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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顶礼帽

小伙子站起来,她又让他坐下。有人“咔嚓”一声给他们照了一张快照。

梅子马上代我回答:“是的。”她很开朗地伸手在小伙子背上拍了一下。梅子可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看来她今夜有些兴奋。

旁边另一个小伙子从怀里摸出烟斗,用两块石子夹起了一个红色的木炭,燃着了烟斗。

那个夜晚,大学生们长时间围着我们的帐篷。一个头发焦黄的小伙子凑过来问了句:“你们是哪儿来的?真的来结婚吗?”

“我觉得你的模样很像一个人……”我借着篝火的光亮打量着吸烟斗的小伙子。我在想那个人端起烟斗踱步的模样。

我的大学生活啊……

这个小伙子刚刚二十岁左右,可他的神气已经很像一个学者了,眼睛微眯,因为总是昂头看人,所以薄薄的脑壳上过早地有了几道横纹。他的头发可笑地向后梳理,已经留起了背头。我想告诉他:一个人不能过早地留起这种发式——我刚要对他这样讲,梅子就说了:

他做个手势,把我领到了一间屋子里去,那是他的办公室。我有个预感,是的,不出所料……正在我一无所知兴高采烈的日子里,原来已经有人因为我父亲的问题折腾了好几个月。那台为元旦准备的话剧当然搞得乱七八糟……那一切啊,真是不堪回首!

“你这么年轻就吸这么大的烟斗啊?”

就是那一年的元旦前,我们课余时间排练一台话剧,兴奋得忘乎所以。我们每天忙到了熄灯时间还不回去。我似乎还做起了编导。大约是柏慧在一旁的鼓励吧,我干得有声有色……记得那天从排练场走出,天很冷,我一个人揪紧了衣服往前走,踏着一地撒落的柳枝。迎面有一个人站住了,我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是政工处的。这个人毛发稀疏、上唇的胡子发红,人送外号“红胡子”。这会儿他定定地看着我……

小伙子把烟斗从嘴里拔出来,幅度很小地摆动一下,显得极有风度:“怎样嘛……”

这跟我们在学校时的生活几乎是一样的。记得那个假期一伙儿人结伴到半岛去,夜间也点起了篝火……最后的几天,我与柏慧脱离了大队人马,沿着鼋山北坡往西走下去——结果就有了一次难忘的旅行。那是我一生最甜蜜的回想。

这种浅薄的模仿令人觉得不能忍受。我不再理他,转过脸跟别的年轻人讲话。

那天从鼋山北麓走下来,我们就在水库边上搭起帐篷。一群地质学院的年轻人围在身边。他们把篝火越拨越旺,欢笑响彻云霄。这帮搞地质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二十岁左右,他们生命的火气正旺,富有激情。有人在黑影里偷偷握一下手—— 一个男生在胖胖的姑娘后背上抚摸了几下,而周围的同学毫无察觉。

那个头发焦黄的小伙子还是固执地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是来结婚的。”

我的思绪只要一触到“飞脚”两个字,立刻琢磨起这个出卖了别人的嫌疑犯。他出卖了谁呢?他当年真的出卖了外祖父?那可是他的挚友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也一定是迫害父亲的罪魁祸首!可惜这有可能永远是一个悬案,一个谜了……

“专门来结婚吗?”

“对。是一个翻山越岭、从这座城市飞快跑到那座城市的人……”

梅子笑了。

“飞脚?”

我说:“对,我们是专门结婚的人。我们一辈子就在这山野平原上跑来跑去地结婚。”

“当年有一个交通员,就长了这样的脚,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飞脚’!”

小伙子姑娘们“轰”地一下笑开了。大概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有人可以花上一辈子时间在大地上奔波结婚,那该多么滑稽。

我不仅忘不了那些谈话,而且要时不时地咀嚼它有可能包含的无尽内容。我常常一个人自问自答。

3

我与外祖母那一场场谈话如在眼前——它们今生再也不会消逝。关于脚的比较、它的形状与人的命运,一直深深地吸引了我。是的,我记得父亲从山里归来时的脚:又黑又长,满是长而深的裂口……直到今天我只要一闭眼睛,仍能清晰地看见父亲的那双脚……

