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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隐秘之夜

“知道。我妈一定会找你来的,她要找人求援。”

我问:“你知道我会来吗?”

“你不想念孩子和李咪吗?”

他苦笑,摇摇头。

“……特别想念狗狗,我想等这孩子长大了的时候,我会把他领走……”

“也可能是全家一起,取得家里人的支持……”

3

“他们能抛开家庭?”

这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我们喝着很浓的茶和咖啡。灯光很暗,只开了一个床头灯。大概长时间在野外生活的庄周已经不适应强烈的室内光了。朦胧的光线里我努力辨认着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尽管他身上又穿了干净的衣服,可总也无法让我将其还原。一种特别的气息弥漫在这间屋子里,使人忘记了正置身于橡树路上。他仿佛带来了一路泥尘,空气中全是野地气味。“你在这儿我就不怕了,就不会做噩梦了。我害怕在这里过夜,天一黑就害怕……”他沙哑的嗓子让人听了有些难过,我知道他真的害怕。他一直克制着不去吸烟,怕在这个封闭的屋子里呛着我,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还是点上了一支。过去他是没有这个嗜好的。浓烈的烟味,还有面前这个人,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我想谈一些不太沉重的话题,问问他路上的生活,诸如此类。长时间,我们的谈话就像沙地上艰涩的水流一样,根本就流不畅快。

“没那么简单。他们实际上是要踩一条路径,这样在适当的时候——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就会扎扎实实开始做点什么。他们不太可能像过去一样趴在城里,这不过是第一步。”

“我去西边了——我找过她一次……”

当然。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可惜吕擎几个人不在。庄周果然首先问起了出远门的那几个人,我刚说了几句他就问:“是出去旅行吧?”

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你找过谁?你去了哪里?”

庄周说:“今天夜里你就不要走了,怎么样?”

“就是她,你说的那个凹眼姑娘……”

李咪又说了几句什么,把茶和几片西瓜放下。她往外走时我故意说了一句:“可别忘了锁门……”她回头一笑,看起来轻松愉快。

“啊!你找了她?你见到她了?”我不由得探头盯住他,心跳马上加快了。

门响了一下,李咪进来了。她来送水,仰着那个小翘鼻子,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用力瞥我一眼,好像在示意什么——她大概把我当成了公爹和婆母的同盟,这很可笑。她脸上竟然一点羞涩感都没有,好像压根儿就不在乎前不久那场沙龙聚会:我亲眼看到她与李贵字勾肩搭背。这时我才发现李咪身个娇小,嘴巴却很大,与这副小巧玲珑的身材以及脸庞极不协调。显然是个能吃能喝的主儿。没有办法,一个男人在年轻时候很容易就被妩媚的女人给蒙住,他们一抬头一对眼,其他也就不在话下了。可是我多么怜惜庄周啊,从那个聚会的夜晚遇到她和李贵字一起之后,我总想把事情的真相找机会说出来——我觉得让这样一个浪迹天涯的人蒙在鼓里,作为他的朋友会觉得亏心。

“……我见到了。本来……本来我这么远赶过去,就是想告诉她一件事情——因为这很重要!我这辈子一定要告诉她……可是我一见她的面就不忍心说了。我不敢再提那件事……她的鬓角长出了很多白发……”

他指指床:“这张床这么小,李咪还要抱着狗狗过来挤……”

我心里揪疼了一下,轻轻叫着:“凹眼姑娘……”

那种稍微沙哑的嗓子一下驱走了陌生感。他让我在躺椅上休息。我请他把冷气关掉一会儿。这个厢房阴气重,再加上厚厚的窗帘遮蔽,就是不开制冷设备也会凉森森的。我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庄周把窗帘重新拉严了一些。门从外面给锁上了——这使我多少有点不安,因为这会儿屋里有两个囚犯了。

