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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九月

我们说着话车子已拐进了橡树路内部。我往车窗外一望,老天,刚刚从岳父的小院前面驶过!再往前就是树木茂密之处,是那个被木栅栏封住的地方了——奇怪的是这儿又有人站岗了,木栅栏已经拆掉。在门岗那儿,士兵根本没有阻拦,原来这辆车子早就办了通行证。继续往前。雪松,还有橡树,个头很大。这就是那个最有名的大宅啊!可我从来没有进入它的内部。此刻令我迷惑的是,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更换了主人呢?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接上小白说了什么都一概没有听清。

她的这个做派立刻让我想到了环球集团。看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角色,很有点大秘书的气魄了。我说那好吧,一切听你的,你大约就是女“肿材”了。她说用不着这样讽刺我啊,咱们见面真的让我高兴——“尽管上次与公司合作得不好,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吧。”我顺便问了一下双方的合作,想知道那档子事结果怎样了。小白笑眯了眼:“其实这不像您想的那么复杂。你们主编亲自来了一趟,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们总裁对她很客气——他对女同志总是很客气的……”

车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嚓”,停在了院子里。因为是第一次进来,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原来它真是很大啊,这在寸土寸金的橡树路上太奢侈也太过分了:整个院子占地足有十五六亩,在主楼和配楼之间有小片的林子和花圃,由一些青石小径连接起来。因为面积太大了,再加上一些郁郁葱葱的大树笼罩,一时难以看清它的格局和面貌,只产生一种复杂和神秘感。回身看旁边的这座主楼,青魆魆的,爬在墙上的藤蔓植物死一半活一半,愈显出了它的沧桑感。这是一幢两层建筑,但因为有高出地面半个窗户的地下室、大屋顶阁楼,所以实际上是一座所有空间全部得到有效使用的四层楼房。在稍远的一片竹林旁,是一座面南坐北的长条形厢房,两层,也有地下室和阁楼,建筑面积也在五百平方以上。更远处的西墙附近好像还有平房之类。仔细些看,会发现脚下的甬道已经重新修过,花圃四周的竹篱也刷上了绿漆。整个院落显然是刚刚修葺了一番,可想而知楼内也彻底整过了。新的主人入住前必不可少的一场折腾总算进入了尾声。如今硬件已毕,剩下的软件就由这个富有经验的小女子来做吧。

我说咱可不想打扰老领导。小白笑:“老领导还没去呢,我们三个等于是先遣军,待我们把内部一切都理顺了,刚装修的屋子也可以住了,那时老领导才能搬来……走吧,那里现在是我说了算。”

司机把车子泊到左侧一个小小的停车场上,而后很快就到厨房里忙去了,原来他还兼做这几个人的厨工。这时小白拍拍手,从主楼里马上出来两个穿旗袍的姑娘:一米七五以上的高个子,苗条俊俏,一双大眼乌闪闪的。她们脸上是标准的高档酒店服务员那样的微笑,两手合起自然地放在胸前较高一点的位置,即蓬松的胸脯下边——胃部偏下一点。她们点头含笑,却并不说话,保持了美女应有的矜持和内向。倒是小白稍有急促地逐一介绍了她们,说一个是秋菊,一个是荷花。当然是艺名。她们可以算做艺术家吧?我这样问着,想象着面前这个无所不能的小白她有无培训青年艺术家的能力。我向两位姑娘问好,她们这才开口回应,一齐说“先生好”。小白说请先生进客厅喝茶吧,我谢过,说先四下里看一看吧。我在甬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惊醒了什么——最后才明白,我怕惊醒一些沉睡的亡魂……一进入这里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那些闹鬼的故事,那些刚刚逝去的人。我怕一不小心就踏在了谁的脚印上。心里泛起的疑问太多了,但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我抬头看着主楼,问:“她呢?”

