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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寻

“听口音你不是咱这围遭儿的。唉,这年头走路不比过去啦,别行夜路。”

“就我自己。”

“这个我倒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山里去。”

老人理理头发,望一望,又回头仔细看我:“上山?那你得走到半夜哩。就一个人?”

“你家在山里吗?”

天眼看就黑了,道路开始变得模糊。我望了望四周,发现渠边路旁显然不宜过夜。背囊里有吃的东西,我想在路边笼一堆火,煮一点热水。前面有一个黑影在活动,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提着篮子,正低头在沟底采集什么,一见了我就停住了。这时我才看清,原来这沟底没有水,老太太正在下边采集那些刚刚长成的地肤菜。我向老人打听:“大娘,从这儿往山上去还有多远?”

我还没答话,老人就劝:“一大早再走吧,天一黑没法爬山哩。”

向南走了四五华里,踏向了沟渠旁的一条泥路,沿着它进山。所有村庄都不再停留,脚步变得急促了。随着往前,地势在加高——再往前走十几华里,就可以看到那片起伏的丘陵了。太阳越来越大,它很快就要向西沉落。我想抓紧这段时间赶到丘陵下边,找个河湾谷地夜宿。很久了,我没有在野外独自面对一天繁星了。我实在不愿打扰这些村子,今夜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犹豫着。我不过想离村子稍远一些,在山地边上过夜。我收回目光,看这条水渠——渠的另一面、那一片灌木旁似乎不失为一个选择。这样想着就把背囊摘下来。老人答过我的话就继续做活了,我也顺手帮老人揪起了地肤菜。一股青生气怪好闻的,一会儿手就染绿了。篮子满了。她站起来,拍拍衣襟。

3

我开始打开背囊,抖开那顶帐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老人又转回来了。我一眼看到了一头白发在微风中拂动。

我不禁回头望去。这些年纪稍大的男人和女人在阳光下抄着手,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黑色线绠帽……

老人好奇地看着我摆弄帐篷,说:“就这么过夜?”

我又打听了街巷上的几帮人,他们都说鼓额一家大约是到南边开矿去了。我告别了这个村子——巷口的人在我离开的那一会儿都站起来,盯着我脊背上的背囊,传来一句句议论:“看看这个人吧,也是个苦命汉子,赶路还背那么一个大家伙,累不累死!”“就是,看去也有一把年纪了,还是在外边痴跑野拉,不易哩。”“不易哩,干啥都不易哩!”

我说是啊。老人臂弯里还挽着那个篮子,蹲下看着,脸上笑吟吟的。她说:“你这是要搭个小屋啊。要不嫌弃,到咱家里宿下吧——离这里也不远。”

“你说的这一家我琢磨是往南去了。他们大半是跟着大流入了山。开矿的人多哩,这样矿那样矿,咱也弄不清是什么矿……”

我有点犹豫。我只想在野外听着蛐蛐入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老太太又说:“你只要别嫌弃就好。前些年那些‘拉练’的学生娃儿就在俺家住过,俺就做这菜给他们吃,他们跟这叫‘忆苦饭’哩。其实苦个什么……”

我觉得她好像故意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东南西北的,我到哪里去找这个小姑娘啊?我进一步询问鼓额一家可能去的地方,没一个人敢肯定。一会儿,一个老头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烟杆上坠着一个很大的皮革烟袋荷包,四下悠动着:

老人说的大概是很早以前徒步进京的红卫兵吧?我这样想着,问:“他们衣袖上都戴个红袖章吧?”

一边的一个老婆婆接过话头:“庄里年轻人都出去啦,有的往西,有的往南……”

“是呀,腰上还捆着皮带。那些学生娃儿怪俊哩,姑娘小子个个水光溜滑,只不怕走长路哩。”

“南边山里有些矿主,他们都来咱平原上雇人哩。都去拼命挣大钱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人还记这么清楚。我那时正好在大山里流浪,那也是另一种长路啊……我把打开的帐篷叠好,重新装入了背囊。跟她往前走时,我开了一句玩笑:“老妈妈,你敢领一个生人回家吗?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往南?您老说的是哪儿啊?”