他把烟揉掉,可是马上又点了一支。微弱的灯光下,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焦干的。我的发问木木的,因为我的思绪只在远处,在她的身上。我问:“你要对她说什么?一件什么事情?”他并没有回答。他把窗帘掀开一角,把脸紧紧抵在上面看着夜空。这儿真静,橡树路之夜没有一点嘈杂。这就是静谧,是多少人百求不得的那种安宁。他转身瞥了我一眼,又重新伏在了窗子上。他像是向着窗外的什么人说话:“我上次一直没有告诉你,按时给桤林寄钱的人,就是我……”

我不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跟上她出门……来到庄家之前,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衣衫褴褛敞怀露背的庄周,可大大出乎预料的是,眼前的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了一件墨蓝色纯棉圆领衫、一条挺好的制服短裤。橡树路的冷气绝对充足,我进门后立刻觉得有点冷。他舒服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的衣架还挂着一件亚麻布长裤。屋里有一个小三屉桌,一点办公用品,旁边是一张小床,床上摆着几件小孩玩具。看来狗狗经常光顾这儿。他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吃惊,站起来碰碰我:“你看,我给关了禁闭;大门还有岗呢。”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我和吕擎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梅子像听一则奇闻,如果不是发生在这座城市、在我的朋友之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这个闷热得不让人喘息的夏天啊,竟然突兀地送来这样一件礼物!

他坐回来,低下头,轻轻摇动着:“他最厌弃的人就是我。他如果知道了是我的钱,就会扔到窗外去……不光是他,以后你、吕擎和阳子,所有的人都会厌弃我。所以,”他抬起头,“所以我不如自己离开,不如早点儿从橡树路上滚蛋!”

爱旭抹着眼睛:“他爸不得不把他关起来,这会儿锁在了厢房里,按时送饭给他。你想想这怎么行!你俩是好朋友啊,只有你去劝劝他了,你的话他也许会听得进……”

这句话是突然提高了声音的,吓了我一跳,“你,你在说什么?庄周……”

我听得出神,直直地盯着一位眼泪汪汪的母亲……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回到这里,已经是个不知羞耻的人了!”

爱旭对独生子回来好像也不太高兴,甚至还有些沮丧,摇摇头:“是这样,有一天公安机关通知家里去领人——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孩子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我不相信,觉得还不至于吧……直到来人解释了一下,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警察这几天清查街道,特别是一些公共场所,像汽车站火车站那儿……有一天清晨突击清场,结果就把一帮人集中到一个地方,全是盲流。幸亏清点时有个警察认识庄周,就给我们送了个口信。庄明硬是让人把他拖回了家。他根本待不下,口口声声要走……我哭了不知多少眼泪,李咪和狗狗也哭了。狗狗长大了,他揪着爸爸的衣襟不让爸爸走……就这样好不容易才让他待了几天——他这会儿还是要走,马上就要走……”

他再次低下头,肩头在微微抖动。我有点怜惜这个人。有什么不可承受的沉重压在身上,让他彻底垮掉了……谁也帮不了他,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这就是他的可怜之处。但到底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一无所知……我又想起了桤林跳楼的那个雷雨之夜——那一天他在桤林门外恳求了很久,屋里的人却拒绝开门。是的,今天可以解释为:屋里的人正深深地厌恶着,厌恶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可他们是谁?一对挚友,其中的一个是另一个的保护者和恩人和庇护者。

我一下站起来……因为毫无准备,简直是吃了一惊。我觉得庄周是不可能回家的——这会儿非但没有一点高兴,反而为庄周感到难过。说真的,我现在并不希望他出现在这个城市里……我怔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来这其中的所有奥秘,只有今夜、只有坐在我面前的人才能揭破……到底为什么,他最后也厌恶了自己,以至于走进了无处可逃的绝境——因为我们知道,在人世间,一个人除了自我确认的深重无赦的罪恶感,再也没有其他更为折磨人的东西了。

她终于告诉我:庄周已经回家好几天了,这会儿就住在家里……

“她再有不久就要出来了……可是那次她告诉我,说自己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我想肯定是关于庄周的什么事情。我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热辣辣的兴奋,心上一动。那个人从上次秘密回来到现在,连一点讯息都没有。

“我知道。她要留在那儿。‘我愿来世降生在……那个贫瘠的高原’。这是那个人生前写下的,她认为自己的恋人要去那儿,那里才是他们最后的会合地……”

“阿姨……”梅子迎上去,又找冷饮又递扇子。她接过了饮料很快推在一边,目光只是寻找——她在找我。

他用力咬着嘴唇,“你还记得出事之后,你让我设法搭救她的事情吗?”