小白往一旁看了看,说:“干脆吧,我们一起回去吧,到我们工作的地方去,那儿什么茶都有。那个环境您会喜欢的——我们就回那儿去吧。”

小白一时摸不着头脑,一脸的茫然。我反应过来,告诉说:“原来的女主人,她是一位老人了,老妇人,现在搬到了哪里?”小白终于听明白了,“噢,她啊,早就到别的地方去了,在这座院子开始整修的前几年就走了。这房子已经空了好久……听说原来的住户遭了凶案,女主人疯了,治了很长时间才算好了一点点,如今要活着也在疗养院陪护院那些地方……”

我说自己对咖啡这种物件实在没多少好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去找一家茶店吧,这对我比较合适一点。”

3

小白打断我的话:“宁先生,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吧,请吧!”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说话。她跟在我的身侧,一直陪我到处看着。我后来忍不住说:“你还是先忙自己的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随便走一走……”她没有马上离开,只是沉吟般说了一句:“您……能行?”她怅怅地看着我,终于回主楼那儿去了。

“又是‘肿材’……”

这儿对我来说是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之地。梦中,不,是凹眼姑娘的叙说,带我游遍了它的每一寸、每一间……脚下泛湿的泥土上印着新新旧旧的痕迹,它们交错积累了几百年,已全无半点间隙。一条小路伸进了密密的竹林,路旁的枝杈被修剪过,走起来方便多了。以前这里会是多么繁茂。竹林中有一些挖成圆形的空洞地带,新的竹子还没有长起来,让人想象这里以前会有石桌或其他东西——说不定还有搭起的小茅屋小木屋之类。是的,那些聚会的年轻人更愿意待在这样的地方,因为老一代人传下的坚硬高大的居所已经让他们住腻了。穿过这些圆洞走下去,踏着刚能容下一只脚的石块往前挪动,一出竹林就是那幢边厢了。我看到门是虚掩的,就推开走了进去。大大小小的隔间,连接的和独立的,全都无人居住,泛着刚刚粉刷修葺过的气味。一些家具都是新的,沙发上蒙着遮尘布,正待不久有人来掀掉它。看得出后来者全力消除往昔的一切痕迹,就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放过。比如门口的石头台阶、甬道,上面的石头也被更换成新的;可是更细的小径、藏在林子中的石块,却依然是老旧发黑的。房子的外墙暂时还没有改变,它们也是黝黑的颜色。我一间间看着,想象哪一间才是那个苍白青年的住所?他早就搬出了母亲的房间,宁愿在这个边厢里找一个角落安顿自己,全部的理由也许十分复杂,但主要是远离父亲的一切,包括他生前一直居住的那个高大的主楼。正在我看着一面窗户出神的时候,突然一阵呜呜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在这安静的时刻吓人一跳。我的头皮一憷,不由自主地贴紧在墙上。这声音婉转起来,一会儿粗粝一会儿尖细,有时竟像老人泣哭的声音。我心上一横,奋力推门,跺着脚进入了隔壁。什么异样都没有,同样是空屋子,有新放上的几件家具。我仔细观察,发现这间通向了一个楼梯,在往二楼拐角那儿有一扇小窗,时缓时急的风吹过一道缝隙,也就发出了那样的声音。我上前把窗扇推严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可以这样说吧。不同的是我们对她们的要求要严格得多,因为这关系到公司的信誉,总裁……”

