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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父与子

“一位老首长苦于城里找不到好的保姆,不知怎么又想到了他的朋友‘嫪们儿’,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嫪们儿’早就老得不能看信了,捎来的信都扔在那儿。有一天他不知怎么突然清醒了,服侍他的人就读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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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真是巧极了。

大年一过很快到了春天。在阳春三月一个上好的天气里,“嫪们儿”将金仲收做了义子。

“服侍他的人给总裁打了电话,我们就赶紧跑去了……”

金仲那一次和“嫪们儿”一路踉跄了几百里,腰里只有一壶冰水一包干粮,硬是在大年三十前一天赶回了北庄,省下了车费和一笔住店的钱。路上金仲不止一次要背上“嫪们儿”,“嫪们儿”都推开了他。

我看着小白:“这么说你那天见了他?”

“嫪们儿”那时心里暗暗说一句“好样的”,就点点头说:“那咱就走?”“走!”

“嗯……那是第一次。总裁以前从来不让我跟上,这次是个例外。反正他都是那么老的人了,说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裁这次没有阻拦我,他大概是考虑工作需要吧,身边的秘书总不能一直躲着集团里的老祖宗吧!以后有个什么紧急事情,说不定还要我来处理呢。再说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几个服侍他的人不都是女的吗?这样一想也就无所谓了。说白了,无非就是‘嫪们儿’糊糊涂涂不成样子,有时候行动怪怪的,不穿衣服。总裁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说到时候不准乱叫乱跑,好好待一边,别吓着了老祖宗。我说放心吧,一定做到。就这样,我去了我们那个橡树路的大宅……”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全村的每一分钱都投进新项目中去了,“嫪们儿”就变卖自家东西作出差的路费。当他准备把家里最好的一把大圈椅子也卖掉时,老婆子死死揪住不放,因为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嫪们儿”火了,说:“我正打谱卖你哩!”老婆子这才吓得松了手。他出门常常带上一个年轻的帮手,都是从民兵里边轮换选人,一方面是为了办事,另一方面也为了从中找一个儿子。有一次他带上了金仲,走到半路遇上了大雪。当时马上要到年关,交通拥挤一票难求,只好先在旅店住下来苦等。这要花上不少钱。金仲对“嫪们儿”建议说:“咱们翻过大山回家吧!”“嫪们儿”看看漫天大雪,估摸了一下,这至少要翻过五座大山,足足有三百里路呢。他没有吱声。金仲就说:“‘嫪们儿’叔,打仗流血你都不怕,还怕这山高雪大?咱只管走,翻山时我背上叔!我不会让叔磕碰一下!”

“这是第一次?”

江山好改,本性难易。“嫪们儿”对没有办成的那两件事还是耿耿于怀。既然生不出孩子是自身原因,那就打谱收一个义子。开工厂之类事情更是一直没有放下,所以只要社会风气稍稍松动一点他就活跃起来。他最先求助的还是首长,打一张车票跑到城里,最后真的取得了许多支持。他不仅恢复了面粉厂和油坊,还办起了小型橡胶厂。当年的橡胶原料十分紧缺,首长一个条子就让他买来大宗。村办工副业几起几落,仍然要不断受到上面的点名批评,可北庄总算坚持办了下去。

“是的。有了第一次,以后再去就自然了,他身边那些服侍的人也习惯了。就这样,我真的看见了‘嫪们儿’!

三是“嫪们儿”从小穷怕了,自从做了村头那天就一心琢磨怎样发财致富。那时候这是极为犯忌的,因为上级号召所有人都要全力以赴地治理山河。“嫪们儿”只让民兵副队长领人整地修坡,他自己则热衷于搞赚钱的工副业,在村里开办了油坊和面粉厂之类,并在粮田里播种了红麻和沙参等经济作物。上级批评下来,最后不仅面粉厂和油坊一度关闭,沙参没等成熟就被勒令铲除。“嫪们儿”为此事心疼不已,当众手指上级派员大骂。后来上级又派人来了,他再次发火,那个人就招招手让他到跟前去,小声训斥说:“你得了吧!没把你的家巴什儿割了去,这已经够宽大的了!”“嫪们儿”这才软了下来。