“天哩,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说坏人咱认得哩。”

一个老人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又插进去,用力吸了几口,忙里偷闲地吞咽着一股香喷喷的浓烟:“田里事情靠不住,天旱庄稼不收,地给开矿的人毁啦,庄里人就一拨拨往南去了。”

“坏人脸上又没有记号。”

我只得点点头。

“有。坏人的眼神就是‘记号’。”

“噢哟,那么说你就是东家了。”

“那我的眼神……”

“我就是那个园子里的人,回来找她。”

“你是个愁闷孩儿,急着赶路,心里有事。你是个好孩儿哩。”

“你是哪来的?”

我心里有点发热。

“是的。人呢?”

走了不远就进入小村。这个村子树木很多,这使我明白它比“柳棍”要富裕——只要树木旺盛,村子就好,这在山地和平原差不多全都一样。老人的小屋在村边上,那是一个小草屋——见到它我马上就要想到自己出生的那个茅屋。

我径直走到那个窄窄的巷子里,寻找那棵大槐树旁边的人家。迈进巷口,脚步开始变得沉重,心里却一阵高兴。我想立刻见到鼓额……几年前也是这样,那次我在这儿受到了热情的、小心翼翼的迎接。还是那扇黑乎乎的小门,小门的左边一扇朽掉了一角。我敲门,没有反应,后来才发现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站了片刻,又在门前徘徊了几步——我想他们可能出门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我把背囊摘下坐了。大约过了一小时左右,我终于想起问问邻居:前前后后几户人家全都一样,户户大门紧闭。我不得不重返街巷,去找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他们都不知道谁叫“鼓额”,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我们小茅屋为她取的外号!我说就是那个在海边做工的小姑娘……一个老人睁开大眼:“噢,他们家呀,锁门了。”

进了屋子,有两只鸡扑棱着翅膀飞出来。老人说:“你看我心多粗,出来时忘记把屋门合上。”锅台,灶口,到处都是鸡粪。老人咕哝着打扫。原来这屋里只有老人自己,我没有多问。

村名形成的原因很多:某一趣事、人物,都可以成为一个名字;它是一种取代、一种迁就和一种认同。一个符号就能把事情讲个清楚明白,透露出传统、秘密和渊源。眼前是“柳棍”,走在街巷上,就想找到很多的柳树——结果相反,这里的白杨和榆树居多,大半是苍榆,只有很少的几株旱柳。还有几棵抱栎,一棵青冈树,都属壳斗科,样子与以前看到的檬栎和柞树非常相似,它们的种子富含淀粉,在饥饿的年代里就成为穷人的美食。长得最旺的一种树木是加拿大杨——它在很多村庄里都长得油旺旺的。这种树木质疏松,没有太大的用处,不过在贫瘠的土地上总是活得很好。这是源于欧洲的一个杂交品种,在这个平原上刚一落脚就迅速繁衍开来,成了穷人的树。

老人把地肤菜洗净,然后掺上一些玉米面、一点盐和面粉。就要烙饼了,我蹲下烧火。老人夸我:“勤快孩儿。”

村子有一个奇怪的名称:“柳棍”。名字的起源已经无从查考了。在这片平原和南部丘陵地区,会让人觉得所有的村名都富有诗意,它们显得多趣而奇巧,使人钦佩这里曾经拥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比如说离这里不远的那个村子叫“撇羊”——一只羊,极有可能是一只白羊或黑羊,曾被主人遗忘在原野上……多么有趣的、遥远悠长的情景和意象。从这里再往北,离芦青河入海口不远的那个小村的名字叫“灯影”。从地理位置上看,很久以前那个村庄坐落之处必是极其荒凉,因为离大海很近——人类在过去的居住习惯与现在恰恰相反,他们常常躲避着大海,所以古代那些繁华的都市大半远在中原或西北,总之要远离浩瀚的海洋——这些村庄在海边茫野上,夜晚,行人远远地看到一点灯火,就叫它“灯影”。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口一个“孩儿”叫我了。只有在山野大地上才有这样的老人,她们常用这样的口吻叫着所有的后生……这个夜晚就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老人,有了灶里红彤彤的火苗,有了那张冒着热气、在老人手下翻动不停的饼,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这样的夜晚太少了。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的旅途啊——就因为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路上经历再多的艰辛也无须反悔……

