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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缠绵病榻

“再到哪儿?”

“我们到黄河堤上去……”

“到山上!”

他盼我快些康复,像过去那样——假日里我们常常一起玩,到郊区爬山、去植物园。我们在一起时我总是感到了极大的愉悦,仿佛只有从他身上才能捕捉到自己逝去的童年——它梦一样存在过,可它真的是结束得太快了……他总是扯着我的手嚷叫:“我们到哪儿去?喂,我们到哪儿去?”

我们一起飞跑时,他肯定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运动员,也忘记了我的年龄比他大一倍。我们沿着一个高坡攀登,最后我终于喊起来:“你这个长腿骆驼,体工队员,我怎么能跟得上呢?”

我的病把小鹿吓坏了,他大概害怕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在我得病的头几天他甚至哭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见我病成这样。当时我头痛欲裂,大汗淋漓,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好像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刻受到了什么摧折,很可能是伤及内部,现在只不过是暴发出来而已……此刻小鹿坐在旁边,正怜悯地看着我。这会儿他居高临下、满腹心事地注视着、爱护着。

“让我驮起你跑吗?”他回头看着。

2

屋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我睁开眼睛寻找小鹿——他缩到了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

我多少同意梅子的话。可是这会儿躺在床上,却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她、她的那句顺口溜。

人一生病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婴孩,躺在那儿让人照料,甚至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这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生病竟然是我最高兴的事情之一。我发现家里人对我变得更好了,他们简直是无微不至地对待我,一个个全忙坏了。外祖母和母亲都呵着气对我说话,千方百计让我高兴,为我做好吃的。病很快好了,日子一长,我甚至想过:就让我再病一次吧。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们忙碌的身影,她们的咕哝。

梅子不信任、更不喜欢快言快语的元圆,自那次谈话之后,她就说元圆是一个“危险的女孩”,“与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你可得离远点儿……”

外祖母说不要迷信西药啊,草药才更好……一种草长在橡子树下,她把它捣碎,又给我敷在了额头那儿。“这孩子啊……”外祖母搬动砂锅,倒水,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又伏到跟前。那些草药敷一会儿就要换掉,再把新药敷上额头。她夜里搂住我睡下。

元圆说那人快六十岁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四五岁,虽然头发少一点儿,“还能不年轻吗?每天要大把吞食复合维生素,还要让人按摩揉穴位,打太极拳什么的……”

夜色温吞吞的。外祖母不时地拍打我一下,“睡吧,睡吧”。“你快讲个故事吧,讲个从没讲过的故事。”

“不,是嫁给他自己,狗娘养的……”她骂了一句粗话,合掌大笑。

“你好生躺着,得病了不能那么多话……”妈妈从一边过来,把我的手扳开,放进我手里一样东西,又把什么剥了皮塞进我嘴里。一股浓浓的薄荷味儿,糖果……这是妈妈给予的赏赐。

“嫁给他儿子?”梅子问。

“生病真好。”妈妈走后我对外祖母说。

“反正他没有母亲。他们住的房子是一种老式楼房,镶了橡木地板,门窗都很结实,挺阔气的。他父亲是个厅长,秃脑门大眼睛,两只手很好玩,胖乎乎的……小伙子把我领到家里就不太管我了,只让厅长跟我玩。几天以后,厅长让我嫁给他。”

“胡说。哪有盼着生病的?以后好好听话,别再一个人乱窜……河水太凉了就不要往里跳,现在立秋了,立秋了就不能到河里海里洗澡了……”

我记得那天梅子一直坐在一旁,她看着小姑娘,然后略有不安地留下来。

我打断她的话:“你让我到卢叔家去吧!再不你把小阿雅抱过来玩一会儿……”

“肚子长得像锅,洗澡还让人搓”—— 一句顺口溜儿飘过脑海,谁说的?好像是她,元圆。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小家伙了——那是一年前,她抱怨说夜大里有个好朋友,是个小伙子,人蛮好,“就是长得太瘦,胸脯像鸡一样。他整天邀请我到他家去玩,一次又一次……后来我就去了。他家好阔气啊,整整占了六间房子,而全家只有三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姐姐;姐姐出嫁了还住在家里。母亲大概死去了。”

外祖母不吭声。我再一次请求,她就真的走开了。我知道,这同样是疾病的力量。

小鹿坐在床边。我长时间攥住这个小伙子的手,好像害怕他突然离开似的。小伙子高高爽爽,像渠边上多汁的梧桐苗儿一样。而我刚刚四十岁就变得如此臃肿,臃肿得令人不能容忍。我以前好像说过:“我最讨厌的一副模样终于让我自己长了出来!”

