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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哭相随

我明白帆帆无论怎样都是他的牵挂:这已经是一粒命运的种子,从扔进心田的那一刻,就开始生根发芽,揪得他心痛,让他不再安宁。

“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早些告诉我。”

我按那个疙瘩男人留下的联系方式,告诉对方:我们将从头考虑一下。对方回答:时间太急,顶多给你们一个星期。我对帆帆说:这是他们吓唬人——“没那么急,岳贞黎活不多久了,可也不至于坚持不了一个星期。”

“好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什么动静。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他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说:“对不起……我想再叮嘱你一件事,就是请在这个时候多陪她几天。”

尽管如此,我发现帆帆正不动声色地收拾起自己的房间,打好了一个个大包裹。我问至于吗?她用眼角示意厨房的方向。我明白了,她想让那个大婶暗中将这个信息告诉对方,以便拖延时间。

当夜我把新的情况告诉了凯平。他在那一端一声不吭。我问怎么办?他说:“我不知道……”“如果推土机真的开进来,我们那笔钱就算白交了。”奇怪的是凯平并未回应我的话,而是轻轻将电话挂了。我知道他这会儿极其愤怒和难过,也许还有绝望……

可是即便拖延到最后呢?

我心上一动,建议可否与他们先周旋一段,好让我们慢慢想办法——比如我们先答应下来,说等这茬玉米收了以后……帆帆马上同意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因为从半夜就被狗吵得心烦。我发现东方的云霞铺了半个天空,漂亮极了!我真想将帆帆喊起来看这云霞,担心再有一小会儿它就消失……我沿着沉寂的大院栅栏走了一趟,时不时地抬头看绚丽的东方。果然,这美好的天象只维持了不到半小时。

我发现帆帆说出这样一句之后,眼里的泪水马上干了,尖利利的目光有些吓人。只一会儿这目光又柔和起来:“我只舍不得这片好玉米啊,它们再有一个月就能收了……”

刚刚吃了早餐,几个工人从外面跑过来,咋呼着,手指远处对帆帆说:“看看,大巴开过来了,上面跳下一些穿制服的人,他们一下来就把住了大门……”

“我再也不会了!他死了这个心吧!”

我第一个感觉是开始了:“豪(耗)子”——不,岳贞黎动手了!

“为了让你回去,回那个大院……”

帆帆跟着七八个工人往外走。大门那儿真的站了两个人,手里还提着胶皮棍,很有派头。另外的一些和他们打扮一样的人正往大院里边走。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那个公司的“保安”。我挡住一个问:“你们是哪里的?想干什么?”他拤着腰说:

帆帆的泪水又出来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啊?”

“执行公务!”

“主要是有岳贞黎的人在后面撑着……”

“请出示证明!”

“为什么?就因为他有钱?”

他不理我,只冲后边嚷:“别磨磨蹭蹭,快些到位!”然后对我说: “我们都是老板的人,明白了吧?懂事的就快搬,别让咱替你动手……”

“也许敢的。”

帆帆喊着什么,小阿贝紧贴在她的身上。我让她先回屋里。她根本不听,跟一个人吵起来。那家伙一脸淫笑看着她。

“你说他们真的敢来毁地?”

大约一共有二三十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分别到工人宿舍、办公室,吵着搬东西,推推搡搡。到处都是喊叫和骂声。我对帆帆说:“这是有备而来,全是流氓那一套……”

我发现文件上清清楚楚写了经营项目和租用时间,租用人是帆帆,租期不长不短,是整整五十年!是的,从字面上看这是一份相当过硬的法律文件。可我还是对它们充满了怀疑。我没有回答帆帆。

我抓紧时间拨通了凯平的电话。他说:“好吧,我知道了。”我感到他的声音沉重而无奈。他不愿多说一句话,就挂机了。

帆帆将所有农场的经营手续、税单之类的全找出来了,刷刷翻着这一大堆文件:“老宁你看,我们手续齐备,没有任何问题;这里面压根儿就没有岳贞黎的一行字啊!还有,这里是田连连代他签的收据……一切都没有问题!我们要和他们打一场官司了,他们一定会失败,我是说‘豪(耗)子’,他一定失败……”

这一天真是漫长啊。帆帆让工人们都到屋里待着,今天不上工,任那些人吵骂,只不离开屋子。她紧紧抱着小阿贝。

我一点都不怀疑“豪(耗)子”会这样干。但我仍然在想岳贞黎,想这个衰老不堪的男人究竟会不会这样狠?显然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阻止“豪(耗)子”。尽管我不敢肯定岳贞黎会直接与这个家伙打交道,但中间一定有某个官僚的环节,所谓“上边传下话来”就是这个意思。我很快明白了疙瘩男人的意思——钱在这时候的确解决不了问题。

