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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眼小焕

“老总?哦你是说他……坦率地说——这一段没见。”

尽管如此,我发现他的兴致还是降下来了,人也有点疲惫了。而这时我倒觉得很有意思。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要紧的事情,就问:“你见到自己崇拜的‘老总’了吗?”

“你们不是打得火热吗?”

小焕失望了,一会儿又变得兴冲冲的:“哎呀,见到你真高兴啊。”

“那是过去,那小子狂得很,现在做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知道生意场上也讲‘量级’的。那小子觉得他现在混大了,就要躲开我。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要踩着这个王八蛋的头顶跳舞,跳踢踏舞!”

他见我毫无惊讶之色,立刻有点不高兴了,把茶杯端起又放下。他等着我惊讶,可我就是不惊讶。

我关心的只是那个女秘书玛丽的事情,极想把她的根底打听清楚,于是就跟他讲了玛丽怎样到这儿来——她最近接受了一大笔遗产;她对“老总”的鄙视……

“现在我已经有……几百万啦!”

小焕听着,愣着眼笑了。笑了好久,只不讲话。

小焕搓着手,极其愉快地眨了眨眼,凑过来,把声音压得极低:

“你怎么了?”

小焕用力地拍手,哈哈大笑,“了不起的人哪,”他把脸转到“半语子”一边,问:“是啊,为什么呢?”

“你上当了。她有狗屁遗产。爱财如命,要不是为了几个钱,她能跟在‘老总’屁股后头转悠?”

“那为什么?”

“可她说鄙视老总这种人。”

斗眼小焕连忙摇头:“不不不,是这样的——我这样说是为了引起你的重视,为了说明他的‘量级’,所以才强调了他在那个方面的成就——不过他与我的本质区别在于,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发表过哩。”

“不像她说的那么鄙视吧!你记得我以前讲的那句话吗?”

“既然你不想‘玩笔头’了,那为什么还要找这样一个‘天才’在身边?”

“什么话?”

小焕像被噎了一下,哎哎两声:“对啊,是啊,是这样啊!这又怎么样?”

“我以前讲‘人活当如老总’,这话就是玛丽挂在嘴上的。”

“可你刚才还讲‘半语子’先生是个真正的天才,不就是指他有文才吗?”

我吃了一惊。

小焕又说:“如今这年头,谁还玩笔头上那点小东西。”

小焕又说:“这小家伙与那个‘老总’绝不会干净。我敢打十二分的保票。”

我笑了。

“这种事儿可不能望风捕影。”

他们大概跟一些阴险的珠宝商过从甚密,结果学来了他们的一套奇怪举止。实质上我太了解斗眼小焕了:恶劣有余,但一点都不阴险。一方面他鬼精明,可心中的秘密总是要提前暴露。这会儿他故作姿态地点点头:“老兄,告诉你吧,玩珠宝的人在生意行当里可算‘大手笔’,是一些更高量级的人物啊。”

小焕拍拍“半语子”的肩膀:“想想吧,没有经过男人的主儿,能那么讲话?”

我觉得只有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才会做出这种动作,而他并非这样的人,他是在装样子。可是“半语子”在一边也学他的模样,朝我阴险地点了点头。我马上觉得这是一对在生意场上还没长大的小鳄鱼崽子。

“怎么讲话?”

小焕没有说话,只把牙齿咬住下唇,瞪着我,非常阴险地点了点下巴。

“这个姑娘粗得很,什么话都敢讲。”

“你还懂珠宝吗?”

“她比较文雅,还戴着白手套呢,第一次来开了一辆名车。”

最后一句是对在我的耳边大声喊出的,我给震得耳朵嗡嗡响,赶紧退开一步:

斗眼小焕哈哈笑了:“她本身就是一辆名车,”接着对在我耳朵上说,“不瞒你讲,咱也多少动过她哩……”

我知道这是指马克思和恩格斯。老天!他可真敢说。可小焕仍旧踱步,激动万分。我发现他走路时也有点颤颤抖抖——我立刻明白“半语子”走路的姿势来自哪里。我请两人喝茶,问小焕最近生意如何?小焕挠挠头:“建筑业,那是一个倒霉的行业,我差不多没有挣回来一分钱,而且今年险些把老本儿都贴进去。不瞒你说,我现在已经搞起了珠宝生意——这才是好买卖啊!”