小村卧在一个大沙岗下。很早以前沙岗离这个村庄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老辈人说大约是五十里吧,可由于西北风的驱赶,沙岗正逐渐往东南方移动,以至于移到了村头。从一道道沙丘链在这片平原上移动的痕迹可以看出:如果缺乏植被,它们每三五年的时间里就可以移动一华里远。最后移动的速度或变得缓慢,或进一步加快,这要看当年的雨水怎样,看沙岗上的杂树和草多不多。一些可爱的白杨是沙岗上惟一的乔木,它们长得挺拔直立,淡青色的树皮给人温煦和洁净的感觉。

晚饭不仅有饼,而且还有咸菜和玉米糊糊。我们坐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矮木桌前,而矮木桌又放在了炕上。这个平原迎接客人的桌子都是摆在炕上的,这与城里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饭后,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红的。她咕咕哝哝讲一些自己家里的事情,把灯苗拨亮。“我有两个孩儿,一个要活着也和你这么大了,他三岁那年死了。剩下的是闺女,二十多一点儿……”

附近的这些村庄太熟悉了。这儿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株树木我都相识。瘦骨嶙峋的狗赶过来,孱弱的身体扭成了花儿。街巷上有一些晒太阳的老人,他们专心吸着烟锅,有时拔出来相互礼让。小村是青石砖块、特别是泥巴堆成的:泥屋顶、泥墙、泥路,砖石并不触目。远远看去很像陈旧的黑白电影里的镜头:淳朴、安详、古老。这些矮小的土屋里都有一个占去了很大面积的火炕,它是人们最喜欢的。冬夜,它散发出的热量驱走了严寒,一家子人包括猫和狗,尽围炕上;有时到了酷冷的四九天里,冰挂三尺,连栏里蹿出的猪和鸡也凑上来。他们拉故事、听书,闻着旱烟味儿,感受着一份特殊的安逸。

说到这里老人不吭声了。停了好长时间才说下去:“她这会儿在南边庄里,给一个‘皮业家’打工……”

2

“皮业家”几个字让我迷惑,原以为那是一个经营皮货的人,或干脆就是熟制皮革的人——过去平原上打猎的人多,操这个行当的人可不少。可是听下去我才明白,老人缺牙少齿,把“企业家”叫成了“皮业家”: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们,小白,老健,苇子和老冬子,一个一个想过。

“我们这一围遭出了一些‘皮业家’,他们雇人,给钱也不少。闺女就在南庄一个‘皮业家’那儿,十多天才回来一趟,带一些糕点、一些钱,那个‘皮业家’还真是好人。”

当年我虽然势单力薄,却对鼓额的父母亲口说过:我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这个土地上长出来的、像青草一样淳朴的小姑娘,甚至因为营养不良而没能正常发育。我们的小茅屋将尽其所能帮助一个穷人的孩子,如此而已。我们只有这样做了,心里才会安定。

老人起身在镶满了黑白照片的镜框上指指点点。我看到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这是俺闺女,叫‘加友’。”“这个名儿好听。”“她爸活着时候取的,她爸呀,死了几年了。”说着老太太抹了一下眼:“孩儿她爸是给村里挖地瓜井,井塌了压死的,还好,掘出个囫囵尸首。打那儿就俺娘俩过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男娃……加友找了个男人,他在另一个‘皮业家’那里做。他们还没成亲。转过年去,正月里成亲……”

在这个世界上,谁会相信你呢?你又需要谁的鉴定呢?

老人说那是加友几年前的照片了,“如今她比我还高,胖哩。‘皮业家’那里吃得好,顿顿有肉,这娃儿长起来哩”。

如此艰辛的奔波,在许久以前是为了活下来,在今天是为了摆脱苟活。即便信誓旦旦也难以阻止苟活。你于几十年的奔波中活了下来,剩下的里程却依然艰难。昨天构成了珍贵的一页,而今却要继续挣扎。那些巨大的愧疚对你来说既沉重可怕,又值得收藏。你在日后还会明白:罪孽何时何地都会降临,就像一片黑云随时都可能化为冰雹雨雪一样。你因此而不敢稍稍轻浮松弛。

我在心里为老人和孩子祝福。

近四十年的艰难行走,茫然无定的行程!我曾跨越过无数的河流和山脉,让夏日阳光把周身的皮肤晒得像棉絮一样脱落,让荆棘撕破全身,好像死而无悔。时至今日,我还在继续寻找和祷告,从春夏到秋冬,从雪地到泥泞,带着浑身伤创和冻疮继续追赶。