小白走过来时,我正好转到了边厢的外边。我想看看这座长条形楼房的特异结构:既有内楼梯,为什么还要有一个外置的楼梯呢?这楼梯又是怎样拐到室内的?楼的二层并没有长廊,外楼梯肯定是绕进了阁楼,然后再从那里进入内室,并通向了房间的。当年的设计者可能是为了防火避灾的考虑吧,却想不到给后来的一群顽皮青年留下了嬉戏的方便,更多的悬念、更多的欢乐。我想象中这儿十分适合捉迷藏,如果有鬼魂出没,那也要便利许多。我相信苍白青年会因为这个愈加喜爱这个地方。后来,我从一个二楼的带边角的不甚规则的房间里看出了玄机:它表面上看只是一个不大的套间,有小卫生间和内室;内室小得只有十个平方米;但外间有一个黑洞洞的储物室,推开它,马上扑来一股让人掩鼻的霉味。太黑了,脚下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儿因为极偏僻极不引人注意,所以肯定被后来的装修者忽略了。我低头往前小心地探试着,慢慢让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终于能看清一点点:脚下由老式花砖铺成,灰尘和旧报纸破布条碎屑等遮去了大部分的花纹。除了一角是一个破旧的大壁橱,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了。空空的储物间顶多有五个平方,潮湿憋闷。我拉开壁橱,里面是几个空酒瓶;一侧的板壁开了一道几公分宽的缝隙,不小心碰了一下,它竟然吱一下转动了——原来是一个半米宽的小门!我压住心底的惊叹,弓身踏进壁橱,然后试着进入这道小门——摸索着一直往前,渐渐感到了冷飕飕的风……只拐了两道弯,就看到了前边的光亮——往外踏一步就是阁楼了,而这间阁楼一边通向二层窄窄的楼梯,一边紧连着外置楼梯。我站在楼梯上喘息着,从这儿正好可以看到楼下站立的小白。她望着我,但并没有对我出现在外楼梯上有什么惊讶,可能她以为我是从阁楼那儿正常出来的吧。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就是往城里送保姆,你那样一说我就听懂了。”

小白就住在这个边厢里。我问那两个小姐住哪儿,她指了指西边的一溜平房。“她们不会害怕吗?”她点头:“当然会。谁住这儿也会害怕啊。不过没有办法,有关人员来安排我们怎样住,说主楼和边厢她们都不能住,只能住平房——从前就是这样的,这是规矩。我被优待了才住在这里。”说着把我让进了她的房间。这间屋子不大,但让人觉得温馨可人。没有办法,一个美好的女性——哪怕是一个最凡常不过的女性,只要给她一个居所,她很快就会将其弄出一种温吞吞的气氛。女人就是女人,在这点上与男人有天壤之别。我看到这里的小桌、沙发、床,一切都纤尘不染;可爱的洁白的手工粗布铺在桌子上、沙发上,甚至是椅子靠背上。一束墨菊插在一个粗瓷水罐中,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药香味。菊花天生是属于秋天的,秋天就应该有这样的气味。我喜欢菊花。

“是这样,”她抚了一下汗津津的刘海,“是我们总裁为一个熟人—— 一位老领导培训的,就算是帮忙吧。现在城里的服务员很不好找,要听话又可靠的,也不那么容易……是这样,老领导马上就要搬进新居了,总裁让我送人来,带她们一个月再回去。从农村找来的孩子,需要手把手教啊,性子急了也不行……”

“你看过厢房和大院了,怎么样?”小白亮晶晶的眼睛扬起来。

我更加不解:“千里迢迢为这里培训两个?只两个?”

我刚从黑乎乎的房间里走出,坐在这样洁净清香的地方,迎视着一对美丽的眸子,心情一下改变了许多。我觉得环境真是太重要了,因为回想一下在环球集团的日子里,同样面对着这个姑娘,却很少有时下这样的喜悦。她多么可爱。她看我的时候有一种明显的含情脉脉的眼神。而我觉得她在这座城市里是绝对的天姿国色,她的五官甚至比全城有名的美人娄萌还要好看。她的手放在桌上,让我第一次如此切近地清晰地看到它是多么细白纤长。我的眼睛往旁看一下,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我想到了关于这个大宅的奇异传说——那些无所不在的鬼魂将淫荡的病菌四处传播,短时间内让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无一幸免……我喃喃着:“我明白他到底住在哪一个房间了,知道了。”“你说谁啊?”“哦,我在说一位青年——过去的人,这个房子的主人……”“他是谁?”“他不在了。”小白疑惑的目光盯了我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听人说这里一直闹鬼呢,所以原来的住户搬走后停了这么长时间,一直空着……新主人不怕,不过也里里外外整了一遍,花了不知多少工夫和钱。听来这里运东西的工人说,整这座院子的时候,还挖出了一些古怪的东西。”

“是啊。有些突然。不过我们公司从来这样,任务说来就来,总裁一句话就得出发。是这样——公司为这里培训了两个服务员,让我送来并带她们一段时间。无非都是生活方面的事情……”

“什么东西?”