这天中午,太阳正在热辣的时候,庄周的母亲爱旭突然来访了。这使我十分惊讶——我一见到她湿汗淋淋的样子,马上想到出了什么大事。她这副模样让梅子也慌了。

我点点头。怎么会忘呢。我相信庄周那时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不过他耗费精力最大的还是为那个苍白青年,那时他日夜奔波。可惜没有成功。最后他为桤林的奔走总算有了一点效果,这是因为二者的难度毕竟不同,再说随着时间拖下来,形势已经远非以前那么严峻了。

2

“我为她找过人,但主要的力气都在前一段用光了。我调动起所有的资源,只为了保住我那个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的男友。父亲的老关系也用上了,这让他知道后发了大火,说我这个人‘应该枪毙’。这不是随便说说的,因为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并不忌讳杀人。其实当时我并不指望放人,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只是希望判得轻一些,把人保下来……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人真的没了!这怎么会想得到啊!我今夜向你发誓,我以前绝对、绝对没有想到……我只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惩戒,是对一些荒唐行为的严厉制止……我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向你发誓!可是,可是这些已经无处解释、也无处说清了……”

在这个熬人的日子里,无论梅子怎么说,我都不愿到那个橡树路的小院去。干吗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岳父岳母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自己的小外孙居然也忍得住,而过去一个星期不见就想得发慌。在蒸人的热浪里,他们不慌了。他们往常总对我们一遍遍叮嘱:别让孩子着凉啊,多给他吃鱼虾水果呀……可见人待在不同的世界里,心情是不同的,牵挂也会改变。由此想到了吕擎,他们在苦苦奔波中获取的那一切,绝不是慷慨激昂的一番讨论就可以得到的。他们正在经历一场真实的奔走。有些事情做起来很具体也很枯燥,有无穷的麻烦无边的磨损,这一切甚至是足以令人短命折寿,可它还是需要有人去做。最危险最艰难的事情,总有一部分人去做。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我惊讶地发现庄周声音哽噎,一会儿脸上泪水纵横。

只要活着,就是一场相依为命。

他握起了拳头在我的面前摇动,而后竟狠狠地捶起了自己的胸脯。我不得不抓住他的手,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也尽了自己的能力……”

小狗丽丽在另一个屋里哼哼唧唧。我不明白它一身毛发怎样熬过这个火夏。龙虾继续发出咔嚓咔嚓的搏斗声,这是一种永不停止攻击的动物,一些“有命不拼命、要命有啥用”的家伙。我想它们终有一天会挥动着那对大螯迎来自己的末日。它们像好斗的人类一样,是不可一世的可怜虫……我这时只怜惜丽丽,因为它的皮衣太难为了它。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可爱之处,就是仍然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让人心爱不已的动物。像狗和猫,鸽子,还有憨态可掬的熊……这些东西大半对人都有着奇怪的友善观念,它们灰色或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总是若有所悟和煞有介事;它们无一例外地长了一双可爱的爪子;摸一摸它们光洁的额头,长命百岁!有时就因为我们将这些实在的、值得留恋的、非常真实的生命留在身旁,在它们的注视下,这才对生活有了诸多想象和企盼。我们会觉得自己的日月似乎还应该更好点——起码不应该充斥着这么多荒唐、污浊和屈辱。这个世界似乎仍旧值得挽救、值得眷恋。

他根本不听我的劝阻,突来的悲伤和绝望让其低低地吼了一声,这声音简直令人害怕。我怜惜他,拍拍他的肩头。他抬头看着我,突然凝住了一样,大气也不出了。这样足足有五六分钟过去,他一下跌坐在了那儿:

记得在03所工作时听过一个头面人物作报告,他说我们奋斗不息的目标,就是未来人人都要住在橡树路!我们要一口气造出千百万个橡树路,让全国人民都住在那儿!所以奋斗吧,前进吧,一往无前吧——但我们知道无论怎么折腾,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即便花上一万年,最终也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住在橡树路……

