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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红马

就是中秋节的那天傍晚,我看见卢叔爬在了一棵大山楂树上。他的头上正好有两束红色的山楂果,他爬树的样子看上去可笑极了。如果不是我走近了,怎么也发现不了有人在树上,因为山楂叶子太密了。后来我又看见,他身旁的枝桠上正架起了一杆猎枪。

我的心弦像被一个手指勾了一下,发出了欢快的振响。我觉得我与那个人有一种奇怪的沟通能力。我看见那个人正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走过来,他一直走进了荒滩原野,走进了我们的果园,很快就要迈进我们的茅屋了。他在角落的那个红漆剥落的小杌子上正襟危坐。他的眼睛在微笑,可他一声不吭,只用目光与外祖母交谈。母亲进屋来了,可她什么也不知道,伸手去搬那个杌子,搬了两下没有搬动,就离开了。她看不见上面正坐着一个客人……

我惊讶得差点喊起来,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制止我。

中秋节是最迷人的一个节日。那时候满园的果实都可以吃了。荒滩上的野果也结出来了,各种野花开得多么灿烂。我在原野上采了那么多黄色的花。我喜欢这种花,觉得它的颜色是天底下最美的。我把它弄成了一大束插在花瓶里。我不知怎么觉得这肯定也是外祖父所喜欢的花。果然,后来外祖母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她说:“你外祖父桌子上总有一瓶黄色的花。”

我无声地往树上爬,和他趴到了一块儿。“卢叔,你要打什么?”

她说过这话不久就到中秋节了。外祖母的神情开始变得有点儿奇怪,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缘故。我想,我和外祖母的秘密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外祖母不停地洗东西,我知道她是要干干净净地迎接外祖父……绿色的菠菜,白色的粉条,再加上一点儿蘑菇,就是一碗又好看又好吃的菜肴了。外祖母把它摆在了供桌上,又插上了两根筷子。

“别说话,就在这儿趴着,我要打鬼——”

外祖母点点头:“他过节的时候才来。”

我的心嗡地一下,我想:他是打外祖父吧?他怎么知道他要回来?

我问外祖母:“外祖父会到我们家里来吗?”

我嗓子颤着,问怎么、怎么打?

外祖母在小茅屋里常常要祷告许久,有时还要点上几支香。很长很细的蓝烟飘开很远还不散,一直飘到门外去了。我有些害怕:人的魂灵也许会顺着这飘荡的烟迹寻到家里来。

他说这几天夜里老有一个奇怪的影子在园边徘徊,他料定那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因为那家伙走起路来就像在水面浮动一样,而且那个人常常在突然之间消失……我的心怦怦跳。我想高声呼喊几句,让走近的外祖父听见,让他再也不要进这园子了。可我没有喊出来。我想再等一会儿,等他出现的时候,我要不顾一切地呼喊……

外祖母在一个小龛笼里放了外祖父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大约有五十多岁,四方脸膛,戴着礼帽,穿着长衫。他有一双聪慧的眼睛,那真是一对十分好看的眼睛,微微有些眯。另一张照片上他穿着西装,光着头,戴了眼镜。在我看来最奇怪的就是他领口那儿露出的那个圆鼓鼓的领带了。它闪着亮,看上去硬板板的,我问外祖母这是不是木头刻制的?外祖母说那是丝织品。我听了不以为然,我才不信丝线会织出这样的东西。在我眼里那条领带很像一条刚刚出水的鲭鱼。

这天,我和卢叔在树上等啊等啊,直等到月亮出来。到处都变得非常清明,远处的果树、灌木什么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整整一天过去了,那个人影还是没有出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2

