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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妈妈,妈妈!你看,快看汽车——”小阿贝手里握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他好像总是在啃同一个苹果—— 一跳一跳跑过来。

帆帆抬眼去看别处。她不想接这个话头。

我们都听到了刺耳的喇叭声。原来大门那儿来了一辆很旧的轿车,它正在向紧紧关闭的木门喊叫。帆帆望了几眼,脸色一下沉了。她看看向大门走去的工人,又看看我。

“好——我在想,如果这个农场归了别人,牲口再也保不住了,一个个都得卖掉——卖到屠宰场……”

门打开了,汽车喘着粗气开到院子当心,稍一停,又迎着我们开过来。

“你怎么了?昨晚休息得好吗?”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光头,上午的阳光耀得他眯起眼睛,他却硬是仰脸去看空中,大概想判断一下时间吧。明亮的光线下照出一张油滋滋的黄脸、眼角几条深深的放射状皱纹。这是田连连!显然帆帆比我认出的还要早,两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襟。

我不再做声。因为我想到了其他。

田连连好像对我的出现特别惊讶,没有向帆帆打一声招呼,直接就走到了我跟前:“啊,是你啊,你在这儿?”

我看到帆帆头上包着那个熟悉的花布巾,正在从牲口棚旁边走过,就迎了上去。几个工人为田里的事拦住她商量,她和他们说完,就转脸往这边走来。“你喜欢它们是吧?”她的声音圆润清朗,使人听了很舒服。这声音与昨天完全不同。我说:“是啊,我会一直看着它们,待上一会儿。可惜现在农场用不着它们了。”“那我也会养着它们——它们在农场一开始出了许多力,是有功之臣。”

我们握手。他的手油汗很多。

它看着我走开,嘴里咕哝着:“作风,作风好的一共才有几个?”

“我们在小城住了一夜,然后……赶到这里。”他说完回头看车,那上面还有司机。

“啊!你,你怎么能这样啊?你的生活作风可真成问题啊……”

帆帆盯他几眼,没有说话。

它的嗓子突然沉下来,压得低低的:“不瞒你说,我摸了她……”

“你常来这里吗?”他又问我一句。这让我感到很不友好。而且,我发现这个人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话多了起来。我明白,当一个人身负重要使命,突然得到重用的时候,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故意回答:

它说到这里抬头望望我。我叹了一声。

“是的,我常常住在这儿。我喜欢来这里。”

“那也不成。如今不是过去了。如今我们闲着没事干,要在过去,我还能在干活时贴近她……”

“唔,嗯,”他开始转脸看帆帆,对方却往一旁走去了。他赶紧赶上一步,回头对我说:“一会儿再聊,我们有事……”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不过你为什么想她呢?你们不是常常见面吗?”

他追上帆帆,帆帆还是没有理他。他随她往院子一角走去了。

“我夜里想她厉害,白天稍差一些。”

我听到说话的声音渐渐高起来。一会儿帆帆竟往我这边走来。田连连还是紧紧尾随她。当他们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时,田连连突然站住了,放高了声音说:“你停下!我要把话说完……”

这句话说得太突然了。我想自己得习惯于它们这种思维——直率而诚实,并不绕弯。我说:“那你说说看。”

帆帆还是没有停步,一直走向我。

它低头思忖片刻,抬起头:“嗯。不过,我想帆帆了。”

田连连竟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拦住了她。帆帆大声问:“你要干什么?”

“这是一种品质。品质许多时候——怎么对你说呢?并不是为了有用……”

“我要,和——你——说——话!”他有些急,脸色憋得发红。

“可是,”它瞥来一眼,“这有什么用呢?”

“那你就在这里说吧!”

我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我要传达——首长——指示!”

它盯着一个地方,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憨厚的吗?”

帆帆冷笑:“那是你的首长,你别在这里吵……”

“你不高兴吗?”

“我要个别和你谈——谈谈!”

我点点头,拍拍它的肩膀,走到了棚子尽头一点:大黄牛一直在喘着粗气。我握住了它的大角。它一动不动。我又拍它的头、抓它的耳朵,它只瞪着一双大眼。

帆帆绕开他往我跟前又走了一步:“我一个女人家,要有男人帮着主事——我没有男人,有事就得找这位朋友,田连连,你有话就当着他的面说吧!”