“今夜我告诉你吧——我想去告诉她的,也是同样的话——”

这个夏天,噪音和烟尘再加上闷热,使这座大破楼的墙壁显得更薄了。四处都能透出声音来。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场地震轻轻一晃,我们将何处逃生。我知道梅子顽固坚守这个城市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老一代的影响。可是她忘记了,她的父母与我们本来就有很多不同,他们住在橡树路上,那儿从来没有停电的问题,也不存在超负荷和限电问题。那儿尽管多年来早已没有了一排排的大橡树,可是现在已经着手绿化植草,如今一片片草皮油汪汪的,一天到晚有一些戴草帽的老头儿在那儿喷水啊用大剪刀细细地修啊剪啊。还有月季花、黑心菊、日本大丽花,小花坛一个个弄得蛮像那么回事。那里被黑乌乌的树木遮盖得满是阴凉的小路上时不时地跑过一辆高级轿车,消音设备是第一流的,机械的喘息声很轻。而且橡树路的好处越来越为人认可,所以那些刚刚开辟的新区无论弄得多么堂皇,一些有身份的人还是要住在橡树路。有人找出一百年前的一些老照片登在报纸杂志上,大家看了说原来的橡树路竟是这么好啊,瞧当年多么了不起,连那些戴了大缠头的老印度都有了。现在有人想模仿,于是就找来一些脸黑体重的大块头,然后用布条把头缠来缠去。这一切在岳父看来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他的那个院落却毫不含糊,那个绿蓬蓬的小花园啊,鲜花开起来一串一串的,橡子树在秋天一个劲儿地跌落橡实,还有冬暖夏凉的大屋顶。岳父最为不解的就是我们这个小家为什么就不能安在那里?为此梅子多次与我争执:“多少人想挤进橡树路呢,你却躲着。吕擎不是也住在那儿嘛!”

我想拉他起来,可是他抓我的手恶狠狠的,好像一旦松开就会掉下万丈悬崖。他嘴里磕绊了一下,急急扔出一句:“那年九月,那个人就是我出卖的……”

梅子根本不愿涉及这个话题,“你啊,真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

“啊?你说的是谁?哪个人?”

也就在这样的无眠之夜,我又与梅子讨论起“择居”的问题。我现在认为,迟早要发生的事情还不如早点开始,我们的确应该一走了之。

“就是他!我们一直说的那个人,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凹眼姑娘的恋人……”

随着炎热的临近,我的心情有时却变得好起来。比如说我不再担心那些朋友一路上饥寒交迫。他们将在绿蓬蓬的野地里游荡,可以在纵横交织的河流里嬉水。夏天在乡下人那里从来都不难过,这是人人皆知的一个道理。而在我们这里却不得不忍受一年里最可怕的煎熬。窗户那儿要不停地灌进灰尘和嘈杂,半夜里的一身黏汗会让人烦躁不堪。想开空调吗?大半个城区的电压都远超负荷,这样的夜晚会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无法启动电器。总之没有任何办法。你只好坐起来看灰暗的窗外,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念头:人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强韧的耐性,竟然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年又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过下去、还要生出自己的下一代……这种没有止境的痛苦的延续,这种钝刀割肉般的生活,究竟是谁发明出来并使之变得可以忍受?