小焕总是出语惊人,但往往言过其实。

2

“你知道吗?我就是为了她才接近‘老总’的。我这个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喜欢好娘儿们……”

“世间伟大的友谊并不多见。有人可能讲,不就是两个平凡的人吗?是的,‘伟大’和‘平凡’有时也很难区别哩。一切伟大的机会都可以从那些庸人眼前溜走,就因为他们无力分辨,也抓不住……我多么看重与你的友谊,二十年了?三十年了?或者更长。我认为它比金子更宝贵。有两个欧洲老人合作了一辈子,他们的事业如今可以任人评判,但他们伟大的友谊却无可置疑!我们的友谊可以与之媲美……”

他说得轻巧,兴奋得不停地搓手:“那是个好东西啊!有一段我为她简直疯了。我那时想,为了她就是破产也值……就这样老去找她。后来日子久了我才知道,这家伙身上有狐臭,美啊,不过让人恶心……”

小焕说完并没有坐下,而是在屋里走动,挥舞着手掌讲起来,话语滔滔不绝。他从来如此。

小焕吐了一口。我觉得表演过了反而不够真实。他吐过了又说:“她的家就在海边小城里,父母都是教师,别看清贫,为人倒也正直。他们怎么合伙生出这么一个‘现世报’来?两口子差点让女儿给气死。他们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埋怨这个年头。我告诉他们不能埋怨——同样的年头,有人穿牛仔裤,有人穿裙子,还有人不穿裤子就往外跑!人和人不同嘛——我这样说惹得两位不高兴了,他们不再理我……”

小焕跳起来:“你看你看,有人嫉妒了不是?我告诉你,那种挑拨都是——统统是——来源于嫉妒……凡是伟大的友谊啊,古今中外概无例外,心定会遭受小人的围攻!”

小焕的话冷酷无情,自相矛盾。我听得心中冰凉。“半语子”指指点点,在一边呜呜噜噜说了几句。

“你如果崇拜我,就不会在背后说我那么多坏话了。”我给他倒茶,既是逗他又是刺他。

3

“你这个家伙真怪,难道你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吗?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小焕说:“当然啦,这会儿他们不那么清贫了,都是那个宝贝闺女的功劳。以后她什么都会弄到。‘老总’不给别人也会给……”小焕搓着手,“如果她没有狐臭就值钱了……玛丽原来的名字是大马的‘马’,后来添了一个‘王’字边。可惜她鼻子还不够高……”

小焕进了屋子,还没落座就快言快语说起来:“人哪,的确需要崇拜者——他崇拜我,而我呢,又崇拜你!”我说:“去你的吧,我有什么可崇拜的。”斗眼小焕像立正似的猛一收腹挺胸:

他总是富于联想,出语尖刻。这时我突然想起,我面对着的也是一个混账。

尽管他说得那么别扭,我还是听出了大致的意思。我发觉“后悔”这个词用得不当,应该说“可惜”。“半语子”再不讲话,直到进了屋里,仍旧一声不吭。他大概患了感冒,鼻头那儿总是湿漉漉的,要不停地用袖口擦拭。他走起路来颤颤抖抖,像一个站不稳的老太婆。我觉得小焕真能发掘人才啊。

小焕继续讲玛丽:“我给你说过,这小家伙粗鲁得很,只要混熟了,她什么都会讲,动不动就说‘我操他妈我操他妈’——你别看我这个人不拘小节,可还是讨厌一个漂亮女孩这么粗鲁。我总是不失时机地问一句:‘你操?请问家伙何在?’她脸也不红,还是照讲。就这么没脸没皮的一个东西,待在‘老总’身边,你又知道那‘老总’是个什么玩艺儿……”

“早就顶(听)说……后悔满(没)能断(见)精(成)……”

“现在我不太知道了。”

这时我才发现,“半语子”还带了黄澄澄的一个大金戒指。他不停地揉着鼻头,说:

“现在的‘老总’钱更多啦,由低级向高级发展啦,学会了系领带。有一段时间还想听外国音乐,听不懂,一脚把那套高级音响踹了。还有一回让玛丽给他讲解——小东西不懂装懂……‘老总’现在一多半时间都花在舞厅里。小城里最高级的饭店只有一两家,好房间差不多让他给常年包了。这家伙见了人皮笑肉不笑,彬彬有礼,可惜东西吃得太多,不停地放屁……”

