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就好了，你明白了就好……”
3
我忍住了什么，点点头。
怪诞而逼真的梦境让我难以走出来，我竟再也忍不住，泪水哗哗涌出……梅子怜惜地扳住我的肩膀。后来她哭着问我：“谁明白了就好？”
“听见了没有？”
我用力地想着，想不起。
“可是……”
元圆在屋子外边说话，喊着：“就来了，就来了！”同时进来的是两个人。我认出一个是吕擎，另一个是吴敏。
“你谁也不要告诉，不要告诉他在洞子里出事了，你只说你的义父还活着，还住在大山的小屋子里，活得挺好，听见了没有？”
仅仅几天不见，吴敏变得这么白胖。不知为什么，她满脸羞红——为什么要这样呢？我问吕擎：“她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吕擎搓搓手：“噢，我们——”
我的头轰地响了一下：“这不可能……”
“你们结婚了——结婚了就要脸红吗？”
“死者是你的义父。”
“噢，一般讲来……”
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在揪我的衣襟，父亲！他动动嘴巴，示意我走出来。我退出几步，他对在我耳边上说：
“你们不是说要在帐篷里结婚吗？”
一会儿邻近的那个隧道里也传来了隆隆的炮声。炮声刚刚停止，有人就大声呼喊着，两手在空中舞动。大家明白那里出事了。不管那个瘦削的警卫员怎么呼喊，我们还是没命地往那边跑去。有一个人从隧洞里被抬出来了，他的衣服全被炸飞了，身上还粘着几根布条，鲜血淋淋。我一辈子也没看到死得这么惨的人。我看了看，那是一个老人了。我想这个老人大约有七十多岁了。
“母亲让我们快点儿结婚——这是她的命令。”
刚刚跨出洞口，后面就传出了惊天动地的排炮声。碎石有的甚至溅出了洞口。父亲看一眼我焦黄的脸色，再没有吱声。
“对，”我说，“我们做任何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不然的话是会招致报应的……”
我紧紧跟上去。
吕擎难堪地搓着手，后来又示意吴敏与梅子一块儿去做什么。
他把我扔在水里，一个人向前走去，双脚踏起了一片水泡。
这样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那么你就跟上我走。”
吕擎开始说阳子如何如何，他说阳子这一段很少去他们那儿，也不提阿蕴庄那个学考古的女孩了，他现在迷上了一个东北来的高个模特儿，那个女模特儿非常有名……不知是否因为药物的作用，我的思绪老要飘开，我要用很大的力气来控制思绪，这样才能听明白对方说什么。我想起了山里姑娘小锚，又想起了阳子——他曾一个人去山里写生。他写生的时候，那装束很像一个地质勘察队员……我脱口而出：
我点点头。
“吕擎，阳子做了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你能够忍受吗？”
“他怎么了？”
“爸爸！”我大喊了一声。
“他抛弃了一个叫‘小锚’的山里女孩！”
我转过脸去——我差点儿叫出来！刚才在黑影里我看不清，这下我看清了，他原来是我的父亲！
吕擎连连摇头。
他把我提到火把下，看着我的脸说：“你看着我！”
“我们和那个女孩一块儿过了好几天。”
就根据那个老人的指点，旁边的锤子每击一下，我就转动一下钢钎。到后来我觉得钢钎在明显地往里深入。一个炮眼打成了。那个老者从布兜里摸出细细长长的东西，从那儿塞进去，又把花花绿绿的炮线连在一块儿，接着他呼喊一声，大家都往外撤。我想隐蔽在一个角落里，想看看炸药是怎么点燃和炸响的。大家都撤走了。可是一会儿那个老人蹚着水走过来，只轻轻一把就把我提到了肋下，他真有力量啊。
我喊着梅子。梅子和吴敏一块儿跑进来了。我说：
我觉得这个地方太熟悉了。漆黑的山洞里插着一溜火把，有水珠滴在火把上，发出了咝咝的响声。有一个老人走过来，指责我说：“你这样不行！”“怎么不行？”“你必须不停地转动钢钎。”“不转动不是更好吗？”“不转动就没有进尺！我们每天要打多少进尺是一定的！”
“我突然明白了，小锚要找的那个小伙子就是阳子！”
“老歪”押着我们，最后走进了那片大山。在山里，已经有很多人等在那儿了。只听那个瘦瘦的警卫员吆喝几声，大家就动作起来，噼噼啪啪凿起了山石……
梅子对着吴敏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吴敏皱着眉头。
一阵可怕的叫嚷，一阵混乱。像雷鸣似的，轰轰响过了。我们被押下台子，重新跋涉起来。翻过那座大山，一直向西，沿着低低的谷地往前。吆喝的声音，乞求的声音，讨要的声音，都汇拢在我们的队伍里。走啊走啊，我突然发现押解我们的人，领头的是一个瘦瘦的人，他拐着脚，一会儿跑在队伍的前端，一会儿跑在队伍的后端。这个人多么熟悉，我极力地辨认着……我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我岳父的警卫员：虽然瘦削，走路一歪一歪，可全身都是力量和精神。我马上给他起了个外号：“老歪。”
我说：“吕擎，你把阳子找来，我的话就会得到证实。”
