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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徘徊和苦念

“多少?”

他问过后大气不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那对斗鸡眼是何等尖亮,又是何等贪婪。我简直不敢迎着他看。要不是他提出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我会扑嗤一声笑出来。我转转目光说:“很少,很少的一点钱……”

迫不得已,我只好报出了一个数目。我觉得一个男子汉被人逼着抖搂出仅有的几个小钱,真是别扭极了。

“总而言之,他这个人还是不能适应时代的。算了吧,我们不来这一套高头讲章了,还是谈点实际的——你有多少钱?”

他仍然紧追不放:“还有,你老婆手里呢?”

一句话让我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赞扬李贵字的人品!

“怎么能这样讲呢?我们的钱都是合在一块儿的。”

“那个狗蛋!”他听了大骂,“见他的鬼去吧,嘴大拳头小,等着让人打得满地找牙吧。不过那人还算厚道,算个好人——可惜就是太蠢了一点!”

他看一眼小玲,摇摇头:“骗人。我不信,两个人的钱怎么能合在一块儿?现代家庭,而且男人的自由……小金库,嘿,他准有,他骗人!”他自言自语,最后拍了一下大腿,用劝导的口气说下去:“老伙计,投资保你不吃亏,这总比存款强吧?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翻上两番,我们一块儿盖一座西洋大别墅,你一半我一半。你不是喜欢艺术吗?那时候我们就有了搞它的闲情逸致了。你喜欢喝高级绿茶,那好,我们每天泡上一壶。你喜欢那种生活——草地、网球场、游泳池,总而言之鬼子那一套不要还是不行啊……”

我说出了李贵字刚刚被尼龙丝袜勒死的事。

他的话把我的思绪暂时扯远了。可我一醒过神来就想如何摆脱这个疯子。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是的,他对我的心情、脑神经乃至各个方面都有伤害,而且这种损伤有时简直很难恢复。我闭上了眼睛,用手扶住了额头。

小焕手掌翻飞,口中的点心渣屑不断地喷出,我不得不小心地躲开。“嘭、嘭、嘭,一阵狂轰乱炸!说到底搞经济搞战争都是一样的,天才就是天才……”

“你在想吗?那就好好想一想吧,想一想我刚才的话。”

小玲往后缩着身子,温顺得像只小羊。

我没有吭声。是的,我在想,想怎样远离这种痛苦。这些年来,他像一个水蛭一样紧紧叮在我的肌肤上,叮了很久。有时我觉得好像已经摆脱了,可是后来一转身,发现它又叮在我的身上了。生活真是千奇百怪,生活中就是有一些令人痛苦的友谊和过往,不过,一切真的该结束了。这以前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我的勇气,使我不能够轻轻地、然而是坚决地吐出“不”这个字——为什么?

小焕笑了,看看小玲,故意逗他,像刮鼻子似的用手在他的眼前点划了一下:“你说呢?”

我觉得现在时候到了,那就拒绝吧。我心里这样想着站起来,可最后说出口的仍然缺乏力度——“我不想……从事商业……”

“小玲和你不是好搭档吗?”

“天哪!”他回头看看小玲,伸手指着我的鼻子,“还有这样的傻蛋,你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斗眼小焕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豪情焕发,并达到一个顶点,这会儿站起来甩动胳膊,“不瞒你说,我准备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出最具代表性的城市和经济中心,开展我的计划;我决心做多方尝试。这个时代需要第一流的智慧啊!我琢磨着,咱俩才是一对好搭档不是……”

小玲点点头,冷冷地、不能容忍地看着我,那一对目光就像个酗酒闹事的莽汉。

“你还在那个杂志社里混?”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拍桌子,“愚钝哪!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挨日子?快些行动,快伸手抓住你的历史!”他把五根手指伸得很开,猛地抓成了一个拳头——就那样抓住了“历史”,然后大嚷大叫:“你处在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居然还能待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快到人流汹涌的大街上去吧!快,去划动你时代的双桨!”

我又一次摇头:“我不干了,这一次我真的不干了!”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当然不会经商。

3

小焕嘻嘻笑,然后猛一板脸:“想不到吧?我是来和你商量经商的!”