4

由鼓额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音乐教师——她的样子很像肖潇,乍一看两人就像亲姊妹!可她们的命运又多么不同。此时此刻啊,我的老师又在哪里?当年,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悲凉才使她愤然离去,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声息?我不知多少次这样问着,难以回答。这么久了,大概只有神灵才能知道这是怎样的忍受,怎样的折磨。一个女子对磨难、困苦、不幸、残酷的报复与记恨,这等等一切造成的不可平复的伤疤皆能忍受,这是可能的吗?这一切宁可加在我这样一个林莽少年身上、一个在大山里挣扎的流浪孤儿身上。所有的男人都应该深刻自省,并以一生的苦行来抵消罪孽或其他。虽然这并非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但仍不同于饮鸩止渴,我们或将由此摆脱可怕的人性的泥潭。让我越来越无情地剥除和剖析吧,让我拥有这样的勇气吧。

夜晚老人让我住到了西间屋。这儿就是打算给她的加友成亲用的。老人给炕加了火,一会儿它就热烘烘的了。平原上的人春夏秋冬都要睡炕,只有年轻人才在夏天挪挪窝儿。夜晚我躺在炕上,不由得在闪跳的灯火下端量起这间屋子。我发现它们都用一些报纸仔细裱糊了一遍,而且都是用同一种报纸糊成的,由于年代久远都变黄了。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中苏友好的蜜月时代留下来的苏联报章——在这偏僻的农村竟然有这么多外文报纸,而且至今还糊在墙上,可见在那些年代里它的发行量有多大!我读不懂俄文,却可以看很多印得精致的黑白照片。我从上面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政治人物,他们都微笑着,或者举杯,或者握手,或者彬彬有礼地站着。俱往矣。

先是向西,然后一直向南。一路上想:拐子四哥、万蕙,还有斑虎,我们就是这样风雨飘摇的“一大家子”!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们竟然散失了好几个兄弟姊妹。武早、肖明子,特别是鼓额,她几次遭遇不测——每想到这些我就一阵阵难过。多少人在保护这个不幸的孩子,大家似乎都倾尽了全力,可就是挽留不下。这不仅让人忧伤,而且让人深深地怀疑,怀疑这片古老的土地,她的滋生力和保护力——有时她竟然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好像我们一开始就不必种植鲜花,也不必等待果实,沦落才是一种必然。

窗外黑漆漆的,不时传来小猪和鸡的哼叫。睡前我照例要读点东西,于是摸了摸身旁的背囊……几年前我和武早结伴而行,从平原坐车,后来徒步穿过丘陵进入泰山东南部的山地。在那些夜晚里,我们很少宿在外面,因为当时正是一个寒冷的季节。就像眼下一样,我们躺在了房东热乎乎的大炕上,我在睡前总是听着武早那些梦呓似的故事……多么有趣的、令人怀念的岁月啊。

我点点头,掮起了背囊。

今夜,我从背囊里掏出的是行前装入的那些信件。

“我指的是土地赔偿的事,你不知道,南边村子和园艺场,都开始坐下来一笔一笔谈了。那些家伙说不定就要跟咱接头。咱不贪图钱财,只求个公平……”

……艾克还为那三个碟子闷着。可我就是不给。那时候我心里想着象兰。它们是艺术品,粗糙,象兰喜欢——她平时喜欢的都是一些烂七八糟的东西:眼睛歪斜的人,说起话来像破锣的家伙,一片树叶,一块古里古怪的石头,一条干鱼,一只蟹子,她都喜欢。有一种通红的蟹子,她把蟹壳挂在墙上,说样子像我。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自己哪儿像它?她的两条腿倒像蟹子——两只大螯!陪同的是艾克,这家伙结结巴巴说着汉语。本来要离开了,我们一伙中有人嘴贱,提出去查理夫人家里看看。艾克结结巴巴把这个提议翻过去,查理夫人慌了。她两手不停地比划,对艾克说着什么。夫人七十岁了,可是她飞动的两只手很容易使人想起老猫的前爪。艾克告诉:夫人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毫无准备,说家里脏呀,花园没整理啊,等等。可爱的老太太,她以为我们那么在乎花园呢……我们每人至少要带一件礼物,有人建议我找同行的一位姑娘借点什么。我借了一个景泰蓝手镯,漂亮而又廉价,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

“我在外面待不久的,你放心。”