太阳偏西的时候,又有两辆大巴摇摇晃晃开过来。我和帆帆几个人都到屋子外边去看。“‘豪(耗)子’这一次要好好显摆一下了。”我说。帆帆手打眼罩看着。那些车子在大门口停下,一些头戴钢盔的人涌下来——我这会儿看清了,这一次是警察!他们一进门就大声吆喝,喝令那些砸东西的人马上停手。有人还想发横,立刻就被钢盔们给戴上了手铐……帆帆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工人们欢呼起来。

“下个月,下个月他们就动手了,你听见那个人说的话吗?”帆帆陷入了焦灼。

我和帆帆一时看傻了眼。这是真的,那些“豪(耗)子”的人一个个全给押到一边,蹲成了一溜,狂妄神气荡然无存……我和帆帆想过去问问,可是所有的警察全都脸色肃穆,谁也不理。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摘下了钢盔,露出一头漆黑的浓发,笑吟吟地向帆帆这边走来。帆帆迟疑着,正要迎上去,突然不远处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2

所有人都转过脸去看——看天上—— 一架直升机就在头顶盘旋……

疙瘩男人又往大戒指上哈一口气,脸相阴鸷:“你以为钱就可以解决一切吗?

它越飞越低,渐渐能够清楚地看见它的“大鸟”图标!我喊了一声“凯平”,可是轰隆隆的引擎声把一切都覆盖了。它在寻找降落的地方,四周的作物全都给吹得东倒西歪。暴土被搅得扬到了半空,靠近门口的警察和工人吆吆喝喝,他们往后撤着。这只大鸟一点点降低,这时声音更大,地上乱七八糟的屑末吹起来,高秆作物全都打着旋儿。有人一直按着帽子,可是一不小心帽子还是给吹走了……它最后对准了大门左前方的停车场,总算停稳了。

我压住一腔愤怒:“这里没欠他一分钱,他还要怎样?”

螺旋桨缓缓地停止了转动。一个身穿飞行服的人走出了驾驶舱—— 是凯平!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提了一个沉甸甸的皮包……

帆帆眼里闪动着泪花,看着我:“背后还是他,是岳贞黎……”

帆帆一手扯着孩子,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她在大声喊叫:“凯平……”

“让你说对了!我今天来告诉一声,是让你们有个准备,这地种不成了,寻个空当儿早早搬家——这儿攒的家当正经不少啊,够你们折腾一气的。我来告诉过了,你们得赶紧做。顶多下个月推土机就开过来了,别误了工期——要不大掌柜就会派人来帮忙。他的人干活可不那么细发了,都是些粗人……”

我发现凯平从下了飞机的那一刻谁也没看,他径直迎着帆帆走过去……帆帆的泪水哗哗流下来……她抱起了孩子往前走了几步。

我愣了:“又是那家伙?”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晚霞把一切照成了橘红色。帆帆有些迟疑地站在那儿,不再往前走了。凯平大步跨过去,一下抱住了母子俩……

帆帆打断他的话:“那个大掌柜就是‘豪(耗)子’,田连连那天说的企业家就是他!”

3

疙瘩男人不屑一顾地看她一眼,转向我:“我跟娘们儿没话说,说不明白,干脆就跟你讲吧,你大概才是当家的人。”他转头看看窗外,又奇怪地往那颗大戒指上哈了口气:“是这么着,这块农场原来是我们大掌柜的,他是看在老首长的面子才转租给她的。如今上边传下话来,老首长不要了!既然这么着,我们就要收回了,大掌柜正急着用地……”

“我简直快要受不住了,真是大起大落,这段日子就像做梦……”我叫着凯平,黑影里的他一声不吭。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我们都睡不着。窗外多么安静,一片秋虫又吵起来——这情景多像一年前,那时也是我们俩,也是这间客房。

“可是我不明白。我们把钱全还给了岳贞黎,为什么还不算完——这可是按他说的办的。再说这个农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就是有,你们也该和岳贞黎去交涉!”帆帆一脸怒气。

经过了一整天的冲撞,农场的事情告一段落。“豪(耗)子”那群人被带走,警察除了个别人留下做善后,也撤走了。另一间客房里安置了另一个客人,就是与凯平一起乘机到达的吴灵。