4

讨论到最后梅子决定让孩子选定一个平平常常的职业,比如说机关工作人员,业余时间最好能有一点艺术爱好——但机械服从和小心翼翼会遏制浪漫的想象和生活的情趣。我相信一个人除非要有非同一般的天分,并投入极大的精力和时间,才能把世俗和艺术这两个世界分开一点。我这时发现像梅子一样,内心里决不愿让后一代过于接近自己所向往的那一切。我心醉神迷的,却不愿让孩子追随。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凹眼姑娘那样,对一个男人会这样百依百顺。她叫他‘白条’,死心塌地跟上他走,哪怕前边是地狱火海……越到后来越是这样。我为了挽救自己的朋友,不让他那样颓废下去,曾经跟她谈过几次,我想让她影响一下‘白条’,让他千万别这样糟蹋自己。我发现他走得越来越远,已经不可救药了,就像换了一个人。凹眼姑娘对我的话开始多少还能听进一点,不久连她自己也陷进去了,完全和男友一样。再后来我说什么,她就嘲讽起来。有一段她甚至怀疑我在趁机诱骗她说出一些秘密,怀疑我多少有点窥视癖什么的。这倒不是,我私下里真的问过自己,你不想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吗?那个大宅里的秘密,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我发现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奇,还是想知道一些。尽管‘白条’是我最好的朋友,几乎从来不对我隐瞒什么——这还是不一样。就是说越到后来,他越是不愿对我说了,特别是大院里闹鬼以后。他对我再也不像过去那么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了。其实最早‘白条’的家对我是完全敞开的,我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相互交换书和杂志,谈得晚了就在那里过夜。在最严厉的七十年代,无论多犯忌的一些消息、一些平常连想都不敢想的话,我们之间也可以照谈不误,谁都不会想到提防对方。可是后来形势松弛多了,一切都变了,他倒想起了隐瞒。起因就是我对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极力阻止,不加掩饰地表示了自己的厌恶,有时用语十分尖刻。我只希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千万别走得太远。他喜欢给人取外号,管我叫‘好孩子’。他对凹眼姑娘送他的‘浪里白条’特别喜欢,说自己就是要畅游它一番,哪怕最后淹死呛死。

我们有时讨论孩子的未来,发现人世间的每一种选择都不会轻松。她开始说孩子做医生最好了,我说那就要有勇气面对创伤和鲜血;她说那就当中医,我说那除非是最后熬成一个老人,须发斑白,指甲长长,说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什么“气血”、“肝主运化”、“心肾不交”……给这个世界增添更多的神秘主义。我说哪怕做一个起码的中医都太难了,因为它囊括了全世界的知识。让他学习建筑艺术?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建筑艺术”,只有盖楼的人,只有利润。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已经丧失了最后的一点诗情……

“我知道他这样做心里多不舒服,那是苦到了极点。他的这种心情也传染给凹眼姑娘,她在最后与我接触时,从来不正经说话了,还故意说一些大胆的黄话。她是想吓跑我,逗我,让我尴尬。我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并没生气。我不敢在夜里去‘白条’那儿,不敢沾上一点污七八糟的东西。白天他要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以后,所以我都是三点左右才去敲他的门。他已经病休一年多了,其实什么病都没有。这种浪荡病在当时的橡树路传染得很快:许多人都病恹恹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提不起神,一开口就是吓人的怪话——最难听的话都是用来嘲讽父辈的,火气上来骂得狗血喷头。除了这些就是享受生活,最大享受就是暗地里搞来一些舶来品,吃的用的。主要是内部电影,如果片子中有几个裸露镜头,那就当成了宝贝。黄色录像是一点点传开的,交流得很隐蔽。因为这事儿在当时是要判刑的。不久就以橡树路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地下网络,他们组织严密,相互都有暗号,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明白了到哪里看什么片子,其他人看见了也不明白,蒙在鼓里。也就是这时候舞会和沙龙开始了,‘白条’那个大院当然成了中心,他自己也成了头儿。有一天我去了那里,他和我一起喝酒,还放了一部相当大胆的片子给我看。我只看了开头就拒绝了。我们开始有了严重冲突。有一回他在分手时冷笑着问:‘好孩子’不会去告发吧?他已经喝醉了。怎么会呢。不过我警告他别走得太远,这事早晚会败露的,到时候你后悔也晚了。

我在家里闷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梅子并没觉得怎样,后来见我一直闲置起来,就有些不安了。我解释说已经请了长假,因为任何单位都人满为患,一个人离开一段时间不是坏事。她当时正做着什么,听我这样说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有时她半夜醒来见我伏在案上,就长叹一声,说将来可不能让小宁再迷恋书和纸了。