我想这个别出心裁的回答会让他们记住的——当他们很久以后回忆起这次考察的时候,一定会首先记起他们遇到了一对奇怪的男女:他们一辈子都在山野和平原上奔跑结婚……

2

这其实就是一种“热情的流浪”。与那些冷漠的流浪不同,这种流浪是心怀了一种炽热的——这在我们的家族里是绝不陌生的,从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奔波、到父亲的一生流离……

外祖母摇摇头:“有一天他洗脚,就坐在那个杌子上,我装作给他添水,低头看了看,见脚板光光的。不过他的脚又细又长,瘦骨嶙峋。这样的脚都是闲不住的脚——你父亲也长了这样一双脚……”

我最愿意回想的,就是小时候跟上拐子四哥在野外过夜的情景。我们看着打鱼人点起的火把,听着他们呼叫的号子,躺在芦青河入海口久久不眠。各种小动物弄出的声音都进入了耳膜,我甚至听到了秸秆垛子里有人咳嗽。拐子四哥喷着鼻子说:“那是刺猬咳嗽,它就像老头儿一样,吭吭,吭吭……”

“真的吗?”

我回来学刺猬咳嗽给外祖母听,想不到她非但不笑,还沉起了脸。果然,这一下又触到了往事。外祖母说:“你外祖父有几天夜里老听到后窗有人咳嗽,有一次他摸出去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是个刺猬’,你外祖父跟我说。他说得声音很大,告诉我‘是个刺猬在那儿咳嗽’。可是第二天,他把你父亲叫到屋里,两人说了很久。第三天夜里,你父亲急匆匆跑进来,满脸蜡黄。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夜没睡,他把那个帽子——有个小圆洞的帽子往桌子上一扔,嚷着:‘不错,是个大刺猬。’我看见帽子上沾了血。你父亲说:‘它在那儿咳嗽,我就给了它一枪’……”

“因为他跑得快,好多人都说他半天的工夫能从这座城市跑到那座城市,能翻山越岭。有人看过他的脚心,说那上面长了许多像野物蹄子那样的毛,跑起来脚不沾地,像飞一样。你看见动物跑了吗?它们有时候快得就像脚不沾地。”

……

“他为什么叫‘飞脚’呢?”

水库边的篝火还在蹿跳,刺耳的音乐声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个穿牛仔裤的姑娘手里提了一个很大的录音机。音乐声里,有人原地扭动起来。扭啊扭啊,篝火把他们的身影铺在地上,不停地抖动。两个影子、三个影子,更多的影子叠起来,叠得很高很高。

外祖母说:“这不过是个估计,你父亲有很长时间都在找飞脚的踪迹。他到处打听,到山里,到飞脚经常来往的两个城市,都没见人影。”

“白皮,你这个坏蛋,把声音再放大些!”一个沙沙的嗓子叫着。

我听了外祖母的话,一下子蹦起来。

叫“白皮”的那个姑娘把音量放得更大了。

外祖母摇摇头:“就为了他,你爸和你外祖父吵个天翻地覆,你爸还拍了桌子。有一回我看见你爸从腰里掏出一支手枪,扔在凳子上。我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到后来我才知道飞脚是一个交通员,他到处传递消息,这里只是他的一个联络点。有一天半夜他砰砰敲门,进了屋子你外祖父就用小木梯把他送到了阁楼上藏起来……一帮人牵着狗来搜,你外祖父就把他们挡在了门外。要知道,如果让狗进了屋子,那么飞脚非给抓走不可,狗的鼻子灵,它们会把他嗅出来。他们见外祖父在家,都惶惶地鞠躬,退着走了。那只狗迎着你外祖父一个劲叫……反正,你父亲跟你外祖父就为飞脚的事吵起来。到后来我才弄明白了,你父亲怀疑飞脚靠不住……又过了两年,你外祖父就出事了。出事的那天飞脚也来了,他跟我讨这条腰带,我没有给他。那时候我多了个心眼。隔了不久你爸从外面回来,脸色很难看,身上的衣服又脏又乱。他问我飞脚来过没有,我说没有。他就从身上掏出这顶帽子,往炕上一扔。他说:‘这个人没有死,他也许还会回来,他来的时候你就把这顶帽子交给他。’我就把这顶帽子放起来。谁知道那个人再也没有踪影。有时你父亲从外面回来,就跟我要那顶帽子,看一眼又放回原处。我问他,他也不答。有一天你母亲告诉我,你父亲怀疑外祖父就死在飞脚的手里……”

火焰往上猛蹿,它也在乐声里舞蹈。我渐渐注意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孤独的小伙子,惟有他没有加入狂舞的人群。他在一边站着,面色阴郁。后来他终于转过脸来,看着我和梅子。我做个手势,邀他坐过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坐在我们身边。

“不是吗?”