一会儿外祖母就回来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让我一伸手触到了。我展开两臂把它抱在怀里,听它吱哇叫唤。“不认识我了吗?你这个家伙……”我吻了一下它的鼻梁。外祖母吆喝一声:

那一天他玩得太晚了。他后来好像一直在说他们学校新来的一个女模特儿,眉飞色舞。令我稍稍宽慰的是,他终于没有再提那个阿蕴庄的女孩——要知道她曾让他死去活来啊……就在他走后不久,我开始感到不舒服,结果第二天就病倒了。梅子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倒在旅途中。

“你这孩子,它脏……”

“那倒不一定……”他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自语般说道:“你们带走了人家的帐篷,人家照样结婚。”他是指吕擎和吴敏。

我不以为然。最脏的是人,而不是动物。我曾经扳着猫和狗,还有阿雅的嘴巴看过,它们都有通红的小舌头,雪白的牙齿,那真是纤尘不染。而人就远远没有这么卫生。我把嘴里的糖果吐给了小阿雅。它喷着气,把嘴里的糖果拨弄得格朗朗响。我抚摸它的头顶,小声对它说着亲热的话。阿雅不好意思了,用鼻子对在我嘴上,堵住了我的满腹话语……半夜了,阿雅一直在怀里拱动。它大概还想吃到什么,短短的前爪在四周胡乱按着、推拥着。我把它搂紧了,让它安静下来……

我抬起空空的两手:“是啊,我们该给你捎回一个大姑娘来!”

“喜欢一会儿就放一边去吧。”外祖母催促说。

从山区刚回来的那天阳子就知道了,他急匆匆赶过来,一进门就端量我和梅子,有些失望:“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不,我要阿雅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懒得说什么。我知道这并不是“太激动”造成的——恰恰相反,面对昨日痕迹,我更多的时候倒是过分地平静了。当我重新站在故地荒野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完了——我那时茫然地看着一片生我养我的亲密而神圣的土地,目光呆滞、麻木——我竟然无动于衷……

“那就让它给你讲个故事吧,傻孩子。”

“旧地重游,可能太激动了……”

我闭上眼睛听故事了。阿雅一动不动地伏在枕头边上。我想象它的嘴巴真的活动了,真的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丛林里的故事……

“他差不多没有一天能够休息好。”

3

“他真是太累了……”

阿雅说她是个小姑娘,妈妈领着她到山上去——就是平原南边的那一片大山。妈妈说要去找一株野花栽到盆里。她们拿着小镐、小铲往山上攀登。

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这里有一种多么熟悉的气味啊。他们把我扶到床上,让我心上充满感激。

这是个明亮的早晨,阿雅的妈妈兴致很高。她没有别的事情,只想和阿雅玩一玩。妈妈喜欢她,把她抱在怀里。“妈妈,我快长大了。”“你还是个娃娃呢。”她扯着阿雅的手往山上走。那一天山上的雾真大,阿雅觉得这很危险,她们常常看不见路径。妈妈用小镐头拨拉着路边的灌木枝条往前走。她显然熟悉那条路。她们登着登着,渐渐把浓雾甩到身后去了。原来晨雾只达到山的半腰,再上面就很清爽了。她们看到了一种紫红色的花在路边摇晃。妈妈说:“我们要找一种黄色的花……”她喜欢黄色的花……山尖上有一个标志架,那是为飞机导航用的。就在那里,她看见一个人倚着标志架站在那儿。她说:“妈妈你看,有人比我们来得还早呢!”妈妈说:“我们快走。”她怀着好奇心跑啊跑啊。山路很陡,她只跑了几步就累得喘起来。后来她终于领先妈妈几十米跑到了标志架跟前。这时她看出来了,倚在标志架上的是一个小男孩,不,他也许比她还大一点儿,算一个小伙子了。不过他背对着她。后来,她故意把手中的铲子在石头上碰出了声音,那个少年就缓缓地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碰了一下,发出了铮铮的回响。他好看极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好的少年——不,她梦中见过一个这么好的少年。她这会儿一下就爱上了他……趁着妈妈还没有赶来的一段时间,他们悄悄地、迅速地接了吻,还做了一个约定。他们约定几年之后就在这儿会面,谁如果违背了约定,就从这高高的山上跌下去好了……

“好哩……”一个高高的小伙子一下子跳进车来,带着一股清凉的风。他挽住了我的胳膊,我靠在他的身上……

几年的时间一闪而过,那个少年长大了。他们真的要在一块儿了——从此他们将永不分离……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有人把我扶起来。一辆车停在门口。“还需要我去吗?”响亮的小伙子的声音,是小鹿。我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需要……”

阿雅在被窝里飞快钻动。它把这儿当成了野外的洞穴吗?它在我的腿上、背部和胸部到处乱嗅,像要记住一种气味……

梅子与人悄声商量什么。后来她和那个人一块儿走开了。

天快亮了,外祖母离开了。母亲接替她照料我。我躺在床上,觉得黎明前的颜色那么温柔。这光色像彩色的苹果花,在轻轻地坠落、坠落……当它把我的躯体覆盖了的时候,真正的白天也就来临了;当它把田野、高山、河流照亮的时候,大地上的白天也就真正降临了……