“我知道‘白条’心里太苦。他是在保姆身边长大的。父亲去世以后世道大变,一家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有人几次让他们搬出这个大院了。还有,他父亲在世时树敌过多,许多人想报复他和母亲,给他非常大的压力。他父亲的一些事情逐步揭露出来,一桩桩冤案都平反了,其中一大批冤案都有他父亲的参与。父亲在他眼里成为一个最虚伪最不磊落的形象。中国人有个说法,叫‘父债子还’,虽然当代人没有谁会认可这一点,可是有那样一个父亲总是不一样的。那些东西压在后一代身上,如果不是足够坚强的话,他是受不住的。全都垮了崩溃了,呼啦一下全压在了年轻人身上,你就得想个办法活下来。‘白条’的办法就是麻醉自己,就是往死里折腾。这都是些老方法,没什么新意。我为他感到痛心。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没人超过的,让人嫉妒——在一切方面……一个人的才华是毫无办法的事—— 一个人没有经历那种逼到眼前的才华,也就不会真正明白嫉妒的滋味——我说的是嫉妒,它如果出现在男人之间,那种力量大得会吓人一跳!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这许多年里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就是为了克服它,为了少一些嫉妒。因为它像毒蛇一样咬我,有时在半夜里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睡。这是真的,我要向你承认这一点,说出来心里才轻松一点点。每逢有人对他发出不能掩饰的惊讶和激赏时,那条嫉妒的蛇就会溜出来咬我,咬得我日夜不得安宁……我至今不忘在大学朗诵会上的一次经历:我们前后登台,他招来的是疯狂的喝彩;我还演过话剧呢,他那会儿倒那么光彩照人,对比之下我真拙劣……

当空气中呛人的柏油味越来越浓的时候,这个城市就到了难熬的酷夏。我记得一位朋友面对着势不可挡的城市热浪这样哀叹:“熬吧。”

“眼看着他这样糟蹋自己,一路往下走,我心里也挺复杂的,只是说不出。就在这时候风声突然紧了起来,我听到父亲在家里破口大骂,骂一些年轻人的堕落,还说出了一些严厉措施——就是说,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有多么严重,可还是对来我们家探望父亲的一个人——他是参加‘严打专项活动’的成员——不加掩饰地指责了‘白条’……从那以后我就没法控制自己了,因为有关部门一次次叫我去一个地方记录。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再说什么。可他们一旦揪住了一个线索就不算完。在那种特别的气氛下,我还是在一份记录上签了字。这一切都白纸黑字留下了。最后发生的事情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它引来的惩罚超过预料中的许多倍,从根上毁了他也毁了我。不久桤林被乌头那伙人陷害,也进去了。为了彻底毁掉桤林对我的信任和感激,他们竟然设法让他看了我揭发‘白条’的笔录!这就是桤林最后绝望的原因,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除了他,李咪也知道我做了什么,这当然是乌头告诉她的。她的鄙视让我生不如死。乌头和她的事情最后并没有瞒我,因为我需要和乌头交换条件:他们不扩散我的事情,我默许他们……

1

“从此我的地狱就开始了。我一夜一夜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妖怪在后边追杀。我相信橡树路真的闹鬼,这鬼就跟住了我——其实是在我心里做了窝。那些日子里倾尽全力营救‘白条’,还向有的人暗示这是父亲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父亲说我‘应该枪毙’的原因。父亲真的这样认为,这是他们的共同看法。他们先是让后一代绝望和疯狂,然后再枪毙他们,这就是他们的残酷。九月就这样过去了,我等于和‘白条’一起死了一次。从此我在橡树路等于是一具行尸走肉。李咪和乌头搞在一起时,我心上滴血,已经顾不得她了。这就叫罪有应得!那些夜晚我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叫着,像说胡话,其实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过。我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庄周你记住吧,一是千万不要嫉妒别人,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多么有才华的人都有,嫉妒只会害了自己。二是千万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它要等你挨过一些最现实最险峻的关口才能作数。三是千万不要误解,以为那些强烈感动过你的崇高信念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它们离你还有千里万里,你即便耗尽一生都难以追赶;如果你愿意,那就为它经历九死一生、辛苦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