不管怎么讲,我真的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当然,要害问题不是上班与否,而是别的……我的心被分系在几个人身上,神情恍惚而愠怒。在这样的时刻,我倒真的记起了斗眼小焕那句话:“快伸手抓住你的历史!”是的,历史好比一辆在你面前飞速奔驰的列车——需要速度,需要勇气,需要你毫不畏惧才能一伸手抓住。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

为了尽量缩短我们会面的时间,我开门见山问:“有什么事情?我还有别的要做。”

梅子在这种情形下不愿给我安慰。她冷着脸,不吭声地快速做活。她的神气,特别是凝聚在鼻尖上的那一丝神气,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自己的好恶。她通常不能容忍一个人顶撞领导。她这点小妇人式的蛮横有时倒也可爱。我不做声,从头想着平原上的经历……后悔的是当时已经走到了那片大山,离开了那个集团,为什么不能一直往北走下去?即便是徒步行走,只需两天两夜就能回到我的出生地啊!一想起令我心头灼热的那片原野,思念就一阵阵涌来,像水浪一样拍得我浑身颤抖。我又闻到了茅屋旁那棵大李子树散发出的阵阵浓香,想起了外祖母。白发如雪的外祖母啊,生前总是坐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两臂沾满了肥皂泡。还有妈妈:她满怀柔情却又痛苦无望地看着自己惟一的儿子……

他一坐下就找茶杯。他到了一个地方差不多从来都是自己动手搞吃搞喝。我怕他抓乱和弄脏屋里的东西,就赶紧给他倒茶。他又喊“饿了”——差不多每次喝茶都要吃一些小点心,想学洋人习气。屋里没有点心,就找出了一点小宁的椰蓉饼干。他让一片给小玲,小玲摇摇头——这个大汉脸色红润,眼睛大而专注,像一个甲亢患者。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这会儿又想到了那一幕,想到了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是我被赶进大山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这以前他几乎没有好好理过我,而这一次语气冰冷,话语短促,好像我们之间的那一点血缘之丝必须用快刀割断。“你自己逃吧,去找一条活路。快些走。”他让我离开茅屋,去做另一个人的儿子……就是这样简单、冰冷、无情、残酷。时至今日,我仍在一遍遍追忆那次谈话——父亲在宣布了那个决定之后又扔下一句:“走吧,越远越好,一辈子……”

我刚拉开门的插销,斗眼小焕就一下推开了,哈哈笑着,伸手指着我对小玲说:“这个家伙比地老鼠还难掘啊,他平时一直闷在洞里啊!”

就在那个秋末,天冷得让人打抖的一个黎明,我被一个人手扯手牵到茅屋西边的一棵桃树下。这棵桃树被流沙埋住了半截,那人在压低的树枝下四处瞄瞄,然后提着一个小包裹,趁着夜色的遮掩,拉上我飞奔而去……可我一路上都记着最后一眼看到的父亲——他那时躺在那儿,大概睡着了。妈妈说:“你爸睡着了,不用跟他道别了。”可我偏要最后瞥他一眼。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他紧闭的眼睛里正有晶亮晶亮的东西流出来……我蹑手蹑脚走开了。

正在我满腹愤懑无处倾泻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哈哈大笑和雨点似的敲门声。真的来了。我从门镜里看到,这家伙在门前一抖一抖地走动,显得比往常更加瘦小;他的身边仍然是那个高大的、有点拙讷的小玲:据他介绍这是一个沉默的、近乎哑巴的超级天才,“石破天惊哪!”——他这样形容小玲的才华。实际上那不过是他的一个仆人。也许是小焕的那份机灵和狂热、那股近似疯狂的劲头令对方着迷吧?

在这个秋天,我多想回到大李子树下,多想依偎一下那个茅屋。我知道它已经坍塌了,一切全都面目全非了——那儿如今只有亲人长满了荒草的坟。他们长眠不醒了。可正是这些失去了生命的人给了我生命。我爱他们。我永远爱着他们。

回忆与之交往的这些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几乎每个阶段他都要染上一种新的毛病。记得前一段他爱说某某名人是他父亲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他本人的挚友;而最近这一段他又嫉妒成性,用成吨的言词诅咒对手,造谣从不脸红……该结束了,这种奇特的、畸形的友谊。