那个白天我缠着外祖母,让她讲外祖父的故事。外祖母说:“他骑着家里的红马离开了,后来再也回不来了——红马自己跑回的。这红马不吃不喝,就跪在院门的台阶上,不停地磕自己的下颏。它磕啊磕啊,把它扶起来,它又跪倒,喂它什么都不吃。红马的血溅在了院墙上,它就在那儿死过去了,它是随着主人走了。你外祖父在阴间也有一匹马了,他就骑着他的大红马在路上、在野地里来来回回地走。秋天你听见玉米地里刷刷响,那是你外祖父骑着马在里面跑。他有时候性子太急,用力地拍马,让马飞跑。他这一辈子转过的地方都要从头再走一遍。他骑着马到山里,到海滩上,到林子里。凡是他年轻时候走过的地方,他都要去转转。你外祖父是个有感情的人,他要去会会老友,找找熟人,可是见到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又要急匆匆往回赶。只有到了过节的时候他才被应允来家一趟,其他时间想得头疼也不能回来,这就是阴间的规矩。这些年小茅屋四周都印满了红马的蹄印,可是他不能进家。只有过节时他才能把红马拴在园边槐树上,然后一个人悄没声走进来。不过那匹红马不能牵进来,那样就会露相……”

外祖母有一次说:“最后就是这座小城把他送进了地狱。那一天,我可忘不了那一天……你外祖父要去远处,走之前还笑吟吟地嘱咐我给金鱼换水、好好喂羊——他养了两只山羚羊,让我别忘了给它们喂草。他什么都养,还养了一只乌鸦,平时那只乌鸦就不慌不忙地在院子里走动。你外祖父很宠这只乌鸦,它也就很傲慢,平常谁也不理,只见了你外祖父才热情起来,叫着扑到他身上。他临走的时候抱起乌鸦抚摸了一会儿,牵上马走了……”

3

我从外祖母的口中得知,外祖父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博学的人,有时一天到晚关在自己的书房里。他一辈子到过很多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外祖母,他才不会回到这个海滨小城呢。结果他回来了,再也没有走出去。后来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属于这个小城的,这儿有很多事情要做。就为了这座小城,外祖父耗尽了多半辈子的心血。

外祖母不是随便说一说算完,因为我看到她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抱了一捆谷秸走出去,一直往前走,出了园子,在一棵弯弯的槐树跟前抛洒了一层。我知道那是给红马准备的草料。

……

中秋节的第二天,我清晰地听见了山楂树上响起一声暴怒的枪声。我手里当时正端着一个陶盆,一失手就跌碎了。外祖母和母亲都大声地喊我,我不顾一切向园子里跑去。

那人走了。妈妈像害了一场大病,站起来,手扶墙壁回到了里屋……外祖母望着窗外,自语一样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天哪,这是怎么了啊!”我偎到外祖母怀里,她的眼睛仍然望向窗外,一下下抚着我的头发,“如果你外祖父在世就好了,他会想想办法;他也许有办法从山里把人领出来……”

到了那里,卢叔正从树上滑脱下来。他脸色苍白。

妈妈的泪水流下来。外祖母揩揩眼睛,去扯那人的手。我知道外祖母在暗暗制止他说下去。

“打中了吗?打中了吗?”我只在心里呼叫。

我的头嗡嗡响,那一锤子像打在了我的手上一样。多么可怕呀……

卢叔叹一声:“走吧,走吧。”

那人叹息说:“如果总是这种石头,事情就麻烦了。他们一干就是一天,打啊打啊,手都软了,眼也花了,狠狠一锤子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皮肉立刻往一边翻开,手指骨节都露出来了……”

我觉得胸口被什么揪紧了。我差不多看到了一个人骑在红马上,红马和他都被打翻在地,地上是一摊鲜红的血……

妈妈和外祖母都擦着眼睛。

卢叔领着我急急地往前走,往前走。出了园子就见到那株槐树了。卢叔手指槐树说:

上一代人的影响?不,在那些日子里,我只知道父亲在日夜击打石头。我只是盼着他回来,盼着那座大山快些被击穿。母亲托人往山里送吃的用的东西,那人每次回来都被全家人围上,问着父亲的一切。有一次他说,挖山的人遇上了一种发黑的石头,石头上面有一朵一朵的黑花,像盐晶那么大的黑花,他们用钢钎子凿,一凿迸出一溜火星……一天凿不上几个洞就没有饭吃。他说爸爸他们咬着牙,往狠里打那个钢钎,像打在钢板上一样:只有声音,石头纹丝不动。那种带黑花的石头是爸爸他们的克星……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她说得似乎很对。可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似乎与地质学毫无关系,他们在当年又怎样影响了我的选择?我进入这样一座学院完全是一种偶然,是它在选择我,而不是我在选择它。当年不管是哪座学院,只要向我一招手,我就会不顾一切地跑了来——只要扑入它的怀抱,我就会献出自己矢志不渝的忠诚和深深的感激。