“橡树路?你说在这儿——工——作?”

“一个像碾盘那么大的、砸去了一半的石狮子头,埋在深土里;石头刻的小人儿;还有,我们前几天挖菊花,挖出了一个瓷坛,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画了八卦的纸符,就埋在院角……”

我急于想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解释的也是这个,可能费词太多,急得又一次皱起眉头。我发现自己有那么多话要问,比如集团与我们杂志后来的合作,以及我离开之后的情况……她把我往旁引开了一点,开门见山说:“是这样,我被总部派来橡树路上工作一段,可能需要一个月吧,才来了一个星期,所以也就没有急于找您……”

我站起来:“它们在哪?”

没错,这是环球集团的小白秘书!老天,如今这样的年代真是变了,美人个个都是飞行军,在偌大一个世界里随意出没,瞧她一眨眼竟出现在橡树路上……我心里不知是沮丧还是高兴,这会儿嘴巴一咧,让她吃惊地大叫一声:“您——”我说真是高兴真是想不到啊!她应声上前握住了我的手,“正想来这儿喝咖啡呢,从车里看见了您,越看越像,果然!真是巧极了,不然我也要找您……”

“别的东西都被人清理了,瓷坛还在,我觉得怪,就放在那儿了。我想离开的时候带回去,我们那儿有人懂这个。”

“宁先生!宁先……”

我跟小白到了另一间屋子。在一个纸箱里,我看到了小白说的那个瓷坛,里面是画了八卦的纸符。这些画上的符号都是红色的,可能是朱砂。我想起了这座大宅院的女主人,她在那些闹鬼的日子里实在被折腾得受不了,曾请过一些有异术的人来这里作法,最主要的一个不是别人,他就是“嫪们儿”……我说:“你看,这里过去真的很不安宁。这些东西就是用来镇鬼的。”

又是一个下午,再次从黑色花那儿绕行。我漫无目的地走向了那个糖果店,走到跟前才记起它早已改为西点店——而以前,这么好的糖果店大概全国也没有几家。我停了一瞬,沿着静谧的柏油路继续往前。路过那家门上装饰了松枝的咖啡屋,可以看到里面的服务员一色洋派,里面的餐具,比如小巧的桌子,雪白的亚麻布上摆放的锃亮的刀叉……还离它一段距离就能闻到特异的气息,如今这气息似乎代表了整个橡树路。一辆深棕色的轿车“嚓”一下停在了跟前,离我只有几公分远,可见司机真是一把卖弄的好手。我还没有来得及惊叹,车门就打开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不慌不忙地下了车。她在车子的另一面对我微笑,还轻轻皱眉,表示了一丝惊讶。我有些眩晕,在下午的光线里很难看得清这个美丽的面孔,只是觉得有点熟悉。是的,我好像认得她。我马上就要叫出她的名字来了——可惜她还是抢在了我的前面:

小白一声不吭了,咬着嘴唇。她这样待了一会儿,说:“这真是一个不安静的地方。半夜里常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吱吱叫,还有奔跑声——正睡着觉,突然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跑过去了,踩得石头小道咚咚响。我从窗上看过,外面什么都没有……唉,如果‘嫪们儿’年轻就好了,他来这儿一趟,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2

她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嘴巴。

在这个城市,秋天曾经是最好的季节。可是在这些黑色的丧葬花旁,人究竟要长一颗多硬的心才会春风得意呢?秋天是野地上的盛大节日,却会变成城里人的愁思。我搓搓手,抬头看窗外灰色的楼房之间,那儿正飘过浓浓的铅云。如果这时响起隆隆雷声,就会有一场让人惊悚的大雨……

我却听到了心里。又是“嫪们儿”,这家伙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们,走到哪里都难以将其驱除。我甚至在心里认定:小白所说的要把那些新发现的朱砂符带回去,也是为了交给那个老人。