随手翻检娄主编带来的那些信函。它们一直堆在写字台上,我差不多已经遗忘了。一封封拆开。其中一个牛皮纸信封让我的手指抖了一下,像碰到了一块红红的炭火。

那一次讨论会给我留下的创伤还记忆犹新。我有时问: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瞧他挤着一对小眼睛,一瞬间就能生出无数的念头,仿佛在千方百计地、变着法儿显示自己有多么低劣和邪恶。可他又热情烤人、放荡无耻而且出人意料地聪明;他的想象力总是十分特异,说实话,这一切对我也多多少少有点吸引力。比如说他可以妙语连珠地谈上半天,还时不时地添上几个黄色字眼……每当我阻止的时候他就咕嘟咕嘟大口喝水,“砰”地一放水杯骂道:“伪君子,伪君子。”我是“伪君子”,他就是一个赤裸裸的流氓。我们之间是一种互补关系吗?当我们不得不待在一块儿时,看上去真是天下最糟糕的一对。

……

放下听筒,我像一个被打败的公鸡,垂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丽丽怔在了那儿,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我摸了一下它的脑壳,回到里屋坐下。这时我才想起刚才忘了问一下他在哪里打电话,离这儿有多远,因为我不知这种等待需要多久。这样想着,简直烦透了。每一次斗眼小焕的到来都让我如此不安,让我痛苦。

我绝不能、不能!从来没有这么犹豫,还有害怕:像悬在半空,没个着落。“白条”越来越不能依靠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样的一天,他能不能真的成为我的人。我不敢抱希望了——当我一说出这些,他就冷笑。好硬的心。等着吧,我也会。我心里最难忘出生地,我会找另一个人、我的那个同乡。这个善良的人,我的同乡,他瘦瘦的,一个多么好的人。他做梦也想不到,这里的夜多么黑,人多么坏,鬼多么凶。有一天他会懂得:那是鬼魂在暗中做了坏事,我还是干净的,就像从平原上刚出来那会儿一样……

这一下我绝望了。没法拒绝,拒绝了白天拒绝不了晚上啊,而且他会一直缠住我!他肯定又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我,缠着要和我讨论……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痛苦。没有办法,我只得闭闭眼睛说:“那好吧……”

“白条”轻易不哭,他没眼泪了。大概他哭也瞒着我,怕人瞧不起。他爱隐瞒,这成了一个癖,一个爱好。他从那些录像上学会了组织戴面具的舞会。这真够刺激。我承认迷上了这种事儿。可惜无论他戴了什么、怎样调换式样,我一眼就能认出。他忘记了,是自己的细高身材透露了秘密。他以为自己和别的女人拥着时,我会不知道。“蚰蜒”幸灾乐祸。这人身上有淤青,“白条”说这就是快死了,是死人的标记,你还有什么不能同情?可是,我被鬼魂、被死了几百年的色鬼缠上,还要被一个快死的人再缠上?我问“蚰蜒”:你什么时候死啊?他说快了,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吧。我知道这不是玩笑,他真的挨不过这个秋天。“蚰蜒”动不动就说:我吃不上明年的麦子了!据他女友说,这人有一种血液病,半夜里还有抽筋的毛病。她说:一个快死的人,就尽力折腾,因为过一天没一天了。她还说:“白条”也是一样吧!我差点为这句话揍她。我的“白条”不能碰,也不能死!我的“白条”长命百岁!他啊,他与我有过一个美妙的约定,那是说好了的:将来搬出去,去过我们两人的小日子……来世,我们还要约定一起。他问:你相信有来世吗?我说:当然,连这个也不信,那不是太傻了吗?

“什么事情也不如这个急,你还是等我,不的话我们今天晚上都不用睡觉了——我们得连夜讨论这件事。”

有一天半夜竹林里传来尖叫,喊救命。天哪,是“白条”!我和几个人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一个黑影飞快往一旁蹿跳,那头又大又沉,压得直不起腰。黑影蹿上墙头,吼一声跳下去。我们赶紧去看“白条”,见他身上的衣服都扯破了,多处受伤。下体那儿流了不少血。怎么回事?他不答,只用手捂住。原来有刀伤,幸亏伤口不深。他声音又低又急:老妖来了,他是我的仇人,他来报仇,好几辈子的冤仇了……谁都听不懂,他是吓蒙了。下体的伤好不容易才长好。他说:总有一天齐根儿斩去。可怜。我给他鼓劲儿,让他打起精神,他点头又摇头。我说你还是写诗吧!我愿意一整天地听你朗诵。他咬着嘴唇:它们没了。他指着胸口:它们从这儿飞光了。这天他一直把头枕在我的腿上,眼望屋顶,一会儿泪滑下来。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人哪,疯狂吧;可疯狂的感情是不同的——有的令人肃然起敬,有的却令人厌恶!