“我说过了,你也听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疙瘩男人说。

“……我还是鼓起勇气,向老板从头讲了岳贞黎、我这些年的折腾,特别讲了我和帆帆……老头儿听得很细,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我知道他同情我。这边正激烈的时候,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对老板说不行了,我待不下了,我得赶过去了……老板把‘老豆蔻’叫过来,叮嘱她怎么怎么,要快……就是这样。”

我迎着大声说话的房间走去,没有敲门,直接推门就进去了——这时我才看清这个剃平头的人面相很凶,一脸疙瘩,戴了大金戒指的手不停地摆动。他见我进去立刻警觉了,斜着眼问:“他是干什么的?”帆帆答:“我的男朋友。”“就是那个什么‘平’?”帆帆没有回答,只说:“你接上说吧,全说完吧!”

“这太简略了凯平。你得说细发一些,从头说……”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把我拉回农场,让人将我的背囊再次提回那间客房。我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与那个中年人去一个地方谈话了,只过了半个多小时,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传过来。

凯平翻了个身,坐起来:“‘老豆蔻’对男女事情一码儿明!她全都明白,对我说一句:‘抓住她,就像老鹰抓小鸡儿。’她指的是抓住帆帆。我想大概当年老板就是这么干的。她说完就给上边一位大秘书打了电话,我就在旁边——她说:‘老板助手的老婆被人欺负了,一帮坏人正在拆他的家。’听听,就这么简单。复杂了人家听不懂。后来老板又与秘书主人通了话,那只是几句问候而已……老板还不放心,让吴灵跟上,立即驾机飞过来,连超越申请空域都顾不得了……”

车子刚开出一里多路,有一辆黑色轿车迎着我们不停地按喇叭。这显然是来农场的。帆帆下了车,对面轿车里也出来一个剃平头的中年人。他们在说什么,不停地做着手势。帆帆上了车——面色变得极为凝重,小声说了一句:“走吧,往回转吧。”

我忍不住惊叹。我似乎体会了一点什么。“秃头老鹰”——我思考问题时还是沿用这个外号——是个别有魅力的家伙。这一切只能来自人的理解力,来自知识和人性的深度……我问了一句:

第三天上我要离开了。这天一早我就准备动身,可是吃过早餐后帆帆陪我喝过了一杯红茶,耽搁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送我到大门那儿,一手牵着小阿贝——这时看到从门外开来的那辆农用大头车,就说要开车送我。我谢绝了。可是走开没有多远,车子就跟上来了。

“你准备和帆帆走到一起了?”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秋虫也没了声音。

凯平口气愤愤的:“我多大了!我白白折磨了自己这么久!我于凯平不像个男子汉——什么时候了,别虚荣也别来那些没用的一套,只问问自己的心,爱不爱这个女人、离了她行不行?如果不爱、能行,就离她远些再远些;如果爱,离了她不行,就死死地抓住她吧!这一问,问题就变得简单了!‘老豆蔻’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就一股劲地冲过来了……”

帆帆沉默下来,一会儿抬起头:“你知道他不会来。我倒是欢迎。我愿和他一年里见上几回——只一回也好啊,就像一个大哥哥那样,别的意思没有,那也知足了……只可惜下辈子吧……”

凯平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胸口一阵灼烫。老天,他问得可真痛快!人生可不就是这么回事!男人也包括女人,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妈的,这个夜晚真够清凉爽快,两个男人在一起说到了真事上了,好啊!我也坐起来,我们都不睡了。我接上问一个更现实的问题:

“好的,我一定来。不过有个人也该来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还走不走了?还回古堡不回?”

帆帆高兴得扭起手掌,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又往前走去。“如果今年一切都顺顺利利的,麦子播上以后,我一定要请你来‘喝墒’!”

“我不回,这飞机谁来驾?”

“为好的墒情喝酒——简称‘喝墒’,有意思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还给‘秃头老鹰’干吗?”

“就是玉米收了以后,小麦顺利播种,田里的活儿暂时清闲了,大家凑到一起喝一场欢庆酒。”

“求你了,别叫那么难听的外号好不好……这个,我白天已经跟帆帆商量好了,我先留在那儿,等老板找到了合适的,就马上离开。我们这辈子就是种一片大农场的人了……”

我还是想不起来,就请她说出答案。

“如果老板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呢?他用你最顺手,不会轻易放人的。”

“再想想吧。这词儿离我们更近一些。”

“那你低估了老板这个人。他不会那么狭隘,他会找到合适的人。其实我心里明明白白,我迟早要离开古堡的——我最终不可能为一位大资产阶级服务。了解一种生活一种人,我愿意;服务下去,不可能。他多少也明白我这一点。”

这词儿更为生僻,我摇摇头。

我同意。可是我还有新的问题要问。我说:“你觉得老板是你的敌人吗?”