娄萌没有耽搁很久,要说的话也就是那些。她临走从挎包里掏出一摞子函件,它们捆在一块儿,大致都是些印刷品。我把它们搁在写字台的一角,然后和丽丽一块儿去看龙虾。它们仍在起劲儿地打斗,其中的一只已经露出了破落相。

我们又一起去了主楼:两个小姐已经为我准备了香茶,这时正合手站在大厅里。小白在我一踏上主楼台阶时就介绍说:“听说这个楼是一个总督住过的,还有人叫它‘帅府’……现在换成老领导了……”我停下脚步问:“老领导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小白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真的不知道:“不清楚,我们就叫他‘首长’吧!”

我苦笑一下。在这个刚刚开始的秋天里,我们两人的心态何等不同。我已经没有心思说不冷不热的俏皮话了——只想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的心绪如果配上橡树路口那儿的黑花,倒也合适。此刻我什么也不想做,心里怅然而又悬空——悬空感对于中年人是很要命的事儿。可惜这一切面前的贵妇人一无所知,她离这种体验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她一心琢磨的只是怎样设计一些完美的圈套,像套狼一样套住那些自认倒霉的“企业家”。我琢磨她仍然对环球集团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桩并不磊落的买卖到底怎样了,她不说我也不问……我抱起丽丽,它两只胖乎乎的蹄子垂着,真是有趣。生活中有多少有意思的事情被我们忽略了。丽丽嘴里格啷啷化着糖果,发出“咔啦”一声——它终于把糖嚼碎了。

喝茶时,我总想着主楼的阁楼——那儿有凹眼姑娘的房间。

“不是装病吧?你要装病,我可要去找你岳父了,老领导可从来看不上小病大养的人。”

4

“不是害怕,是身上难受。”

两位小姐的一举一动都被规范化程式化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如果这就是小白训导的结果,那也太无趣了。她们的旗袍开衩太高,几乎到了胯骨以上,所以为了不至于太难堪,她们弯腰时一定要整个人半蹲下去。多么宝贵的长腿,欲露还遮。我想告诉她们,在这个特殊的大宅院里,穿这样的服装将是非常危险的。我忍住了没有说。可是当她们一再撩动着旗袍下摆,而且挺着过分高大的胸脯,迈着两条长腿在厅堂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终于小声对小白说:“她们在这儿工作可不是集团宾馆。她们还是穿朴素的制服更安全一点……”小白笑了,微皱眉头看看我:“宁先生真有意思。”“我可一点没有开玩笑的心思。这里可不一般,在这里工作一定要分外谨慎才好,弄不好会……”她总算认真了,盯着我。我直通通地说:“会出人命的!”

“你就别在家里闷着了,上班不行吗?这回不用你出去跑钱了,不要害怕了。”她含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却显得较为亲切。

小白愣怔了一会儿,又笑了:“你想到了哪里去。老首长都多大年纪了。再说……”

仅隔一天,又有人敲门。小狗丽丽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呜吠”,龙虾则迅速响应似的加紧了打斗。我去开门,丽丽一直揪住我的裤脚,使我一边把一条腿抬起来,一边把门闩拉开。出乎意料,进来的人是娄萌。作为领导者她很少光顾,我赶忙给她倒茶,还找来不知什么时候遗留在盒子里的糖果。娄萌竟像个孩子一样把糖果放进嘴里,让它在牙齿间格啷啷响。小狗丽丽在一旁抿着舌头,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我于是给它一块,它竟然咂得起劲,嘴里也发出格啷啷的声音。娄萌笑了。