我们交谈起来。我这时想起了一个很老的问题,就是有人在当年问过我的,这会儿我终于有机会再问他一句:

“那人叫‘飞脚’,那些年常到我们家来。他一来你外祖父就把里间屋的门合上,他们在屋里嘀嘀咕咕。重新走出来的时候,两人脾气好极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时候还握着手一块儿到桌边喝茶——我还以为他是你外祖父最好的朋友呢……”

“你为什么选择了地质学呢?”

“这是谁的帽子?”

他转脸看着天空,空中被火焰映得什么也看不见。停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一笑,瞥一眼梅子说:“我们约定了要考地质学院……”

“没有,”外祖母瘪着嘴,“只不过擦破了一点儿头皮,那个人命大。”

我问:“跟谁约定了?”

“那个人给打死了?”

“跟她……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

她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你看到那个帽子上的小圆洞了吧?那是被匣子枪穿透的。”

“我问的是——最初,你们为什么决定要选择地质?”

还有一次外祖母找出了一个形状怪异的帽子。这帽子看上去和礼帽差不多,可是它实在不是一顶平常的礼帽,因为它的帽檐往上翘着,比礼帽翘得厉害多了,而且那帽檐也短了一点儿。这帽子已经很旧了,帽子的边沿上还有一个小圆洞,而且帽顶上有发霉的痕迹。外祖母用两个手指夹住这个帽子,放在了凳子上,退远些看着,一声不吭。

小伙子摇头:“不知道。好像觉得这挺浪漫的……”

多么奇怪啊,那条腰带从此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圣物,我一动也不敢动它。

“它哪儿‘浪漫’?”

有一天外祖母从箱子里翻找一些旧衣服,找出了一根颜色奇怪的布腰带。她直盯盯地看着它,说:“这条布腰带是你外祖父开会时系的。”我问开会怎么还要系这样的一条腰带?“有人见了系这个腰带的就暗暗跟上。他们走到一个遮挡人眼的地方,大白天点上蜡烛,关上窗子开会,有时要开上一天一夜……”

“做地质工作就要漫山遍野去跑,我觉得这很浪漫——也许这只是年轻人的想法。反正我们准备试一试……”

外祖母把我抱起来,心疼地拍打着我。

我没有做声。爱情和浪漫的地质学结合在一块儿,这当然很好。它真的非常有意思。我又问:

我把母亲的话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你爸差不多没有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住上一年,他总是急匆匆走来走去,从这座城到那座城,从山里到海边,到处这么走啊走啊,一辈子都急三火四的。他有做不完的事、找不完的人。这样走得久了,性子野了,就更不能在屋里住下去了。你母亲为这个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说你父亲也许到死的那天才能安静下来。他这一辈子真是走得太多了,最后有人就把他拘管在一座大山里,锁起来,让他再也跑不动,让他在一个地方开山……这都是命啊!你外祖父年轻的时候也到处跑,后来老了,就再也没出那个小城。他许多时间都守在书房里。可是他死了以后,魂灵又在野地里窜来窜去。说到底他们都不是安生的人。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你这一辈子怕也不能安生,就这么走来走去,过完一辈子……”

“你到底是爱地质学,还是爱它的那种‘浪漫’?”

当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母亲就说我这辈子也许像父亲一样:狂躁奔走,不得安生。她害怕了,因为我的脾性越来越像他了……

小伙子认真想了想,最后说:“爱它的‘浪漫’……”

就是那些日子里我在河边结识了一个叫拐子四哥的人。我们俩整天在原野上游游荡荡,听他讲无穷无尽的故事。他还会唱一种野声野气的歌。没有谁像他一样吸引我,那些日子里,我们好像再也不能分离。有时候他拖着那条拐腿,竟能领我走向很远很远,天黑之前来不及回返,干脆就在外面过夜。那是一些怎样的日子啊,那是我一生中惟一一段欢快流畅的时光。

我笑了。我对梅子说:“他很想当个到处奔走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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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腼腆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