又一个老乡模样的人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全身，又在他感兴趣的地方轻轻按了两下。一边的人对我解释说：“这叫‘验明正身’……”有人从台子的这一端把我牵到了那一端。我沿着很陡很窄的水泥台阶迈去——这就是审判吗？我糊糊涂涂地跟着一些人往前走，后来才发觉台子西侧汇集了许多和我差不多的人，他们的身上都绑了什么……
吕擎唔唔应答，就是不愿离开。
“开始审判吧。”柏老轻轻说一句。
“这个混蛋，年纪轻轻开始堕落……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他。他那些画只能画出自己苍白的灵魂……”
一路上都是“你被揭露了”的呼喊，是幸灾乐祸的声音。走啊走啊，我要被牵向哪里？后来，我发觉被牵过了一条南北马路，走向了一个露天的水泥台子，那里有密密麻麻的人，上面有一溜桌子，桌旁坐着一些奇怪的老乡模样的人，他们很不雅观地在剔牙，搓鼻子，交头接耳，还互相传递着花生米和瓜子之类的东西，一边咀嚼，一边欣赏着我被捆绑的样子。
我两手捶着床。
“带走吧……”我觉得随着一声吆喝，一根冰凉的东西锁住了我。“走！”有人大喊一声，我被牵着往山下走去。
吕擎站起来，叉着腰，像个指挥官一样站在那里。
我忍受——因为我能够……那时我一声不吭。
满屋里都是纷乱的脚步声……“这是怎么搞的？这真是奇怪啊。”
“你被揭露了……”
我听出这是吴敏的声音。我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注意他已经好久了，他的名字就叫‘飞脚’。‘飞脚’，你们知道吗？有人很早就盯上了他。他两手沾满了我们一家人的鲜血！我这里有他的一张照片，你看一下……”
柏老最先一个到达山顶。接着，四周的火把围过来，照亮了整个标志架。四周如同白昼，柏老两手按着拐杖说：
这是谁的照片？这个人穿着军衣，他是……是梅子父亲当年的照片！
2
他们真的在传看照片。吕擎传给了吴敏，吴敏传给了梅子。梅子大叫一声：“这是怎么了？天哪，他越来越不清醒，他发烧，在说昏话……”梅子又哭了，哭着去擦眼睛。
“那好，儿子，你就在这儿等待吧。”
我觉得万分痛苦和焦灼，我扬起手……接上我喊了些什么连自己也听不明白。我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危险和前所未有的机会同时来临了，我们要不失时机地抓住什么……我睁大眼睛寻找，又一次重现那个梦境：一个人拄着拐杖，就站在那个小山坡的下面……对，刚才他还蹲着，这时候站起来了，迎着西边的太阳往前走。那是一个老人，正是当年那个“飞脚”，他到这里凭吊什么？这是一片异族人留下来的工事……他在这里发出嘲笑，我们应该捉住他……我的父亲、殷弓、还有外祖父，很多人都为了追赶这个人付出了鲜血和生命。我是一个后来人，可我直到今天还在蒙受屈辱……你们捉住他，捉住他！你们不要来阻拦我，我要在这里死死地盯住他……你们干吗要阻拦我？
我咬咬牙关：“能够。”
尽管我不停地发出抗议，他们还是把我搬上了担架。他们抬着我向前一阵快跑，我颠得全身都疼。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受伤，我不必待在担架上。我一点儿皮都没有伤，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没人听我的话，他们只是抬着我飞跑。
“你能够忍受吗？”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是的，是他在一边发问。
多么可笑的恶作剧。吕擎也是一个糊涂人，亏了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如此容易地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他们抬上我跑着——他们实际上在用这个办法绑架我，要把我投入一个白色的囚笼……
我不愿离开这儿，就这么死死地待在山上。时至半夜，山下到处都亮起了火把，一排排的火把，它们颤抖着，让我想起了海边上拉夜网的情景。这是怎么回事？火把密密地交织起来，沿着山脚往上围来，领头的就是那个对山路十分熟悉的人，他手拄拐杖吭吭哧哧往上登着。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渐渐听出来，他们正在找我。原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捕。我慌了，因为我明白了这一切时已经晚了，我没有了逃路……
我在衣兜里藏下一截短短的钢锯条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在夜深人静时、在那些所谓的监护人员全部离开的时候，割断冰凉的钢筋窗棂。那时候我就会逃走，一口气逃得无踪无影。我会连夜追赶外祖父——他正骑着火一样燃烧的大红马纵情狂奔……