“那天我们总裁心急火燎地领我去了,直奔‘橡树路’老宅那儿。我出于好奇,也暗中注意过那个建筑,知道‘嫪们儿’住在里面,但就是没人见过他。这是由几条小街环起来的宅子,院子也不小,里面有树林、主楼配楼什么的,就跟橡树路上的这幢差不多。只是树木不高不密,它们要长大总得再等几年。我以前远远看过,集团保安人员不让离得太近。这次跟上总裁进入这个地方,心上还蛮紧张呢……院子也有把门的,他见了总裁还要打敬礼。大院里平时有六七个人,四个女的轮换着伺候‘嫪们儿’,其余人打扫卫生什么的。听说开始的时候找的女人都是个顶个的人尖儿,长得好,还得特别听话。总裁说了,长得不好看的女人要心灵手巧原本也难。可是后来不得不改变一下,就因为有的年轻人虽然长得好,可是不够耐心和安心,老想往外跑,去宾馆或者别的地方工作。总裁就给她们加钱,结果时间长了还是没有用。没有办法,她们怕苦怕累。最后总裁只得重新派了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人。早该这样了,你想想,她们要喂他饭,给他穿衣,有时还得给他擦屎擦尿的。‘嫪们儿’这把年纪了,也不会在乎女人年纪大小、长得怎样了……

二是北庄里有人传说闹鬼,“嫪们儿”让民兵日夜看管,还是无济于事。事情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一连几个夜晚有数人求告,说屋里的东西都飞起来了。实在没有办法,“嫪们儿”就听信村里老人的话,去某处请来了一个早就洗手不干的阴阳先生。这个人一连三天在北庄画符作法,用桃木剑比比画画,结果还真的将一场乱子平息了。这事儿给了“嫪们儿”很大的触动,他干脆再次把阴阳先生请回村里好好款待,认下了师傅。从此以后凡是发生了什么不祥之事,“嫪们儿”也就亲自动手了。这些事情渐渐传到了上边,照例挨过一顿批评,但一切还是不了了之。

“在主楼门口,总裁问一个看护:‘嫪们儿’这会儿怎样了?他人在哪里?看护沉着脸,说你们要早来十分钟也好啊!他又迷糊了,冷得打抖,没法,又进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嫪们儿’五六年前得了一种怪病,动不动身上冻得发抖,屋里温度再高也没用,穿再多的衣服也没用。实在没法儿,就按乡间老医生的主意,在地下建了一个很大的浴池,让病人在里面泡——这其实是‘嫪们儿’自己的主意,他年轻时候就有这个爱好……我们直奔地下室了,一级级台阶下去,最后的一道门厚厚的,还挂了棉布帘子。这个地下室大得就像一间会议厅,灯光很亮,还是被水蒸气熏得黄蒙蒙的,眼睛适应了才看得清里面的东西。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地方啊,离大热水池子不远就是并排几张床,最大的一张肯定是‘嫪们儿’的;床上摆的东西很杂,有各种糕点,衣服,还有小孩儿玩的拨浪鼓、陀螺、九连环什么的……原来‘嫪们儿’太老了,返老还童的人就这样,有时要像小孩儿那样玩一些东西,一时抓不到手里就蹬着腿哭,这是一点都不含糊的。水池子一边有几个小门,那是卫生间和厨房,还有鸟房——里面养了足有上百种鸟儿,光鹦鹉就有大大小小几十只;他特别喜欢猫头鹰,什么样的猫头鹰都搜集,半夜里它们的叫声吓得女看护睡不着。大热水池子是圆形的,围了池子是鹅卵石铺成的一条路——最大的蹊跷原来就在这条路上!谁也想不到这条路下边是空腔子,是一条点火的烟道,可以根据需要把整条卵石路烧热、烧得烫人——那时‘嫪们儿’就在路上跑,越跑越快,以这样的办法治病呢……”