玩得开心。查理夫人像五六十岁。她大概要活一百多岁。一幢两层楼,楼房前后都是花园。我们在一个大厅里喝了一点酒。可惜我没有带自己的酒。祝夫人健康。她独身一人,令人惋惜。夫人幽默愉快。我们一块儿去爬山,山上长了一片荨麻。有人碰了一下,疼得啊啊叫。查理夫人拔起荨麻,顺着毛刺去捋。她真露了一手。路边咖啡店里贴了一张图画:女人两个乳房间插了一支蜡烛,燃得正旺,查理夫人拍手。温水池边,蓝水诱人。欧洲艾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望而却步。查理夫人穿上游泳衣,像娃娃一样跳进去了。她登山时竟然把我们这些年轻人都甩在山下,一路上披荆斩棘,弄出一条小道,欢呼着。赠给夫人一根拐杖,它来自泰山。查理夫人舞拐如剑。还有人赠她一把腰刀,她整天悬在腰上。该查理夫人分赠礼物了。艾克得到了一个桃木刻成的小人儿,小人儿骑在骆驼上。艾克耸了耸肩膀,瞟我的三个碟子。

四哥突然想起什么,提醒我说:“这时节要早回,那些矿区的人来谈事情,我可做不了主啊!”

我把它们摆在玻璃橱后面,象兰问这是什么?我说碟子。象兰用它盛鱼。刷碟子时打碎一个。我把碎片拾起,包好。后来不知是哪个狗东西看上了我的碟子,它们没了。只有碎片、碎片。

我收拾行囊时,四哥就在一边看着。他大概在想:不过是二十里路嘛,还用得着打点行囊?万蕙拿来一些水果放在背囊里,又找来了一点酒。四哥在一边看着,跑回去取来两块锅饼……我的行囊给塞得鼓鼓囊囊,放在了一边。

象兰买通了两个王八蛋,他们一块儿合计好,把我送进林泉。她在心里判我死刑。我跟查理夫人喝酒的那一会儿,她躺在谁的床上?我看不出那个眼睛歪斜的家伙有什么好。狗男女。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天下第一流的婚姻总是难以进行。狐狸精。不错。

万蕙说:“对啊,你该去看看他们了。快去吧大兄弟……那小姑娘太可怜了,你代我跟她说说,就说‘快回来玩哩,想她哩’,她来了咱又是一大家子了,熬一大锅鱼汤喝……”

我怀疑所有的不幸,皆因得罪司机。他背后有一手。抽顶级烟,住洋房,非吉兆。象兰对他说了什么,领导才会知道。象兰指天发誓。无奈。司机是我的克星。那小子的一对眼睛像猫头鹰,圆亮,放射死光……

“鼓额这孩子太不让人放心;还有,我该去看看她的老人……”

悬崖。抓住一根草一条藤。一个念头决定一生。她走了,小娘儿们坐着波音,钻进云彩。

“你走吧,小焕来的时候我就说你回城了。”

一辈子苦寻、苦寻、苦寻?问你问自己问小白问眼镜小白这家伙也好久不见……没有别的办法!还不想撞死自己——于是,而且,当然——也就苦寻……

当斗眼小焕结束了纠缠时,我在心里琢磨着怎样离开几天——一方面想让他下次扑个空,再就是无时不在的隐忧让我不得安宁。武早和鼓额,小白和老健,他们都让我牵挂。我不能永远面对这沉默的夜色啊,这会让人望眼欲穿,让人双眼生翳……为了不使四哥夫妇焦急失望,我只想离开很短一段时间。先去鼓额的小村,那儿离这里只有二十多华里。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四哥,但没有说出的是——我正想怎样绕路去寻小白他们,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甩开集团保卫部的暗桩……四哥马上说:

曾记否?深夜饮酒,撒尿长谈?咱们的交情一辈子用不完!我到山上盖孤屋,招呼你去。出家人老年酿酒,遍采野果。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原也不难。那就没人往我脸上打了,没有象兰也没有铁笼子,没有穿白衣服的人,没有凶险的针管。我等你,好兄弟!死亡的消息都是谣传。当然,活着,深山。你以前讲过什么?想一想吧!你的炫耀之地就是我的久居之地。我的酒自己喝一些,分给野物一些。我和野物成亲,夜夜搂紧狐狸。你来时别带家眷——我不接待任何女人。请与小白同行。我要睡了,饮尽最后一滴。公鸡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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