“再问一个——‘喝墒’是什么意思?”

“他这个人不是;他的事业,肯定是我的敌人。”

我似乎也有了印象。我小时候在海边游荡玩耍时,就常常遇到天不亮下网的情形。

“人和他的事业能分开吗?”

“这是海边渔民常说的话,一大早,刚一睁眼,天还蒙蒙亮呢,进海里拉的第一网就叫‘拉睁蒙’。这一网忒重要,是一天的开始。”

“能,比如说一个人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事业,这时候他们就分开了——我发现老板也怀疑自己的事业,可是他得让它运转下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一家生活在林子里,再加上过早地进入南部山区,后来又四处游荡的缘故吧。可见帆帆的海边生活比我更扎实,品味得更细致。我让她解释一下。

“也许有点道理。不过有没有自己动手拆毁自己事业的人?有没有这样大胆的家伙?”

田垄里有一种甜甜的气味,这是秋野里特有的。类似于西瓜那样的清甘气,在结了穗子的玉米林里弥漫。实际上玉米棵中间偶尔真的会看到一两棵西瓜,它们有的结出了大个的西瓜,没有成熟谁也不会动它们。帆帆挑摘一个,坐上路边一处供水房石阶,磕开后一股清冽的香甜立刻弥漫开来。玉米林里的西瓜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甘鲜,格外脆生。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田野。吃着瓜,帆帆像考我一样问道:“海边那儿有许多说法可有趣了,我说一个看你知道不?”我等着。她仰脸略一想,说:“‘拉睁蒙’——什么意思?”我实在想不起来。帆帆笑了:“看吧,你总是在东部转悠,还不知道这个!”

凯平思忖着,点头:“可能有吧,世界大了。不过那要是更有劲的超级家伙,咱这辈子大概遇不到了……”

帆帆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稍好了一点,就往头上包了那块花巾走出来。太阳照着一张苍白的面孔,显得虚弱却格外清丽。她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田里看看吧!”我点点头。这使我放心了许多。夜里我曾与凯平通话,将田连连的到来及最后的结局说了一遍,令他高兴——他丝毫没有表露,但我完全能感觉得到。当我说到帆帆似乎仍然有些紧张,甚至已经卧床吃药时,电话里立刻没有声音了。我对他说,一切都不成问题,我会待几天再走。

我们谈着,离正题越来越远了。我最后把话题拐回来,说:“凯平,说真的,岳贞黎败给了你的老板——我生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资本怎样让官僚臣服……”

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怜惜。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却为自己的美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荷荷也是一样。她们多么不同,可是她们有一点相同:都是东部乡村少女,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花儿一样。我想说“凯平像你一样,仍然深深地爱着你;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也并不能说明他厌弃你”——但忍了忍,还是把这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凯平摇头:“反过来也一样,那样的例子更多。这不妨看成一回事……”

“你再住几天——哪怕就三两天好吗?我知道你有许多事……凯平不会来了,他这会儿还不知多么恨我厌弃我呢!我一辈子欠了他的——不光是这一大笔钱,还有比钱贵一万倍的东西,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了!老宁,我这会儿没有一个人好商量事情,只窝在心里,这会儿就只能跟你说了……”

“我猜想,帆帆今夜像咱一样,她睡不着的。”

我为刚刚说出的这个该死的词儿后悔。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默默地坐着。

“帆帆,但愿她能睡一个好觉。她这些年多苦啊,她从离开奶奶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孤儿,就像我。她是世上最让我疼的一个人了,我知道她多可怜,我会一辈子不会让她冻着饿着……”

“孤儿寡母”,帆帆重复着这几个字,流出了眼泪。

他后来变成了自语。我在这自语声中一直望着窗外的星星。它们稀疏了,黎明就要来临。我甚至都能数过天空的星星。

我安慰她:“帆帆,那是因为你这些年一直怕着他,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一直没能走出他的阴影……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低估了你、也低估了你旁边这些人,以为孤儿寡母的,没有别的什么路好走,一定会乖乖地回到他那里去的……”

4

她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反正我害怕,心里老发慌……”

凯平在黎明前睡着了。我却一直未能合眼。我在想自己亲眼目击的这一场大爱情——这是血脉和命运,是同一块土地上滋生的一种奇怪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时刻——当我尝试着用逻辑和理性的力量抵抗下去,最后失败的还是自己。我仿佛在夜色里听到一声声问答:“当我沦落、悲伤、一无所有,当我跌进最深的渊底,你还会跟随我走下去吗?”“我会,我会跟你唱,跟你哭,一直跟下去哩。”“为什么?”“不为什么。”“没有理由的事情,我会相信吗?”“世上最值得相信的人和事,大半就没有理由哩。”

“你怕谁?岳贞黎吗?”

