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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奔走癖

小伙子高兴了:“多么好啊,自由自在,这多么好啊,这太好了!”

“是的……”

小伙子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这时候站起来,指指我,向那些伙伴们喊:

“真的吗?”

“喂——你们知道吗?他是个流浪汉……”

我想了想,该如实地告诉他了:“我是旧地重游……平常嘛,懒懒散散,其实是个——流浪汉……”

有几个停下来:

“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吗?哎呀太棒了!”他们拍着手,有的还要和我在篝火旁跳舞。

“当然不是……”

我谢绝了他们。那个叫“白皮”的姑娘把录音机移近了一点儿,再一次邀请。我让她坐下来。

“大哥,我觉得你们可不是专门来这儿‘结婚’的人……”

她问我从哪一年开始流浪,我摇摇头:忘记了。说这些时我一直低着头,后来不知怎么把元圆唱过的一首歌小声哼了几句。白皮笑了:“多么好听,都是关于爱情的——我们就喜欢这样的歌。”

这庄重的称呼让我抬起眼睛。我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你说下去吧……”

白皮说着,一双眼睛在四周转了一下,显然在找她的男朋友。她小声告诉我们:那个领头的、大喊大叫的小伙子就是她的男朋友。我看了看:很可惜,我不太喜欢那个满面春风、自鸣得意的高颧骨青年。

“你瞒不过我,大哥……”

白皮又说:“你们好浪漫哪,带着帐篷,就在水库边上一躺……”

停了好长时间,小伙子用眼角瞥了瞥我,说:

梅子开玩笑,指了我一下说:“那当然,他们的先人是游牧民族……”

我不问了。我不太喜欢故弄玄虚的人。

姑娘吓了一跳:“真的吗?”

小伙子的眼睛一垂,咕哝了一句外语。“英语吗?”小伙子摇摇头。“德语?”小伙子又摇摇头。

“真的。”

小伙子直盯盯地看我。他忧郁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什么。我突然想考他一下,就问:“有黑色晶斑的石头是什么石头?”

“怪不得。你们那个民族喜欢骑马挎枪打天下,是吧?”

我说:“你不过是有到处奔走的‘嗜好’,你这辈子大概停不下来……”

“我们喜欢到处走动,我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

看来小伙子出来奔走的欲望占了上风,它比对地质学本身的兴趣要大得多。他喜爱和迷恋一种野外生活,喜欢到处跑来跑去。

“你父亲也是这样吗?”

小伙子说这次机会太难得了,他如果不走出来,两脚就会发痒。

她又问到了“父亲”!无法回避无法选择的“父亲”啊!我的声音沉得连自己都有些害怕,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

“是的。”

小伙子说她在家啃书本,要利用这个假期啃完。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问神情阴郁的小伙子:“你那一位没有跟你来吗?”

我垂下了眼睛。人哪,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探听别人的隐秘,甚至在两个生人的偶然相遇中也绝不放过这样的机会——这简直成了人的通病、一种难以改变的恶习。我本想拒绝回答,但又不愿让一个天真的年轻人扫兴,想了想就随口答道:“我父亲是打猎的人,他日夜追赶一只狐狸,一追追了多半辈子;再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变做了一只狐狸,狐狸倒变成了猎人;他又不停地被追赶……”

水库边,篝火越来越旺,年轻的大学生们跳得更狂了。

“最后呢?”白皮听出是个玩笑,就笑嘻嘻地问。

2

“最后那个狐狸扣响了扳机,把我父亲打死了。”

那种带黑色晶斑的岩石啊!

白皮哈哈大笑。

父亲就因为在晚年失去了奔跑的“嗜好”,结果备受磨难。也许他真的吃下了外祖父暗中下的那种药,在监禁地、在大山中,九死一生。最让人痛惜的是那个大雾天,那天他一切准备就绪,并且也成功地出逃了,可是竟然在最后的一刻又翻回山麓,回到了苦役地,再次落到了“老歪”的手里……我简直不敢想象他怎样日复一日地开凿大山、在坚硬如钢的黑色岩石前砸毁手腕的情景……

“你看,这就是游牧民族的悲剧……”