它低下头:“作为一个女性,除了好好爱一场,还能盼望什么呢?”

田连连皱皱眉,有些迷茫地看看她又看看我。我点点头:

“你现在主要的愿望是什么?”

“是啊,连连,你一点都别作难,想说什么就说吧。”

是的,它的确是漂亮的,这显而易见。它的身上没有一丝污痕,毛色闪闪,那么丰腴。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它温软的嘴巴。它却在我毫无预料的情状下飞快地吻了一下我的脸庞。

“可是,这……”他挠着光头,又回头看看车子。

“王美丽。”

“你就是把车上的人叫下来一块儿说也行。”我说。

它从木槽中挑拣起几个细细的草节,咀嚼着,掩饰着一丝不好意思。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田连连低低头:“那是司机。那倒不用。嗯,我想想……”

隔开一头牛的地方就是一匹枣红马。我发现它是一只雌马。它真的无比羞涩,女性的温柔全在脸上了。我这次可不会在性别上闹笑话。我看了看它饱满的乳房。它小声说了一句:“我们和人不一样,我们的奶儿长的位置更靠下边一点。”我说:“明白”。

3

它用力看我一眼,将稍长的阳物一点点释放出来。我注意到了,立刻说:“哦,对不起。”

帆帆又一次重复刚才的意思,要田连连将带来的“首长指示”当我的面说出来。田连连好像遇到了平生最难的事。他长时间没有答话,一会儿挠头一会儿瞥着四周。我邀请他和帆帆到那间客房里,帆帆走来,田连连也只好尾随其后。这会儿小阿贝从旁边跑过来——刚才他一直用畏惧的目光看着来人,这时摇动着啃了一半的苹果喊着:“啊——啊——”田连连弯下腰,想将他抱起来,他却一歪身子贴到了帆帆怀里。帆帆将其抱起,为他擦掉嘴边的一抹脏东西。

“这么美的小驴姑娘,当然它们都会爱上你的。”

田连连闪闪烁烁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帆帆,声音十分艰涩地说:“阿贝,叫、叫爸爸……”

驴子答所非问地仰起长脸,那双善良的眼睛瞥瞥我:“我更年轻的时候,一匹枣红马爱上过我。”

小阿贝生生的目光盯住他,用力啃了一口苹果,将脑袋趴到帆帆脖子后边。帆帆往上耸了耸小阿贝,说:“你跟大婶玩去吧,妈妈有事要谈,啊!”她贴紧了孩子的脸,待他发出微弱的一声同意,这才将其放下。她转脸对田连连说:“那就快说吧,早说早完。”

我故意逗它:“可是你也吃小草啊。”

我们三个人将门关上。帆帆再次把询问的目光转向田连连。

“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驴子顽皮地唱道。

田连连轻咳一声,不时地瞥我一眼。帆帆说:“不用担心,我说过,他是我朋友,你什么都可以在他跟前说的。你不是也早就认识他吗?”

因为农场里的活计大部分被机械分担了,所以一开始养的牛马、驴,大部分时间闲置在棚子里。我长时间待在它们身边,抚摸像缎子一样滑润的毛皮,看着它们的眼睛。它们都有长长的睫毛,望向你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绝非了无内容。我好像听到了一种深情的叙说,那口吻委婉可亲。它们在讲述劳动,四季,土壤和草,还有虫子的故事。它们甚至没有忘记蹄子踏下那一刻,险些踩中的那株小草。

“我,我看,”田连连咬了咬牙,终于下了一个决心,“那我说吧。我这次是首长派来、来宣布的,他说以前讲过的全部有效——都有效,就是——”他紧盯着帆帆,“你没有按时交上那笔钱,农场收回了。它就有了新主儿,人家很快就来接手的。”

2

“谁来接手?他出让给了谁?”

你甘心吗?

田连连摇头:“其实也不是出让。首长说了,这片地最早是当地一个大老板的,人家要用来搞开发,首长要用,人家碍于面子也就让出来了。现在首长要还给人家……”

秋虫一片纷乱,百灵飞上云天,蝴蝶翩翩起舞。谁舍得把这样一片土地拱手相让?

我忍不住问:“当地?哪个大老板?”