我想说:这又怎么样呢?难道来往于这个大院里的人都是衰老不堪者吗?还有,既然是这么大一个院落,就难保没有各式各样的客人,如今大大不同于昨天的是,红男绿女都是成群结队的,你把这样两个乡间姑娘往这里一放,等于是玩火自焚!这是真的,这是毫无夸张的!我真想告诉她一个近在眼前的事实:就在橡树路的某个茶屋,上个月刚刚发生了一件持刀行凶案,一群强悍的小子把另一群差不多的人捅了好几刀,其中的一个当场毙命。起因就是这个茶室从南方新来了一个姿色过人且打扮另类的小姐,于是很快就被不同的人盯上了,不出一月就发生了这起案子。另一个例子更近,就在我们杂志社:由于打字员阿环太漂亮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搅得鸡犬不宁,不仅是外来者行为失当,多毛青年马光几乎要明抢明占,最年迈的老编辑也神魂颠倒起来,娄萌气得要死要活,就差没弄到停业整顿的地步了;而且整个事态还在发展当中,只是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想告诉她:这种事情其实不用我说,你身为集团秘书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了,你什么没经过啊,你已经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一级的大人物了,所以“肿材”就敢把你派到这个大城市里练一把,让你当小姐的教练。你其实是在完成一个恰如其分的任务:怎样把两个小姐培训得更媚人更实用、更不用他人操心。总之集团的“肿材”亲手送给老首长的礼物,必须在一切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放心免检产品”。小白在我犹豫的一会儿像自语般地说了一句:“现在的人都变得直率了……”

这种奇怪的引申让我也无言以对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声不吭……

真是高度概括的一句话,说绝了。“直率”,或者还要加上“纯真”两个字?反正是急躁躁直通通的,想要什么就直说,再不用掩耳盗铃般地遮遮盖盖了。是的,身为那样一个集团的女秘书,她的体会肯定很多。

阿环在一旁嗤嗤笑。马光说:“你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知识的大叔’。”

她陪我在主楼的上上下下看着。一座似曾相识的极为概念化的西式建筑,大,排场,适合洋人居住。不知为什么,这里还没有正式启用,就已经有了一阵阵咖啡香味,还有法国香水的气味。也许只是一种错觉。我在宽大轩敞的阁楼这儿久久地徘徊,认真查看。我从楼梯的位置上判断当年凹眼姑娘的居所,似是而非。正在这样琢磨的时候,一旁的小白突然说了一句:“他们那时候就在这儿闹啊!说实在的,这里如果做一种娱乐场所来经营,会比住家更实用一些……我一来就看出了这一点。”

当他又一次“开导”时,我就说:“你算了吧,别给我上课了,我从年纪上差不多等于你叔。”

我转身看着她。真了不起,真不愧是在第一线摔打过几年的知识女性,敬业而聪慧,进入一种行业一种事物的内部就是快,瞧她才从一座艺术学校出来几年啊,而今就已经颇具商战气魄了。当然,这也是“肿材”教育培养的结果。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啊。

他说的是我前不久在那个集团的经历,动员我早点上班。我说我病了。“你哪像有病的样子?”“我害着热病。”我编造了一个中医名词,这一下终于把他给唬住了。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我,低头的样子有点像毛猴——近些年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姑娘钟爱的男子往往对自己的毛发不太管束,故意弄出一副毛茸茸赖唧唧、脏里脏气的模样。奇怪的是有些女孩就喜欢这种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男人。可是我对这种模样有一股强烈的排斥——我厌恶他后颈上乱糟糟的长毛。

我在一个安放了简易床的单间里停住了脚步,坐在了床上。我有点累了。要知道在这样的西方资产阶级大户家参观,不知不觉人会很累。小白的目光四下里瞥瞥,这会儿似乎有些不安。她的眼睛在看大敞着的屋门。她声音低低地说:“她们……一会儿会送茶来的……”我发觉她的嗓音艰涩极了,脸色或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显得有些红。我愿意让这种朦胧的状态保持得更长。这座可怕的大宅院啊,瞧我们谁拿它都没有一点办法。如果当年某些权高位重的人只稍稍体会一下这里的具体情状,也就会对年轻人宽容多了。我经受过多少考验,人也老大不小了,可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缺乏应有的坚定性;而对方更是在改革的前沿阵地、风口浪尖,如今竟然也有了一丝羞涩。总之这是极不适宜极不得当的,因为小姐一会儿就要送茶来了。她不时地瞥瞥门的方向,一只耳朵可能还在捕捉楼梯的响动……我开口说话了,尽管声音同样艰涩,但所说的内容却与时下的气氛大相背离。我问的是一个早就挂在心上的人物——这个人物由于她的一时不慎在刚才的谈话被提及。我问:“你说‘嫪们儿’,他真的还活着吗?”