有人给我换了两条湿毛巾。我把毛巾揪下来扔在床上。那个不时咳一声的老人大概实在不耐烦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

母亲坐在床边,有时躺在身边,我总把她的一只手搂在怀里。她开始讲故事了。她的故事很多,我大半都遗忘了;可是关于父亲和战争的事故,我却永远记住了……

“我们得回家去……”我仍然在对梅子一个人说话。

“到了夜间,我们的人就活跃起来……”

“这里条件好些,一周以后再回你们那儿……”

“‘我们的人’是小动物吗?它们在夜间才活跃起来。”

“不是……”

“不准胡说……”妈妈拍打我一下,讲下去:“那天我们的人胳膊上都绑一个白手巾,那是记号。月亮刚升到小树那么高,那边接应的人就顺着枯河爬过来了。港口上五六个游动哨早就睡着了,一帮人趁着这段时间从西面的老墙上翻过去。老墙上有碎玻璃,你爸原来说那些老墙基是些酥石垒成的,用镐头撬个洞,部队从那里进进出出,又迅速又隐蔽,可是殷弓不同意。他坚持让他们搭人梯爬老墙。

“孩子,这不是躺在家里吗?”岳母凑在耳边,她说话的声音像呵气。

“后来就爬老墙了。他们在剥那些玻璃片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音,两个游动哨中的一个当空鸣枪。这时队伍已经进了海港大院一半,剩下的一半不知是进还是出?你父亲知道如果这时逃走,剩下的一半人全都得完。他就当机立断作了决定,让人赶紧冒着枪弹从老墙上翻过去……

我闭着眼睛,不看表,不看屋内的光线,也大致可以知道正处于什么时间。我咕哝一句:“天黑了梅子,我们该回家了。”

“本来殷弓沿着枯河已经摸到大门了,这边打起来,他们就该迎着大门发起攻击。可是自从游动哨鸣枪以后,他们就伏在河道里,一动也不敢动。那一会儿好多人都受了伤,还死了三个战士。从港口大院往外逃要再搭人梯,所以就难免有牺牲。事后殷弓在给上级汇报时说:你父亲负有全部的责任……”

“妈妈……”梅子劝阻她。

我轻轻呼吸着。我能听得见母亲愤怒的、怦怦的心跳。

有人迈着碎步跑开了。一会儿我的头上凉凉的舒服极了。岳父在一边咳了一声。可以想到那是一张严厉可怕的面容。“这都是在山区染上的病,”岳母嘟嘟哝哝,“多长的时间没吃那份苦了,又不是当年……”

我相信,关于父亲的所有不幸的故事,都是从这儿开始的。我问了妈妈,她点头又摇头。她说小城解放后父亲还像个胜利者一样,骑在马上,接受了欢呼和献花。那时他参加领导了一座城市的建设和改造,真是呕心沥血……厄运是不知不觉降临的,是后来的事。

“给他敷一个冰袋……”岳母在一旁说。

妈妈说父亲最需要殷弓的时候,这个人却杳无声息。这样一晃就是二十余年啊。

肯定是梅子的主意,那天车子从医院开出来直奔橡树路,开进了岳父的院子。结果我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十几天过去了,鼻孔里仍然是浓浓的来苏水的气味儿。“应该再回医院去。”这天一大早我又听到了岳父阴沉的声音。我在愤怒拒绝,可是竟然连一个清晰的字都吐不出来。旁边的人又开始手忙脚乱了。

我说:“可是后来那个人出现了………”

也许是一次长途跋涉累积的倦怠,料想不到的是刚刚回城我就病倒了。身体中潜伏的敌手猝不及防地猛击一拳,让我在眩晕中倒下来。最初是发烧,高热几天不退,进出了几次医院还是时好时坏……奇怪的是全身力气就这样耗失净尽了似的,一连几天躺在床上,眼睛都不愿睁一下。

妈妈低下了头。

跨入中年的门槛之后,这次山区之行可能是最重要的经历之一。它或许是我特意留给中年的一份礼物。梅子这一路能够自始至终陪伴我,一同欣悦和忧伤,一直注视着我的怀念和沉默。一个人并非有很多机会如此地领受他人的温情、感知近在咫尺的暖意。远走,归来,告别,渴念,这就是我们在这个秋天所做的事情,这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城市/乡村。这当然不是什么浪漫的旅行,而只是风雨人生中的某一站、某一幕或一瞬。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日子里父亲正好在犯心口疼。他在地上疼得死去活来。疼痛好不容易过去了,母亲用湿手巾擦去了他头上豆大的汗粒。这时妈妈才敢告诉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殷弓出现在小城里了!谁知父亲听了脸上没有一点儿特别的表情。妈妈就一次又一次劝他去找殷弓。他不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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