槐树下面是纷乱的一地痕迹,有一些散乱的谷秸。谷秸好像被什么践踏过了。卢叔说:“你看,这不是牲口蹄印吗?”他蹲下来仔细地看着、看着。他告诉我:有一个火红的东西在这儿跳跃,他仔细看仔细看,一开始认为是一头狮子,再后来又看作是一头骆驼、或一匹大马。不过那是一匹火烧的马。它的架子骨烧得熊熊正旺呢,上面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奇怪的是他不怕这红色的火焰。那匹火马仰天嘶叫……他这时候才定了定神,迎着火马和人开了一枪。可这一枪打出去,那匹红色的大马变成了一道闪电,刷地一下在天边上蹿开,接着什么都不见了……

那天剩下的一段时间只有柏慧一个人与我交谈,她说:专业的选择、志向的确立,总是与家庭的影响紧密相连,父亲和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才是巨大的,有时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人的一生……

我放声大哭起来。

我为那些精美的书籍感到痛惜……我在想,有一天我也会拥有这么多书的,那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地对待它们。还有就是,我要从事地质工作就不会这样整天关在屋子里,我一定要更多地去野外,到山川大地上奔走……我一闭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芦青河畔那茂密的绿色藤蔓、金灿灿的菊芋花……

卢叔简直给惊呆了:“你哭什么?你这个小东西……”

我听到他把转椅压得吱吱响,一会儿又出来找书。他搬弄书籍就像码砖块一样,能一口气堆得很高,有时又哗哗全倒下来。一本厚书打开又合上,粗大的手指在一排烫金封面的精装书上焦急地寻找、拨弄。那手指戳着书脊,就像弹击一排脑壳。

我哇哇大哭。但我不愿说出心中的秘密。我一边哭,一边迎着天边走去。卢叔在后面喊我,我没有做声。我走啊走啊,一直走进了丛林深处。在那里我才安静下来。我想,我和外祖母今后再也盼不来那个人了。从今以后,他只能在四周的荒野上骑着红马流浪,遥遥地注视着这个茅屋里的人……

在我沉默的那一会儿,柏老站起来。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吸一口烟又吐掉,然后回到里屋了。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在丛林里寻找红马的蹄印了。我有时真能在沙地上看见踏得深深的牲口蹄印。这时我就认定外祖父从这里走过。有一次我沿着蹄印一直往前,走了很远很远……我发现这蹄印穿过大片的丛林,直走向了芦青河,又沿着河堤一直向南,走进那片大山里去了。

记得柏老当时坐在藤椅上,吸着那只黑色的烟斗微笑。他后来插话,问了一些什么没有听得太清,只记得其中的一句:搞地质这一行是否太枯燥了啊?这句话出自他的口让我多少有点儿吃惊,因为他是柏老啊,还有,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大地更为色彩斑斓的了,人行走在大地上怎么会枯燥呢?我当时脑子里飞快闪过了篝火、高山、奔腾不息的河流、一片片的灌木……从事地质工作是多么诱人的职业啊。我觉得仅仅是“地质学”这几个字,就可以让人直接联想到“人与大地”。

有一天我大概在说梦话,对母亲咕哝了一句:我看见外祖父骑着红马到山里找父亲去了。母亲一下从炕上坐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失了口,犯了一个大忌。

那天在水库旁遇到一群野营的地质学院学生,面对了一片亮晶晶的眼睛,一句询问脱口而出。问过之后才觉得它有点儿耳熟……是的,当年也有人这样问我。记得第一次不无拘谨地踏入柏老家之后,刚坐下不一会儿,柏慧就这样问了一句——我那时的回答机智而巧妙,但却不够诚实。我说因为我是从大山里来的。

我吓得一声不吭。妈妈说:“你再说一遍……”

“你为什么选择了地质学?”

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妈妈看着我,她大概觉得我这个夜晚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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