我沿着校园外面的山坡一个劲儿地跑、跑，跑向了那个山顶的标志架。我倚在那里，望着远处；我试图望见了我生活过的那个山区、那片平原。后来我在那儿一直坐到了日落黄昏。暮雾渐渐升起来，把下山的路全部遮住了……
有人抚摸我，把我移到一架车上——他们推着我一阵迅跑。嘈杂的人声。有人大声喊：“向左，向左。”
她一个人给撇在了宿舍里。
4
我不能忍受，掀开被子，跳下床跑走了。
我被推进了一间屋子。一阵奇怪的香味扑进了鼻孔，让我很快平静下来。
我像被一根冰冷的针刺中了。我不要再听了，就用被子把头埋住……可她仍在说着。
到了哪里？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银色的花朵。啊，我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下，外祖母、妈妈，她们都在树下伸出手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跑到了哪里？你的脚裂开了口子，头发全是灰土，你跑到了哪里？”
“当然啦，”柏慧说，“我也不在乎这个，我伤心的是另一些事情，我觉得这一切如果被揭露了，那是很丢人的事儿。我替你难受……”
我两眼涌出了泪水……我一声不吭，哽咽着说不出话。我扑进她们怀中……巨大的李子树微笑了。外祖母把我抱到怀里，然后又递给母亲。母亲替我揩去泪花。我说：
“我不乞求什么，你完全搞错了。我不需要柏老的同意。”
“我刚刚从父亲身边逃回来，我刚刚看见他了。”
“你有这种复杂的家庭关系和个人经历，他当然不会同意的。”
母亲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她不让我说话，只把我紧紧地按在胸口上。我觉得母亲的心跳非常急促，她口吃似的问：“父亲让你去做什么？”
我又睡着了。睡梦中我好像来到了那所地质学院，正昏昏沉沉躺在铁质双层学生床上。柏慧站在那儿，头部正好跟我的床一般高。
“他同意了，让我去找殷弓。”
“你把它搬走，搬走……”梅子的声音。原来她在指使小鹿干什么。小伙子服从命令，把屋里的什么东西搬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屋子里的人全都走光了，余下的只有梅子温柔的声音……
“殷弓在哪儿？”
“只有他听得懂，他听得懂……”元圆发誓似的，还是哼唧。
“他在一间病室里，他在那儿养病，可是我没法接近那间房子……”
梅子握着我的手。
母亲最后把我交给外祖母就离开了。外祖母扯着我的手在海滩丛林里走着。我离开这儿多久了啊，这时候我再也遏制不住地喊了一声：这儿是我的出生地啊！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令我神往，童年往事一齐向我涌来。正是这一切，是童年和往昔，在我身边编织成一张真正的摇篮，我大仰着躺了下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外祖母坐在旁边，我睡过去了。她在这期间采来很多草药，开始给我医治创伤。外祖母稍微用力一点擦着伤口，草药的汁水弄得我有点儿疼。可我忍住了。外祖母的手温柔到了极点，我觉得她把我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脱掉了，察看我浑身的皮肤，寻找着一处又一处伤口。外祖母看得多仔细，她目光的分量我已经明显地感到了。后来我终于醒了。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声追问妈妈哪儿去了？
元圆又哼唧起来。她咕哝：“我有好几支歌，真的，我的歌——它们全是唱给他的……”
外祖母告诉：妈妈找那个人去了。
梅子站在一边，一双杏眼泛着泪光……梅子走开了，再次返回时沏好了两杯热茶放在桌上。
我和外祖母交谈起来。她仔细问我这么多年到哪儿去了，她说她和妈妈等得好苦。我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一个人在山里偷偷长大了。我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前人的嘱托，我继承了家族的血脉和誓言。
元圆不叫了。
我告诉外祖母：外祖父没有死，他一开始骑着红马在原野和大山里奔波——后来才走向远方……
我睁开了眼睛……
外祖母激动得手都抖了，她摇晃着我问：“孩子，你说的是真的？”
元圆叫起来了：“你怎么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外祖母怎么也想不到男人还活着。我告诉她：外祖父骑着红马走了——他走了，因为他明白，那座海滨小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他必须走开，必须从此销声匿迹。
我闭上了眼睛。梅子喂我水，喊我，我一直闭着眼睛。
“他去了哪里？”外祖母追问。
元圆突然变得温柔细腻。她咕咕哝哝，像一个成熟的小媳妇。她几乎没有发现旁边的小鹿和梅子，只对我一个人说话。
“他化装成了一个老教授，并且还有点儿口吃，他被关在了一个书斋里，在那里重新做他读书的营生……”