一是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过于严重,原配妻子没生孩子,他就暗中又试了两三个女人,结果仍然未能如愿。这事儿如果落在一般人身上麻烦也就大了,好在他是老英雄,上边的领导批评一顿也就算完,并且着重强调了“下不为例”——这四个字要给村里人解释明白可真不容易,一般人还以为那些和他试过的女人是小字辈,按辈分论排在他的下边,所以大致不能作数,也就是说不算什么大事。既如此,后来的日子里多少还有几个女人愿意帮帮他,也就明明暗暗试了几次,最终得出结论说:“这是他自己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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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会议上结识的首长不止一位,这就使“嫪们儿”在后来的日子里如鱼得水。乡县所有领导都愿意和他交朋友,叫他“老英雄”。按当时的情形看,“嫪们儿”掌管一个乡县的机会都有,只可惜他不合时宜地犯了三大错误,于是只好安于做个北庄的头儿了。

“我和总裁站在一边,他细声细气跟女看护说话,就怕惊了水池里的人。蒸气冒得像刚揭开的馒头锅,里边的人一会儿安静一会儿扑腾,就是不见人影儿。我们就等他玩耍够了出来。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走出池子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时间太长了,事情到了眼前难免紧张……总裁小声叮嘱:别大惊小怪的,别喊,惊着了他可不得了,反正就那样儿……话是这样说,我还是紧张。这样过去了大约有半个钟头,一个胖胖的女看护跑到水池边上了,嘴里发出‘哎哎,好孩子慢些,哎哎,好哩好哩……’就从水雾里扶出一个胖胖的孩子一样的人,他剃了光头,个子顶多有一米六左右,别的看不清了。女看护一边哄着他一边往卵石道上走,他一踏上去就跳就叫,肯定是下边烫着了他的脚板!可是让我更吃惊的是这边的总裁马上对一边的人大声发出命令:‘快,再加火!加火!’他这一说,那边‘嫪们儿’叫得更厉害了,跳着跑着,围着大水池子不停地转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他的脚怎么受得了这么烫的卵石啊,听着他像被刀割一样的尖叫声,我都心疼了。他嗷嗷叫,跳,平着甩手,快得简直就像飞一样!这会儿总裁又叮嘱人减火,‘嫪们儿’这才一点点慢下来,越转越慢,直转了十几分钟才停下来。再看吧,整个人儿都水淋淋的,无精打采,一边平着甩手一边走下卵石小道。女看护扶着他,还是像哄小孩儿一样哄他,把他慢慢地像放一件易碎品一样,放到那张最大的床上。整个过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就怕漏下了什么细节。总裁牵牵我的手,让我也到床边那儿,我真是不好意思。但考虑到服侍他的人都是女的,也就过去了。

战斗结束回乡,“嫪们儿”自然成为村头,而且由于喜欢武装,一直兼任民兵大队长,可以统辖周围几个村的民兵。当年的北庄是生产和民兵工作的模范村,而“嫪们儿”本人则是整个大区里首屈一指的劳动模范。他和一位大首长握手的照片曾经登在了一张大报的头版——这张报纸也就成了整个北庄的骄傲,村里人与外地人谈话,没有几句就要提到这张照片。其实“嫪们儿”能够受到首长的青睐,不仅是因为区劳模的身份,因为比他更大更有名的劳模还有几位——但不同的是首长在战争年代就与之相识,这就等于是两个人的胜利重逢,有着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慨。

“就近一看更让我吃惊了,这哪里像老人啊!瞧他的皮肤火红火红,嫩嫩的;不过不能看脸,那张脸像老核桃一样……女看护给他擦去浑身的水珠,又在他的腋下腹股沟处搽了痱子粉,噼噼啪啪做样子打几下屁股,塞给他手里一个拨浪鼓,这才让他坐起来。我留意了那双脚,真担心已经烫煳了:没有,因为这双脚板就像铁一样颜色,肯定也像铁一样硬。我心里琢磨这人到底有多大年纪了,估计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岁了——听人说从许多年前,只要一问他的年纪,他就回答‘九十九了’,因为当地有个说法:过了一百岁的是毛驴。他坐着,摇着手里的小鼓,笑嘻嘻看四周的人,不知道认不认得出总裁。总裁抚摸他的身体,还揪揪他的围嘴儿,贴近了说:‘老爸,城里首长给你的信放在哪啊?’‘嫪们儿’立刻用拨浪鼓指指身旁一个女看护。女看护应一声‘哎’,就去一边的小柜子里找出一个大夹子,从中掀开一页念了起来……总裁对‘嫪们儿’说:‘放心爸,咱这就去办!’”