马光带着阿环找我来了,他戴了顶长舌蓝帽,看上去像个炼钢工人。他们在这个夏天可能经常到游泳池里去,两人的脸色都呈黑红,显得精神勃勃生气贯注。阿环越来越蓬松的小身体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今不仅嗲声嗲气,而且俗气逼人。马光现在总摆出一副谦虚的占领者的姿态跟我说话,其中也不乏亲切的关怀:“何必呢?过去就过去了,就像刮了一场大风一样。”

她有些猝不及防地一愣神:“当然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活得好好的,只是年纪太大了,整个人老糊涂了……不过没什么大病。偶尔清醒一点,我们总裁就去看干爹——只要他清醒过来,服侍他的人就赶紧打电话来了……”

整个的夏天和初秋都在苦等什么。我奋力开拓喧闹和混乱之中的那片宁静,竟然没回一次橡树路。这里有点像气象学家描述的台风眼,这儿静静的。

多么有趣。“嫪们儿”真是一个神秘人物。我想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看这个一手创办了环球集团的人才好。不管怎么说,他在贫穷的山地与平原地区创造了一个奇迹。眼前的姑娘在我上次离开那里的时候曾提醒我不要小看、更不要低估某一些人的复杂性,以及他们过人的能力——当然。何止如此,他们简直就是这个时代轰轰作响的大功率发动机的重要零部件,安装在一个部门和一个地区的主机上,而不是辅助动力上。对此,我是完全宾服并且怀有一种奇特的敬畏的——但这并不会彻底驱除我心中的另一种情绪,比如说厌恶感。

我在橡树路西段走得很慢,仿佛要故意等待黄昏的降临。其实天色还早,巷子里的人很多。由于这里不是商业区,所以这些人一般到了太阳落下去也就离开了。人流稀稀的街巷真适合闲逛,如果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各自怀了美妙的心事,一切也就完美无缺了。那样的日子啊,在人的一生中一晃而过。后来还要经历无数的黄昏小巷,但记忆从不挽留。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小白瞥我一眼,这让我感到了她过人的精明,“我们与这儿的老首长接上头,还幸亏了‘嫪们儿’呢!”

从花坛边走开,我突然才意识到这是九月之花。是的,这种黑色的花正是为了九月而开。那个人也许说得并没有错。我从橡树路步行回家。凉风中伴有阵阵热气,当风稍稍转北一点时,凉意立刻就增加了。入冬前的这个季节总是忽冷忽热,因为一边连着火热的夏天,一边连着冰凉的雪界。柳叶飘飘,一些穿了夏装的女子手提花布包从中间走过,其中有一个额头鼓鼓的姑娘眼睛凹得厉害,她回眸顾盼的那一会儿,让我怅然若失。她们可能是一群高中生。

我屏住了呼吸听着。

九月如期而至,金黄色的菊花开了,在新建的橡树路入口处的花坛那儿,与金色菊花同开的竟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黑花——它的花瓣有点像蝙蝠的翅膀,在阵阵西风中扇动不已,好似随时准备起飞一样。这种花因为从来没见过,所以第一眼看到时就驻足观望了一会儿。问一个过路的人这是什么花,他可能正为什么事情怄气,竟然脱口而出:“丧葬花!”

“是这么着,‘嫪们儿’年轻时候出过伕,那还是战争年代吧,认识了许多人,这其中有的早就是首长了。他认识橡树路上很多人,不过这些人现在都老了。他身体好的时候一年不知来这里几次呢,给老朋友送些小米豇豆什么的,那时土特产城里缺。后来时兴搞工副业了,幸亏有橡树路上的人支持……集团成立了,‘嫪们儿’也老了,不过他还没忘这里,人来不了,就让我们总裁比着这里重建了一个橡树路!这真需要气魄啊,还真的建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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