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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

我的语气急切起来:“他们去了哪里?”

当我问起鼓额一家时,有人喊着:“天,这一家子早走了,跟上几大家子一块儿走哩。”

他们伸手指着西边苍苍茫茫的大山——那是险峻的砧山山脉,“早翻过大山了!大概往远里去了……”

我在这里开始了逐一询问,令我惊喜的是,这里终于有了那片平原上的人——有的竟然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村庄的人!他们喊着:“柳棍,那是我们庄啦!”

“他们为什么要去那么远?”

我沿着一条崖畔的窄窄小路往东南方走去。整整走了半天,中午时分稍作休息,下午接着赶路。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又看到了一些稀稀落落搭在河谷流沙上的铺子,心里一阵高兴。

“为钱嘛。山那边有南方来的淘金队,那里招做杂活的人。谁都留不住他们……”

从平原上来这里打工的农民分长短期两种。长工的生活稍稍得到了改善,散居在山沟的村子中;短工只好自己动手,在工地附近用秸秆搭一些铺子。他们一般都带来了自己的家口,把家中最常用的东西也如数携来,如风箱、大铁锅,以及面粉和瓜干等等。草铺旁边还开垦了一些小片菜地,种了菠菜、韭菜、萝卜等。

我半晌不语。

河谷两旁的梯田在这一带称得上是最好的土地,可这会儿上面的庄稼又瘦又小。田里没有多少人做活,显然这些土地基本上被遗弃了。过去山里人会把每一棵庄稼照料得无微不至,得到的却是一份艰难的日子——令人悲哀的一个事实是,有时候庄稼人也会厌弃土地。山坡高处那些被地堰围成一块一块的梯田都属于褐土,它们大半都是薄层粗骨褐土或淋溶褐土,不太适于耕作。在钙质岩丘陵顶部,这种土质是最多的,可是他们硬是花去了几十年的时间,用汗水将其浸润得变了模样:把捡不完的砾石倒进河心,把山下的肥料担上来,最后竟然可以在上面播种麦子和玉米了!可惜就是这些人,现在回过头把那些当年花了无数血汗、费尽时日垒好的石堰统统毁掉了……雨天来临,梯田上几尺厚的泥土开始顺流而下,一直泄进下游的河道,再由日夜不息的河水把它们送进河湾、送进大海……

“你是他家亲戚吗?城里亲戚?”

“狗东西,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来祸害咱庄稼人哩。”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边抹着鼻子一边讲,不知不觉火气上来,砸石子的锤用过了力,把砧石也砸裂了。

“是的……”

我觉得最后一句说得有意思极了。不过那个教师失去了一份职业也怪可惜的。可见这个村头的闺女一定别具魅力——那所享有盛名的地质学院有多少女孩子,他竟会跑这么远来寻一个山沟里的姑娘。爱情令人迷惑。

我这会儿心里盘算着是否翻过砧山山脉——那可能要花费许多时间,从这里翻山后再进入采矿区,至少也需要七八天吧。看来此行只好先停下来,我要从这儿折回了——需要去完成此行另一个、也是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找到小白和老健他们……而后我会把园子里的一切稍作安置,寻一个更充裕的时间再去大山西部。

“你看看,这么好的一份家产!这个贼丫头连万贯家财也不要了,一尥蹄子跑了,真是色力大过天哪!”

3

我听下去才搞明白,原来那个领队是一位青年讲师,住在村头的家里,这个村头家里很有钱,共两座房子,其中的一座是二层小楼。他们把楼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这位教师住,一月之后村头的闺女竟然与他私奔了:眼下学校和村头都在找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下面的一段路程让人既谨慎又兴奋。我在心里忍不住念叨起几个人的名字,不知分别以来,小白几个人是怎样度过这段日子的?我和朋友们没有他们的任何音讯,因为各种联系方式已经切断,彼此真的成为一个个孤岛。他们也未必知道我后来的处境……整个事件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了结的,我一直在想如何凭借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力量,来援助这些无辜者;我不信如此的不义和黑暗竟可以长存下去。我见到小白他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商量整个计划:从哪里着手、怎样开始?一切都不能贸然行事,不能有一点莽撞——在这些方面小白应该是一个经验丰富、十分沉着的人。我甚至想过,目前他与朋友的处境,或许也是他早已预料的一个结果、一个过程?因为在长期的交往当中让我深有感触的是,小白虽然在年龄上小于我,但在某些方面已经拥有相当复杂的经验,有着并不单薄的阅历,有着相当严整的判断和运筹能力。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他的下一步决定,特别是——我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

“说起来没人信,从那个学校里来了个戴眼镜的老师,手指老长,会弹钢琴——人家不笑不说话,文明哩。可就是这家伙把村头的闺女给拐跑了……”

