她成了整个北方最受欢迎的一个模特儿。很多人都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尊敬她,爱护她;当她南下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同学们简直是奔走相告,兴奋了好久……

“外祖母也吃过吗?”

“就是这样一个姑娘,你如果能见到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都被饥饿的人吃了,最后猫、狗,地上的蚂蚁、蚯蚓,只要会动的东西都被吃了;接着才吃草,吃树皮,它们都吃光了,再吃什么东西?就剩下吃土、吃石头了……你外祖母那一代人差不多都吃过土和石头。”

……

“它们哪去了?”

时隔不久阳子来告诉我:“我跟她,就是那个模特儿,约定好一起过这个星期天——去郊区登山,你愿意吗?你去不去?”

“没有了。”

当然不仅仅是受好奇心的驱使,我立刻答应了。星期天,我和阳子一起骑着自行车来到郊区。他说跟她约定在进山的那个路标旁见面。

“一粒粮食、一点儿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吗?”

离那儿还有很远阳子就兴奋起来,说快点儿吧,她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他说着用力地蹬起自行车,赶到了我的前面……

一次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平原上遭了蝗灾,从入冬起就没有粮食,到了春天开始有人饿死,大街上老人倒下了,接着是小孩,再接上是中年人和女人。他们饿得实在没有东西吃,就从倒下的地方挖土吃;两只手实在没有力气了,就用牙去啃。树皮早就啃光了,到处看不到一点儿绿色的树叶;有人把木头劈成小块,又用石臼子把它们捣碎,熬成糊糊。有人吃了白土,肚子胀得滚圆,疼得呼天号地:“疼啊,疼啊,疼死我啦……”没有人能救他们,就这么眼瞅着一个人在地上打滚,给活活胀死。有人去吃一种有毒的青蛙——明明知道它有毒,还是把它们吃下去,到后来口里吐着绿沫,满地爬着,自己把自己身上的皮肤都抓碎了,死得好惨……这一切外祖母都亲眼见过。

果然有一个高个子姑娘站在路标旁,老远就向蹬在前边的阳子招手。

外祖母这一辈子遇上两次大饥馑。

走近了可以看出,她真的是一个中西混血儿,不仅脸廓如此,而且眼神里蕴含的东西也不完全像东方人。她整个人放松得很,几乎不用阳子介绍就主动过来握手。她说阳子已经介绍得够多了,说她自己有一点儿倒和母亲相似——喜欢具有浪漫色彩的人。

妈妈告诉:如果你有外祖母那样的经历,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一个人只有亲眼目睹了饥馑才会明白……

我哪有什么“浪漫色彩”!

“妈妈,外祖母为什么那么怕‘饥馑’?”

她对阳子说:“你看他的外表可以蒙骗我们——穿得很朴素,打扮也不入时,因为他心里盘算好了,以为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同马路上走着的那些人混到一块儿去……”

妈妈没有做声。外祖母不停地藏起那些树叶之类的东西,几个土缸都藏满了……我们家里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保存完好的几大缸干菜。在我眼里这等于一个笑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外祖母会这样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我从记事起就见外祖母在不停地贮存干菜。

阳子像一个及时捧场的拉拉队员,没等她的话落地就发出哈哈大笑。

我笑着告诉妈妈:“昨天外祖母又把一些红薯叶藏起来了。”

她说只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我至今还能记起外祖母弓着腰在阳光下晾晒菜叶的情景:一片一片摆好——即便是嫩嫩的榆树芽、香椿叶,甚至是山芋叶,外祖母也要收好晒干,装在口袋里;口袋满了,她又把它们装在土缸里。我问外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外祖母说:“防饥馑哪……”

经过这一场聒噪,我对她却有了一丝失望,心想等着吧,又是那些没完没了的陈词滥调。好在她接下去没有再讲什么。

我想,关于饥饿的感觉,我们与上一代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们存了自行车一起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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