“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干脆痛快一点通俗一点,就叫他‘半语子’吧——一个罕见的天才,真正的……”

小焕关于玛丽和老总说得差不多了,可是谈兴不减。说起过去熟悉的一些人物,他说:“时间地点变啦,看人也得变。无论对谁都得换一副眼光了,”他提起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当地领导,“你知道吗?那小子你可是听说了。”

斗眼小焕转回来时,身后紧跟了一个脸色有点发紫、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头发焦黄的大汉。这个人眼神尖利而惶恐,好像刚刚受了惊吓似的。他先看一眼茅屋,用衣袖擦一下鼻子,然后又直盯盯地看我。斗眼小焕频频招手,把他引到跟前,然后有些拘谨地、呆板地伸手向我介绍说:

我问怎么了?小焕拍拍膝盖,大惊失色喊道:“还怎么,你装糊涂吧?”

拐子四哥和大老婆万蕙待了片刻,招呼一下斑虎,离开了。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又出了什么事儿?”

我这样想着,站在门口,像等待收网的一条可怜巴巴的鱼。

“他跑到美国去了嘛,现在已经加入美国籍啦。”

在斗眼小焕跑开的这一段时间,我就想起了那次奇怪的谈话——“升华了”,妈的,这几个字真让我哭笑不得!看来我真得好好想一想我们之间的事情了,起码要想一想是否真的产生过这种不同寻常的“友谊”。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因为我可不是一般的人!我才不像他们那么俗气!你可能想这是死乞白赖,是耍赖皮吧。可我告诉你——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是觉得和你在一块儿值得,即便不快也该忍一下,因为这种忍耐划得来!一句话,我已经把咱们的友谊大大升华了!”

“这家伙前些年口号喊得震天响,好像大家都是反革命似的,让他一比,先烈也成了落后分子。结果呢?他这会儿去了美国,还让自己的儿子当了兵——美国兵,请你注意……”

是啊,为什么呢?我只觉得奇怪,我也无法回答。斗眼小焕接上把手一挥,很爽快很干脆:

小焕瞪着大眼,像牛一样看我。

他接上说:“一般而言,朋友之间如果产生了这种情况——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有点反感,另一个就该知趣,该快些躲开才是。我为什么不躲呢?你明白吗?”

我并不觉得怎么出人意料。因为我从来没信过那一类人的侃侃而谈,正像我从来也没有信过斗眼小焕一样……我有些累了,长时间不再说话,想尽快结束。他的话好不容易少下来,嗓音也比刚才低多了,搔着头,翻了翻桌上的书,又放回原处,懒洋洋地说:

我的脸当时真的有点红。

“书啊,这些东西!现在我提起笔来,连一个字也不会写……”

万蕙也出来了。他们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大家都熟悉这个客人。相信斗眼小焕本人也知道我心中的不悦、矛盾和尴尬,奇怪的是这家伙竟然权作不知,依然到处找我。他只有一次对我说了实话:“我可明白,你内心里并不欢迎我。”我说:“谁说的呀……”斗眼小焕一拍腿:“你看,虚伪了不是?”

他百无聊赖地走出屋子看看,又转回来,问:“那个拐老头呢?人倒不错,是个好东西啊……”

拐子四哥这时候从另一间屋里出来,问:“又是他?”

“你应该叫他‘四哥’。”

斗眼小焕转身就跑,屁股高高撅起——这家伙的屁股永远是这样,让人看了恨不得从后面踹上一脚。

“对,‘瘸腿老四’。”

我想那个人肯定是以前听说的那个人——“半语子”。

“请别用这种口气谈论四哥!”

斗眼小焕却摆摆手:“停一会儿,停一会儿,我还有个朋友——我们很忙哩,我们正从这儿路过,我说让我进去看看这小子在不在?他就在外边等我……”

“好啦好啦,我知道……不过说心里话,”斗眼小焕向我挤起了那双小斗鸡眼,嘴巴往西撅一撅,“园艺场那边儿的,她们,最近有接触吧?”

他兴奋得就像猫逮住了老鼠。我苦笑着,声音有些发蔫:“对不起,请吧,请到屋里坐吧。”

我知道他是在说罗铃和肖潇。我没做声。

“我太高兴了,你到底还是让我捉到了!”