我迟疑着。因为不知是什么事情,所以还是犹豫:“……不过单位上,我想……”我一边拖延一边想着怎样甩掉他。

我一直不忘他说过的这句话,忘不了他那张脸。是啊,他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他自己。我从来没见他厌恶别人像厌恶自己!他停不下来,不能停手,他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在伤好不久,发生了自残的那一幕。他母亲吓坏了,我也一样。他给了自己一刀,如果手劲儿再大些,也就成了。

他的语气十分兴奋:“这回是最重要的事情啊!也许我们俩的好运来了。不过这只有当面才说得清——我现在就过去好吗?”

失败的结果真可怕。因为那是八月,紧接着就是九月……

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样回避和搪塞。

“蚰蜒”也没有按期去死,他也等来了九月……

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狂放不羁的声音了。我刚说了一句“你……”对方就问:“怎么?想不到吧?我总是一下出现在你的面前!”

4

在这个下午,我正蹲下跟丽丽对话,看它灰蒙蒙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鼻头,突然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还没等发出一声“喂”,那边就是一阵狂笑……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斗眼小焕。

……他一走,再没人让我讲故乡和童年了。可是一觉醒来,觉得“白条”的头还枕在我的腿上,还仰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像个孩子。他没完没了地缠我讲、讲。我强抑着泪水,手一直抚在这张脸上。我还得忍住哽噎,还得讲。

2

……沿着水渠往南,一直走到垂柳下边。它们茂盛,因为临水。柳叶垂到水面。有鱼跳。水藻和蒲苇都动。各种鸟雀叽叽喳喳。长堤通向野地,堤下是一片地肤、蒲公英和羊蹄。再就是小蓟,粉红色的花像火绒。

这家伙死有余辜。

过去的洼地成一片草原。裂叶牵牛的种子暴开。我穿了裙子。妈妈给我织了线裤。

李贵字的死耐人寻味。那几个凶手竟然使用了女人的长丝袜。他的死极其悲惨,却不禁让人惋惜。不知李咪听了这个噩耗作何感想。李贵字曾是那个大学里最富有的一个毕业生,不久前还插手了那场轩然大波。他经常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领到学校,向其介绍不求上进的女大学生。他出钱给人到欧洲旅行:“简单得很,到欧洲转一圈,去荷兰看性事表演……”他甚至公开鼓励那些老年学者诱奸女生—— 一个老教授竟在餐桌上听傻了眼,以为是大白天遇见了鬼,当他终于听明白这个昔日的学生正在有条不紊地诱导自己时,差点背过气去。李贵字外语极差,现在却大谈“德语国家”和“英语国家”的区别,咧着大嘴说:“那都是些什么‘皮袍’(人民,the people)啊!”说到李咪就使劲嘬着嘴:“那是最优秀的女‘皮袍’……”有一次远远看见陶楚到学校食堂打饭,就议论横生:“这么硕大肥美的玩艺儿,有人也能舍得下……”

傍晚,梦见一个影子,顺着水渠走,一直走到我跟前。他穿了黑衣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细高、英俊。黑发乱蓬蓬的……你该把我悄悄领走啊。

我差一点把李咪给供出来。我摇摇头。

他躺在这儿,听自己的脚步声。他懒得一动不动,让我摸他的脑壳。大脑壳沉甸甸的,像孩子一样。

“他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吗?有没有第三者插足之类?”

妈妈爸爸分开了,走了,剩下我自己。秋天是一个严肃的男青年。我老了的时候,他也老了。快把我领走吧。我等着这一天,快疯了。

黑脸人捧着本子一一记下,旁边拿高压电棒的那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小狗丽丽。丽丽这时候被威慑住了,略微低着头,伸着舌头,看着脚下的一点水泥地板。它不敢看这两个人。那个年轻人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有点不怀好意。我想他大概是想试试那根高压电棒吧?这家伙敢动丽丽,我就会迎着鼻梁给他一下。

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眉毛,脑瓜,没有血色的脸;两条腿真长。他就是九月、九月的孩子啊。

“好像是‘斗眼小焕’后面那个讨论会吧……”

那个傍晚,我在一片小蓟中间等。一直坐在那儿等,等他来把我领走。我就一直坐在小蓟里。

“什么讨论会?”

秋天再下面就是冬天了。我们要赶在这个冬天前面离开,这是我们的命。我这会儿向你——我的“白条”——讲着那个秋天的傍晚,心里多么感激。我穿过它,穿过等了一辈子的小蓟花地,才来到这里。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一辈子都不明白,我的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白白等了我,我却跑开了。难道我千辛万苦来到这儿,就为了今天?