这就是老人的结论。我将永远感激她的这一结论。

白皮笑得腰都弯了。一边的两个男青年鼓着掌,嚷着:“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反正……你父亲后来就不那么愿活动了——我是指他被捕的前几年。那时候风声不好,好多人都劝你父亲躲一躲。其实他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他一辈子不停地奔走,山里、还有几座城市,都有他的好友,他去哪里都可以躲一躲,安心过上一辈子。可他只知道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无论谁劝都无动于衷……就那样,他坐着,死等死挨,硬是把一些人给等到了。人家给他套上锁链,把他拉走——这就是他坐在那儿不动的结果。我一想到这个就难受,也在心里埋怨你外祖父。他是好心,可是他毁了自己的女婿。你想想孩子,一个人干坐着,没有了一点点‘嗜好’,这样的人也就完了。我的孩子,记住外祖母的话吧,外祖母不如你外祖父有学问,没有读他那么多书,可是我琢磨了一辈子,也琢磨出一点点道理……”

梅子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什么了。

我听着,心怦怦跳起来,开始为父亲捏一把汗了。虽然这种担心已经时过境迁、,全无必要了。

眼前的这帮小伙子使我明白了,他们当中并没有几个人真正热爱自己的专业,他们更多的只是喜欢这个专业可能带给他们的某种传奇色彩的生活,比如说他们可以到处去走,像风光摄影师似的大肆游荡——直到最后发现这根本不好玩。我这会儿也才醒悟:我自己当年原来也不是选择了地质学——我只是模模糊糊跨进了一个大门,说不定还真是那个游牧民族的血脉和宿命在起作用呢。我于冥冥中选择的是一种“流浪”的精神。如果有一种“流浪学”,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

“就这样,你母亲就把剩下的药倒进了垃圾桶里……你外祖父说,我们吃了一辈子苦,担惊受怕,我不愿再让下一代人过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我的女儿找了这样一个男人已经是十足的不幸了,我有责任去管束他们、解救他们……’谁也没有告诉他那些药倒掉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问:‘垃圾桶里的白粉是怎么回事?’你妈妈支支吾吾讲不清,他就再也没有问她。你父亲从外面归来的时候,经常和他一块儿喝茶、辩论事情,我担心他把那些药掺在茶里……”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一阵高兴,因为我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背叛这种精神。

“那条狗再也不会那样欢跳了,它只是坐着……”

我重新跟那个阴郁的小伙子说话。突然有一个人在一旁喊:“你们听——”

我当然明白,而且深知那是一种巨大的激动!

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外祖母摇摇头:“你妈妈是把药掺在稀饭里了,可她不放心,先用这饭喂了一条狗。后来那条狗再也不会撒欢蹦跳了,只老老实实待在窝里,有生人来我们家,它只是轻轻哼几声。它原来多么活泼啊,一天不见家里人就急得要命,你从门口进来时,它激动得全身乱扭,往上蹿跳,伸出两只前爪去搂你……”

那是“嗒嗒”的马蹄声。黑影里大家一齐去望,可是什么也望不见。我知道这水边上根本没有一条可以骑马的通路。这会是什么声音呢?

“父亲真的吃了那种药吗?”

“也许有人在驾着马车。”

“很难,不过也有治好的可能,任何病都有可能治愈……你外祖父翻找了各种典籍,最后小心地配好了一种白色药面。他把这白色药面交给了你母亲,还嘱咐了很多话。你母亲全都答应下来。过了不久,你母亲告诉你外祖父,说把这些药面按他的嘱咐掺在稀粥里,亲眼看着你父亲喝下去了。你外祖父拍拍手说:‘这就好,这就好……’”

这就更不对了,要知道这个地方是没有大路的。“嗒嗒”的声音好像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响在天空中。

“能治得好吗?”

夜空中的马蹄?!