我一直牢牢记住了分手那一天的情景,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让我一定要在事态平稳一段时间再去那个地方。可我担心这些日子如果拖得太长,他是否还会待在那里?他一旦离开我就无从找到,我们再要见面也只能是他设法找我——这样就会冒更大的风险。我在想老疙对我的提醒,我必须谨慎至极。我甚至从城里返回后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村子,只去探望过三先生和他的跟包。我一遍遍咀嚼跟包的故事,以此来安慰自己,抵御着难言的悲伤和寂寥。煞神老母和乌坶王的幽灵就在平原上徘徊,现代人竟然不得不与他们共舞——我在长长的跋涉中常常陷入这样的默想,忍住心底泛上来的阵阵惊讶。

我在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中间奔走,身上的背囊常常使他们好奇。许多人把我当成了地质勘探队的:在金矿规划初期,这里常有戴着太阳帽和黑眼镜,背着这样一个大背囊的人走来走去。打听了一下让我吃惊不小,那些地质人有的就来自我的母校!他们咿咿呀呀讲出一些奇怪的故事——

从山地丘陵和平原的交界处——芦青河西岸往南二十华里有一个镇子,镇子东南有一个“草炭厂”。所谓的“草炭”即是将废弃的作物秸秆之类粉碎沤制,做园林种植业所需要的底肥和基料。小白在那里有一个叫“长闩”的技术员朋友,自己的公开身份是对方的合作伙伴兼技术同行,所以以前在那里不事声张地待过许多次。这次草炭厂即是小白所选择的第一个滞留点。一般情况下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山里人有了金子也就有了一切。他们认为过去几十年里真是蠢极了——虽然那时也在频频放炮开山,可不是为了采金,而是为了修整农田。他们像绣花一样把那些梯田围上了整齐的石堰,耗去了多少人力财力,换来的却只有贫穷。眼下为了找金子,很久以前精心砌好的那些石堰、还有灌溉渠网,都被拆毁砸烂了。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抵达了那个镇子,然后就直奔草炭厂了。当我远远地看见那一片低矮的厂房、听到隆隆的机器声时,心里真有点按捺不住。我为即将到来的相会而兴奋。那种心绪真是难以表述。

2

进厂后直接找“长闩”,有人就把我引到一个面色黢黑的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前。他正一下下咬着一根甘蔗样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甜高粱秸。他加紧咀嚼了几口,吐出一口口渣屑,等引我进来的人走开后才问:“找我?”我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想见一下小白。”“他嘛……嗯,我们没有这么个人啊。”我看看旁边——一个人正推着一辆手推车匆匆走过。待那人走远,我说:“我是他的朋友,姓宁,与他约好的。”

矿石已经被采乱了,所有权也异常复杂,公采私采、国家集体,都搅混在了一块儿。执法部门怎么也没法把它们从头理顺。大概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管理更为艰难的工作了。与我曾经去过的砧山山脉以西的富矿区不同,这里主要是露天开采;而西部的一些矿藏要深入地表上百米,最深的七八百米——那里活动着一些专门打洞子的队伍,俗称“敢死队”。而这里只要用锤子和钢钎在岩石上打孔,然后装上黄色炸药就成。山岭上一处又一处显赫的大坑都是淘金者炸出来的。在植被很好的山坡上,常常会看到炸开的一个个大坑,四周的树木被拦腰斩断,绿色的草皮被石块和黄土翻压在下边……

“长闩”不再说话,把我领到一旁,从一条小胡同里拐进一个小院。这里由几幢青石做基的黑瓦泥墙围起来,很隐秘的样子,惟一的不好处是噪音稍大。我想即便习惯了这种环境,要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易事。我们进了最边角的一间,进门后立刻合上门扇——原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小白了,谁知道黑乎乎的屋子里空无一人。“长闩”拉开窗帘,这才让我看清小屋里的炕、小桌,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架。凭直感,这是小白的屋子!我问:“人呢?”

我经过的这道山谷十分熟悉,它离砧山山脉还有四十多公里,时下望去已经有点面目全非了。这一地区的岩浆岩活动频繁,具有多期旋回的特点。往西延伸的这道山谷主要为花岗岩,侵入早,规模大;从谷岸陡峭部分的露出可以看到岩石成块状、片麻状构造,为中粗粒、中细粒黑云母花岗岩。这种矿体往往与金矿的关系密切,所以周围的几个村子都为金子疯迷。其实这里的岩石含金量极低,可即便这样,也总算让山里人有了发财的门径,因为劳动力太廉价了。近年来的采金业除了集体经营之外,一些个体采金设备极其简陋,大半还要使用兽力人工碾粉和碎石。提炼金子的办法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仍要使用氰化物,所以一直被严令禁止。但还是不断出现严重的氰化物伤害事故。更可怕的是氰化物污染水源——因为这里处于分水岭以北,所有的溪水都要流入河谷,在雨季一齐汇拢到丘陵北部大大小小的水库里——平原地区几条著名的河流、海湾都受到了污染。除了金矿而外,这条山谷还分布有石英石矿、滑石矿等。