“嫪们儿”一开始是普通民兵,随上出伕队支前不久就成了副队长。一次战斗中他和出伕队一块儿立了一个大功,起因是以他为首的几个民兵上街,碰巧将化装逃逸的敌方副军长逮住了。这一下“嫪们儿”的名字在前方后方都响亮起来。立功的第二月原出伕队长就因病回村,这样“嫪们儿”就成了正头儿。他领上这支队伍随大部队往南跋涉了很远,大小功立了不止一次,他本人的名字还多次印上了战地小报。

“就这样,我们集团与橡树路的老首长又接上了关系。这是上个九月的事了,看看吧,才一年的时间,事情就办妥了。‘嫪们儿’一年里最看重的就是九月,他对总裁说:孩儿,九月是一年里准备熬冬的月份,也是积攒东西的时候,无论什么性命,这个时辰里都急着哩!他还说九月里扶乩最灵验,算什么准什么,以前所有的大事,都是在九月里扶乩定下的……说起来你会不信,就连跟你们杂志合作的事,也是‘嫪们儿’扶乩时定下的——那会儿他说:集团得找几个说话的地方了,买卖做大了,万事不求人,有自己说话的地方才行哩!总裁就准备了一个长远计划,将来逐步往传媒上发展,先是在旗下掌管几家杂志,以后有机会还会开几家电台电视台——到时候想说什么,直接使用自己的传媒就行……你看‘嫪们儿’一点都不糊涂啊,他真是个料事如神的人……

“嫪们儿”不仅在北庄的辈分大,而且功高盖世,所以成为无人能比的人物。讲辈分,全村有三个比他还要高出两辈的人,年纪却要小得多。也就是说“嫪们儿”全要喊他们爷爷。村里只有他一个姓嫪的,这姓氏真是蹊跷到了极点——起因是母亲从远处嫁到这里,而他是母亲到来的第五个月份生的,所以后来与父亲吵起架来,就索性改了姓氏。他问母亲原来的父亲姓什么,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却能记住自己过去的男人,在地上画出一个斗大的字形来。这样连上他的小名,也就成了现在的“嫪们儿”。这个名字让人过耳不忘,并且在不久以后变得震耳欲聋。那三个本村的爷爷辈,完全要依仗继父的排序,“嫪们儿”根本不予承认。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威气逼人,那三个人反过来要叫他“嫪们儿爷”了。

“那天趁着他还清醒,又是难得的九月天,总裁要求他扶乩。女看护哄着他,他不干,再哄;就这样,费了好劲儿他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大水池边上有个专门做这事儿的房间,里面上了香,有一股怪怪的气味。女看护进门后又再次上香,咕咕哝哝说了半天。‘嫪们儿’接上咕哝的时候,两个女看护就准备东西,在一个方板子上洒了一层细沙面,然后又拿来一张箩面的箩,上边还卡了一根筷子。‘嫪们儿’嘴里念念有词,手搭在箩上,又让两个女人扶住它,一动不动。两个女人这时脸上冷冷的,瞪着一双大眼。这时另一边传来一阵阵猫头鹰的尖叫,两个女人胳膊乱抖起来。那根筷子划在了细沙上,划出了一些乱乱的痕迹。这样过了半个多钟头,两个女人不抖了。‘嫪们儿’一双眼睛死盯住沙土上的乱痕,然后对在总裁耳朵上叽叽喳喳说着。总裁眼瞅着天花板,嘴发出:‘嗯、嗯……’我们都知道,整个集团的一些大事,就这样定下了!这开始让我以为是一种迷信,后来听总裁一说,才多少明白了一点。总裁离开大宅时对我说:‘你以为怎么?那些城里的首长聪明着哩!他们为什么从年轻时候就喜欢嫪们儿?就因为他身上有通达鬼神的手艺哩!别听他们嘴上说,真正的唯物主义不多,谁不信这玩艺儿还行?那就离倒霉不远了!我告诉你,你听我的,要趁着年轻,赶紧跟嫪们儿学!学!’总裁话是这样说,可我心里明明白白:这是一种天赋,是天生的本领,原本是谁也学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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