“也许走个不停真的是一种病呢,你外祖父是个名医,他那样说也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越走越爱走,到后来再也停不下,一停就烦躁、就难受——你外祖父说那叫做‘奔走癖’,是运动神经和内分泌的作用,一种很难医治的疾病。他一直这样讲,还查过好多书籍,最后一口咬定,说你父亲就是得了这种病的人……”

这使我立刻想到外祖母讲过的故事,想到了外祖父的红马——它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化为一道闪电飞向了天际。红马燃烧着,它就在茅屋四周的原野上跑来跑去、跑来跑去。它再也不能回家了,他只在远处盯着我们的生活……

“你的父亲啊,在你外祖父出事的那一年前后简直没有一刻安生过。他差不多没有安静地在家里待上一个星期。他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头发也焦了,还是在外面跑来跑去——那时他与你外祖父也不能事事通个声气,因为这是纪律。这就加剧了两个人的误解……”外祖母在回叙这一段经历时,语气沉得吓人。她后来垂下头,认输一样说:

任何时候,只要是一阵马蹄声就能引起我的畅想和激动——在那座城市里,我和梅子深夜醒来,会听到进城的马车发出清脆的马蹄声。“嗒嗒、嗒嗒”,这声音真使我如痴如迷……

我当时对母亲的话甚以为然。可是今天,此时此刻,我宁可更加相信外祖父的判断。因为那是一个大学问家,我想他言必有据。当时他待在自己的书房里游思万里,也许真的寻到了根据……

马蹄啊,这牵魂夺魄的声音,原来它在这深山的一片大水边也可以听到。瞧它一出现就迅速征服了这群狂放的青年,它的魅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母亲后来说:“多么荒唐啊,你父亲上溯几代都是种地经商的人,他们跟游牧民族怎么沾边啊?”

一种神秘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觉得有一副劲蹄大约就从我们头顶一掠而过……

母亲非常生气。大概她把这些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却哈哈大笑:“感谢你的父亲帮我找到了祖先,我感谢他。”

我闭上了眼睛。

母亲也讲过类似的事儿。她说外祖父固执地认为父亲有流浪的“嗜好”。最后那些年里,他甚至做出了让母亲十分吃惊的事情:暗暗考察了父亲的家族。他在考察中荒唐地把父亲这一族人的根追查到了很远很远的游牧民族去了,说:“看看,这儿才是他们的根。”他在纸上画了很多线,“他们的祖先是游牧民族,他们是骑马的人,是沿着北部,从贝加尔湖那一带流浪到这里来的。当时这里、还有这里,是一整块大陆,那时老铁山海峡还没有断裂……这一族人会种桑、善骑射,富有冒险精神……”

那声音渐渐小了,以至于完全消逝……

外祖母一声连一声叹气,说两个男人在最后那些日子里的误解真是太不应该了。

夜太深了。年轻人向我们告别,他们要走了。

外祖母叹息着:“他说你父亲天生喜欢做轰轰烈烈的事儿,喜欢到处跑、喜欢冒险而已,你父亲不过是有这样的‘嗜好’!至于别的,他说你父亲还谈不上……这些话你父亲听了会多么生气。我忘不了你外祖父死的前一年还竖起一根食指,在我鼻尖上晃动着,说了一句让我经常琢磨的话。他说:‘嗜好’并不等于理想,那其实算不了什么……”

走了很远,那个神情阴郁的小伙子又转了回来。他皱着眉头问:“你刚才说了‘嗜好’——我有‘嗜好’不好吗?我真的这辈子都停不下来吗?”

外祖母说到外祖父总是非常激动:“你外祖父直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宽恕一个人,那就是你父亲。他厌恶这个人和港上那些朋友搅在一起。他对他们不像过去那么信任了。我也不太喜欢你父亲,不过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你外祖父若是活得再长一些就好了,那时他就会搞明白你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喃喃着:“不,‘嗜好’很重要,一个人也许永远不该抛弃他的‘嗜好’……”

“流浪汉”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什么贬义,相反我们倒多少有点儿崇尚它的精神。外祖母最愿讲的就是外祖父早年对父亲的那句评价。她说本来外祖父对走来走去的人并无反感,不然就不会同意父亲来到这个大院。只是后来,当他们两人对一些事情有了分歧时,外祖父才苛刻起来,对父亲变得格外挑剔。最后外祖父甚至认为我父亲并非是一个纯洁的革命者。他对外祖母失望地指出:“他不过是一个流浪汉……他热爱这种流浪生活,超过热爱自己的事业许多倍。你慢慢就会发现自己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婿,你看看他身边那些朋友就会明白。他跟海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一拍即合,他们都是一伙的。”

小伙子琢磨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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