半下午时分有人敲门——竟然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面孔肃穆,其中的一个还拿了高压电棒:这东西据说是致命的玩艺儿。领头的铁青着脸:“我们要问问李贵字的情况——能否提供一点线索?”我在心里骂道:我已经不上班了,还不让人清闲。我说:“找马光吧,他让李赞助过讨论会。”

你不说话。没有一点声音。我只好回头,想看看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还在不在了?

回家不久即接到马光的电话:李贵字被人杀了。时间是上周二,人死得奇怪:作案者使用了一条长筒尼龙丝袜……“现在正加紧调查,有关部门还下了一个文件,要‘重拳出击保护企业家’。”马光的口气冷咝咝的,“黑社会啊……人发了财日子也不好过……绑架的事在这个城里接二连三,如果不按时送钱去,他们真会‘撕票’的。”

一点声音都没有。你也没有了。你的魂灵真的会来这儿会合?

每一次离开吕擎的小屋,那种乱七八糟的堆砌都长久地压在心上。它使我目光恍惚,思虑重重……阳光轻软无力地投射在街道上,人行道旁的草叶无精打采。路边的木槿竟然旱得开不出花来,紫荆也半死不活。杂乱的地毯草中间夹杂了一些颜色深一点的莎草,结出了小得可怜的籽儿。这些植物只要离开了橡树路,没人会好好照料它们……路经一座体育场时,在围起的铁网前待了一会儿,想意外地看到小鹿。没有。这儿正在进行一场松松的足球赛。近年来这种赛事常常让人热泪涟涟,仿佛生死攸关。实际上是踢一个牛皮缝成的圆球……网柱上贴了一张治疗性病的广告:这个城市到处如此,以至于使人纳闷,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那么多下身出了毛病?“性病也比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官人深刻多了”,我想起了阳子这句不伦不类的比喻。

我一闭眼就能听见海边的雀儿在头顶上叫,它到处找自己的窝。

这个冬天来临之前,我独自抵御着阴冷和抑郁的袭击,在阴阴的城市街巷里徘徊。有时我到橡树路,去看望四合院里的老人。吕擎的母亲很少说话,她常常端坐那儿望着我。这双眼睛依然亲切和热情,像湖水一样清澈……离开老人的房间,我一个人在吕擎吊了沙袋的那个厢房里待了很久。从这个窗口望去,橡树路上一段最美的景色映入眼底:一处老旧的别墅,红色砖墙已经变成了苍黑,只有洁白的木栅栏漆得簇新;四周是女贞树,小叶黄杨,还有刚栽了几年的雪松;浓绿的草地上,喷灌器在忠实地工作;一个穿了红裤子的少妇从木栅门走出……我在沙袋上击了几拳,感受着发痛的手指骨节。屋里被吕擎搞得乱七八糟,到处堆放着考古学书籍、古钱币和动植物标本之类,还有采来的一些岩石:花岗岩、正长岩,有很多气孔的熔岩、石英斑岩,因受大气应力作用而变成红褐色的熔岩、霏细玢岩、风化细晶岩、方解石和扁桃形辉绿岩……这一切正待整理和标记。这里再准确不过地说明主人杂乱无章的思绪,还有他急躁而广博的渴求、摇晃不定的人生追索……一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心上失去了秩序意味着什么?

我的窝在哪里啊?雀儿,你能告诉我吗?

阴历九月之后,很快就要迎来一个冬天。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个城市的某一些人会牵挂起远方的行者——凹眼姑娘,吕擎阳子,庄周,许艮……有一个人走得最远,他就是苍白青年。这个人将永远不会归来,因为他嫌“东部太热、太挤”,所以“愿来世降生在/寒冷的西边/那个贫瘠的高原”。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刻,我悄悄踏访了他的东部居所,在那个神秘的大宅里倾听过业已消逝的声音,仿佛看到大厅一角坐了两个悲伤的人——他们正在诀别。这分别前的最后一次深谈,却是悄无声息。总之这是人世间最沉默最令人心碎的交谈。这场交谈不久,一个人将打发另一个人上路,从此一去不归……

……

1

凹眼姑娘的自语化为窗外云絮,被风扯成一条条,一丝丝。她的连连发问,我这个故乡的兄长也无力回答。我不知该劝你返回故乡还是留在那个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