他回头望望“半语子”,“半语子”嘿嘿笑。我决心再不接他的话茬儿了。

我正暗中思量怎么应付时下这种状况,斗眼小焕却在一边拍手大笑了。看得出他多么畅快。我想这个家伙可能最近又发财了,或者是有了什么其他得意的事情,总之大概又值得炫耀和显摆一番了。他连连说:

最后斗眼小焕好不容易才要告辞,我心里一阵高兴。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拉着告别的姿势,可就是不走。他使劲握着我的手耸动,又摇晃起我的肩膀:“好伙计啊,老兄,真舍不得离开你啊。你知道我真想你!你是个‘高人’——你知道自己一个顶他们多少?我和你每一次谈话都有所得……”

小焕倒不给人凶险阴冷和迫切需要逃离的那种感觉,但也仍然给我一种不安和焦虑感——那也是一种不祥,它已经多次地、清楚地显示出来。我知道要在生活中减少一些麻烦和尴尬,最好还是躲开这个人。在这里,我并不想过多地责备他的某些缺陷,这样只会反衬出自己的虚伪和骄傲。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不舒服,受不了,甚至是——真的是——十分痛苦!当然,他的诡辩能力、出语惊人、机智和灵巧、或多或少的犀利眼光,有时也挺吸引人的,起码是十分吸引我。正像某些人和事一样,他具有很强的观赏价值。但总结起来,这一切还不足以抵消他带给我的那种痛苦。我想如果斗眼小焕今后频频光顾这儿的茅屋,那我真的不能在此待下去了。

我想说:“这一次主要是你在谈,大概不会有所得吧?”但怕这样一句又会重新勾起他的兴致,就闭紧了嘴巴。

他的眼神湿润润的,或许真的多多少少感动起来。这倒让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害怕的事情终于来到了。他说得对,我又能跑到哪里去?跑到哪里都躲不开他啊。可是我一再提醒自己疏远这个人,因为我记得与他在一起从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我直觉中这个人不太吉祥——在我的经验世界里,很多事物都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吉祥的,一种是不吉祥的。人和其他任何事物,哪怕是某个场景、某一种东西,也都会有这样的区别。比如说走到一个地方,如果这里让人产生一种难言的不舒服和不适感,那么就该早些躲开,这样做绝对没有坏处。还有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也许长得并不难看,可是如果一见面感觉别扭、甚至有一种晦气感,那么也要尽快离开才好。有一年冬天我遇到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人,他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很亮很尖,嘴角两边各有一道深深的竖纹,好像正在恶狠狠地咬住了什么似的,同时死死地盯住了我——无论微笑还是严肃,都给人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这让我身上冷飕飕的。那会儿我只想赶快离开——可他非要拉着我说话不可,结果这样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才离开。不久我就害了一场大病,在病榻上遭受了不少折磨。

“我还会来看你的。这样吧,明天或是下午,有时间我再进来聊。我很忙的,这会儿得先走一步了。你知道如今买卖做大啦,已经不是自己能够管束自己的时候啦。外国人,海外华人,还有南方北方,都来找——单线联系,四通八达!我再告诉你:人,只要‘量级’摆在那儿,做什么都能成。我现在就像指挥打仗一样,电话电报不断。你看我还有了跟包……”

“想你呀,老伙计!想你呀……”

他拍拍“半语子”。“半语子”点点头,笑着。

他却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二分钟,说:“你还能跑到哪里?你这个家伙真让我找苦了……”正说着,好像一股热情突然就爆发了,猛地一下抱住了我,双手在我后背上频频地、用力地拍打起来……我给弄得不好意思,最后费了好大劲儿才挣脱开来。

我明白了,这个“半语子”只是他身边的一个仆人。我也笑了。斗眼小焕立刻指着我说:

我一时转不过神来。看了他一会儿,顿时有一种冷风从脸上呼呼吹过的感觉。

“笑啦笑啦,你看,这么长时间没笑,这会儿到底还是被我逗笑了!好,告辞啦,趁着你高兴……”

真有点“兵贵神速”的意味,也完全出人意料——斗眼小焕突然咋咋呼呼闯进了葡萄园里,让我猝不及防。

他做个鬼脸,起身就走。

1

我看着两人的身影。奇怪的是小焕走到几十米远的一棵葡萄树下,就要绕过去之前,突然转身立定了。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他站着,猛地把脚跟一磕,“啪”地打了个敬礼——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转过身,大甩着胳膊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