“你不要躺在风口上。你看北风从窗上吹进来，晚上会着凉的。晚上的风很冷，特别是秋天……”
“再后来呢？”
梅子把我的手从元圆手中抽出，掖进被子里。
再后来我不忍心讲下去了。我说：“再后来他就那样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你的手……哎，他的手多烫人哪，发烧呢！”
这后几句话是我编造的。
我点点头。其实我的头更疼了，简直像要裂开。
外祖母呜呜地哭起来。她捂着鼻子，肩头一抽一抽。我难过极了，真想抱住外祖母，随她大哭一场。我这一辈子就看不得一个老婆婆放声痛哭。我安慰着外祖母，扶着她，在大李子树下慢慢地走动。
“好点儿了吗？”元圆凑得很近问道。
这片美丽的果园哪，你是妈妈和外祖母多么好的避难所。从那座小城到这片果园，这是一段多么坎坷、多么曲折的传奇之路啊。
梅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赶紧过来盖被子。
我对她说：“外祖母，你知道吗？我逃到这里并没有脱离危险，因为一路上都有人跟踪，他们随时都会出现。”
天亮时他们真的忘了叫醒我，结果使我很难堪：我躺在那儿，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一个吵吵嚷嚷的姑娘就闯了进来。
外祖母安慰我：“你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就是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是一片荒野，是一片灌木，你藏在里面，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从童年起就藏在这里，你不是太太平平长大了吗？”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不要忘了叫醒我。”我最后叮嘱一句，睡着了。
“外祖母，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你一个人和母亲在果园里生活，不知道这个世界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跟踪的人，他们又机警又险恶。也许我们在这里的一切活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你还是领我到荒原深处去吧。”
“他心里很清醒，他是故意把毛巾……你看着他点儿。”梅子在叮嘱小鹿。
外祖母四下看着，可能又想起了和外祖父在一起的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我随着外祖母在丛林里转着。这些羊肠小道通向哪里？通向蘑菇，通向昨天，通向母亲捡拾干柴的那些橡子树……
梅子不断把我揭下的毛巾洗一洗，重新敷到我的额头上。
我们走啊走啊，丛林里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响动。我知道这是动物们弄出来的。可是会不会有人藏在里面呢？到后来，我又想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我想再也没有比藏在它密密的花簇间更安全的了。我说：我要回到大李子树上。
他嗯嗯应答。我攥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攥着。我像在攀登一座高山，正需要他的牵引，害怕他跑开……我知道一个困难的时刻来到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强迫我休息。我要一动不动地躺下。我心里充满了敌意，想坐起来，但总不成功。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天才暗下来。我想睡了，因为在病痛的折磨下我已筋疲力尽。我请小鹿帮我吞服了几片安眠药。
我攀到了大树的顶端。
小伙子过来了……我觉得头疼又加剧了，眼睛一阵阵发胀，牙齿也胀。我有点儿受不住了，我像是恳求他说：“你在床边陪我一会儿，你就坐在这儿吧……”
一会儿一个人阴沉着脸出现了——他身后还有一些人。他们突然出现在茅屋跟前。我看到了，领头的就是柏老！
我叫了一声小鹿。
“他在哪里？”柏老端着烟斗喊叫。
头上的湿毛巾捂得难受，可我刚揭下来，梅子又给我敷上。
外祖母有些慌促地往后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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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看到她的头发和李子花一样的颜色，在风中抖动……我紧紧伏到了树干上，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