这之前我曾想过对一个农家少女的强烈责任感从何而来。这似乎不需要分析,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此而已。一个弱小贫穷的代名词,一种人的象征。想想就不能平静。一个人有幸接受和遭逢了这种信赖,尽管它让人感到无法承受的沉重。而他在背叛、怀疑、敌视面前,并不畏缩惧怕;可是信赖呢?信赖像纯洁透明、时刻都要小心破碎的一块结晶,必须好好地把它捧住,惟恐跌落在地。

“我有点害怕……不知道会怎样。一阵阵害怕……”

一种热烈情绪左右着我。一个质朴如沙粒如树叶如草原野花浆果的农家少女,无言的献身者,生命和青春的奉献者。沉重即由此而生。我们可以流浪,但不忍让一个少女在荒野上奔波。

她仍然闭着眼睛,轻轻摇头。外面小阿贝在踢门,我把他放进来。小阿贝淌着鼻涕,手里还是那只啃了一半的苹果。她一手揽住他,给他擦去鼻涕。小阿贝在床边伏了一会儿,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到外面玩去了。

此刻我们宁愿承担,当失去这种承担的时候,又会产生出另一种恐惧。这似乎是问题的症结。但我们如今已经不能回返。我在心中对自己说:

“你怕什么?现在不是都解决了吗?”

“瞧吧,这就是命定的一个结局。”

帆帆吃过药闭上了眼睛。那个大婶离开了。她缓缓地说:“老宁哥你再待一会儿,只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有点害怕了……”

有一天她会为此而惊讶不已:仅仅是为我?……是的,是你。他不会告诉你的是,你曾经是一个被欺凌者,为此,他将对你倍加怜惜和护佑;失去了你,后半生即失去一切。“一切”是个什么概念,似乎现在才明白了一点点。

我看着大婶从一旁调了什么药喂她,就问:“这是怎么了?”对方一边喂一边说:“这是她吃过的药,她以前焦急了也会这样……”

她是长久追赶的一个修行,是冥冥中的一次检验……眼下的她远远不是需要安顿的一个娃娃,而成为人的支撑。你倚在身边,像被寒雨淋湿了翅膀的小鸟,一对浓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老宁哥,我……你坐在床边好吗?”她额上渗出了很多虚汗,呼吸急促,脸色蜡黄。

让我们每天采集蘑菇和浆果吧,采一些好看的野花,这一切工作会使我们疲劳而满足。蘑菇和浆果都成了我们的腹中餐,惟有各种各样斑斓的野花插在屋里,带来无限的温馨。这真是太好了。在这片原野之上,我们从哪一个世纪走来?旁边,欢快的小鸟喳喳叫;这儿汇集了全世界最美丽的花:蟾蜍百合,秋水仙,莫德罗百合,还有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黑百合——它永远下垂的头颅啊,像谁?黑百合有下垂的头颅,沉沉的头颅。狗牙紫罗兰、老鸦瓣、风信子、欧洲达尔文郁金香,还有君影草……不同季节不同国度里的花全汇集一起,开放在我们身旁。这才是生活呀,这才是梦境,这才是人生长旅中的馈赠。在这片百鸟喧叫的绿地,在潺潺水流旁,在这束浓香扑鼻的美得让人颤抖的鲜花前,我们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宽容,就像一个得到悉心照料的孩子,眼睛流出了泪水。

刮了几天的秋风突然落下来。我只得继续待在农场里。我本来要赶回那座小城,因为庆连还一直住在一个像狗窝似的破烂旅社里,正四处苦寻荷荷——可是帆帆在那辆破旧的轿车绝尘而去、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刻,突然一下子病倒了。她是被那个大婶搀进屋里去的,我也赶到了床边。

黎明时分她睡得那么熟,眼睫毛显得那么齐整。她睡着了还在微笑。你坐在她的旁边,像照料自己的孩子。

1

晨雾中的鸟声声叫着,它多么孤单。它在远远的雾中,我看不清它的踪影。我只知它飞在高空,迷失了方向。该起程了,我记住了你的许诺:这是歌哭相随的一生。余下的时间你们会一起往前,永不分离,你跟定了自己的宿命,她跟定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