“长闩”一声不吭,只从炕席子下边摸出一个信封。

这些人到山区打工的原因都差不多:土地干旱荒芜、沉陷和污染、被各种集团占据等等,反正是田园凋敝。而这些年丘陵和山地一带却热闹起来,那里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矿藏——过去无力开采或不许开采,现在则是一片繁忙景象。山里已经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矿井和采矿场。由于这些矿藏分布得极不均匀,所以那些没有矿藏的村庄就非常窘迫,仍要像过去一样依赖贫瘠的山地,或者像平原人一样外出打工。进山后很容易发现,山区村庄的贫富悬殊程度令人吃惊:有的村庄已经开始兴建一幢幢的两层小楼,而且正在有计划地抛弃那些河滩和山隙里的祖居石屋。看上去很像“山村别墅”的一幢幢小楼令人眼前一亮——当看到与之相距不远的另一片寒酸小屋时,又会使人心生悲凉。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采矿场,那儿坐了一些头上捆了一条脏脏的布巾、用锤子一下下砸着矿石的老太太和老大爷。他们手上差不多都有被锤子击伤的疤痕。富裕的山村里跑出来的大狗,像一匹匹小马似的肥壮,油亮亮的,脖颈高昂,头颅上两只尖耳直立着,双目炯炯。它们在采矿场上奔来跑去、阵阵嗥叫……

我急急打开,只见一张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这里太吵了。和那个村子一样吵。我得换个地方住了。还记得你讲过的那个夜晚遇见鬼的故事?那个老太婆?常常想到那儿,真有意思!再见!”

眼下平原上的人群就像倒灌的河水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然后一直向着高处奔涌。我一路上常常惊讶地看着这些背负沉重的赶路人,想从他们默默的神情上揣摸出一点什么。这些走在沟边和田野小路上的人,有的说不定就来自鼓额的那个村庄。我几次走近他们询问是不是小村里的人,结果都有点失望。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叫“柳棍”的村庄,但的确是平原人。

我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迷茫。显然,这里面埋下了玄机,藏下了暗语。显而易见的是,这里并非是什么噪音的问题,而是那个集团或者刀脸的人盯上了这里——他害怕这封信落到那些人手里,同时又因为“长闩”并不认识我,为了牢靠稳妥,也只有写下这样一封信——这样即便别人看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由此带来的最大困境是,我自己一时也弄不懂这其中的意思了。我问“长闩”:“小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直在看我的背囊,听了我的话像刚刚醒过神来似的:“唔,他嘛,他早就走了呀。”

记忆里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这个故事仍然没有完结,只不过稍稍改变了一下头尾和情节。一个在野外过久了的人或有这样的经验:河水偶尔也会倒流,会由低向高流去。奇怪吗?不,在风高浪急的涨潮期,河湾里的水就会凭借巨大的浪涌逆流倒灌,使大河里的一些淡水鱼远远地逃开。这样直到咆哮的大海平静下来的时候,河水才会慢慢复原,沿着原来的路径流回海湾。

我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又翻看小书架上所剩无几的书。奇怪的是这些书全都是市场上绝迹的、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读物或文学类书籍。它们陈旧的封面、特殊的气息,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久远的年代,那种如梦似幻的感受在心头一闪而过……我又一次问“长闩”:“他走前说了什么?没留下什么话吧?”

那些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一生都没有见过大海。他们从流浪者口中探听大海的消息,却怎么也没法明白大海的真正模样。流浪到远方去的人,都是大山里特别野性不安的家伙,他们的一生是完全不同的,这辈子会像河水一样流淌不止——一开始是小伙子,后来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再后来连女人也跟上走了。这支男女混杂的队伍像水流,一涌出山口就在平原上漫开来,纷纷四散。他们一边打工一边走,到了夜晚找不到东家安歇,就会睡在草窝里,睡在干涸的沟底或高秆作物间。一年一年过去,这种游荡的生活成为他们固定的节日。在田野上,只要看到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小村的人就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准备干些什么。他们一般讲来都是些规矩人,从来不做平原人不喜欢的事情。在这些流浪人眼里,平原上遍地黄金,总有一天会寻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美好结局。他们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口袋,盛了各种晒干的吃物。这样一直等到有机会返回大山,口袋里的东西都不会变质。所以他们再辛苦也要把它们背回去,再沉重也要扛在肩上。

“长闩”摇头:“他只说把这封信交给你,你一看就知道了。”

人流与水流的方向常常是一致的,起码在这个半岛上是这样。每到了闲散的季节,比如在冬天或初秋,就有一些男人和女人走下丘陵,一直走向海滨平原。这些人去寻找崭新的生活和可能的幸福,沿着山谷走下来,往前追赶,溪水奔流的方向就是他们的方向。从那个大山的分水岭开始,溪水分别流向东南与西北。开始只是一些小溪,渐渐形成一个细密的水网,纵横交织。除非是极其干旱的年头,它们很难干涸,总是滋润出一丛丛茂密的绿草。最后形成了几条粗壮的支流,向北流淌,即形成了有名的芦青河和界河、栾河。在分水线以南,差不多是相似的一些细小的溪流,形成了注入南海的林河和白河。那些奔涌而下的人群,自古以来就是顺着河流往前的,水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就这样一直走向了平原、走向了海边。

可我无数次地看着,还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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