帆帆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脯一起一伏。她趴到了窗上,往外望着。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那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他声音粗粗应一句:“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传话,首长原话是这么说的……”

“不是你,是我们,我们一块儿。凯平,我,咱们一起想想办法,想想怎么跟他缠。”

帆帆把头巾抹下来,一下下抚平了,又仔细叠好,装在了衣兜里。她点着头,站起来问道:

“缠下去?我?”

“我还想种这片地,你这个以前的男人也得帮我说说话吧!你看怎么办才好?”

“跟他缠下去,不能就这样算了。”

田连连脸色紫涨,鼻子哼了两声:“我也没有办法啊!这样一大笔钱……你没立马交上……不过首长还有一个更大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还有一个更大的事……”

帆帆抬起了头,泪痕未干,神情肃穆地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没有说出什么。

“你的?你有什么事?”帆帆惊讶了。

我说得很慢、很清晰,惟恐她没有听进去。

“我这次来要,要把我儿子领回去!”

“凯平不是跑,是在跟他打游击战!那是周旋!这回他给你一笔钱,就是要跟那个人纠缠下去!相信我的话吧,眼前这一切来得多不容易,你千万别轻易撒手——只当这钱是凯平借给你的,当你有了钱的那一天,哪怕多少年以后,连本带利全还给他,这总可以了吧?”

帆帆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她扶住桌子慢慢坐下。

“因为不是他的对手。凯平的办法是远远地跑开,我也要跑,跑得远远的,跑回老家去……”

“说什么我也得带走了——这是抚养权的大事,当初并没讲好……这回……”

“既然你明白是这样,为什么两个人的力量不能合在一处,和他斗一回?”

帆帆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儿子?”

“没什么,在他看来,最后就等着把我们连根除了。”

“啊?你说什么?你敢……当然是我的儿子!”

“这实在太过分了!一个混蛋,狠心的家伙……”

“当着好朋友的面,你再大声说一遍——说小阿贝是你的儿子!”

“试过,没成。我现在什么都做不成……”

田连连嘴唇抖得厉害,眉头使劲皱起来。他用力抓着裤子,飞快地看我一眼。

“贷款呢?这总可以了吧?”

“你的儿子?”帆帆又问了一句。

“没有办法。这是一大笔钱,必须马上交还——他知道我不吃不喝十年也做不到……”

“不管怎么说,我这次得领他走。这是定了的……”

“你以为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就让岳贞黎把你赶走?”

帆帆哼一声:“你定了,还是首长定了?”

帆帆的泪水从鼻子两侧流下来。她摇头,不说话。

“首长,他当然要批准的——他指示我……帆帆,你知道,我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啊,我必须完成啊!你知道的……”

“帆帆,我每次来到这里都羡慕你!这片一眼看不到边的大玉米地多好!我是做过园子的人,知道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花了多少心血。我还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能和凯平在一起经营这片大农场,那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了!到那时候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在你们农场里打工——只要你们两个不嫌弃……这也是我和凯平的一个梦,它让你给实现了!你就不想一想,事情不到了最后关头,你怎么舍得放弃这片农场?”

田连连声音里有了一丝哀求的意味。我觉得他太可怜了。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为什么必须完成呢?连连,你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你是凭干活吃饭的人,你怕他什么?”

我仿佛看到她站在老奶奶站过的那块大石头上,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不得不说——这实在是我装在心里许久的真心话:

他嘴唇哆嗦:“不不,我必须完成的……”

“回海边老家去。我想好了,我会和小阿贝种好门前的菜园,然后在月亮天去河边上捡鱼……”

帆帆站起来:“连连,你回去吧。你走以前我会把这笔款子如数交给你——你仔细清点好了,写下收据,从此我和他也就算两清了。不过你说的另一件事,你这辈子也完不成,你领不走小阿贝,他是我的孩子——他不是你的更不是别人的,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我身边再没别人了,谁也别想领他走!你听清了没有?你说话……”

我觉得身上一阵冷飕飕的。我问:“那么你……准备回村?”

田连连拧着眉头,好像遇到了一个最陌生的人,满脸愁苦地歪头看她。

“我会回到他身边?他想让我撞死在那个大院墙上吗?”

“你听清了吗?”

她发出了哭声。可是她再次忍住。

田连连口吃起来:“这个,你,你能把钱全部还清?这一次?”

“那是他老糊涂了,以为我会那样。他除了让人可怜,还让人恨,我像凯平一样恨他,可能他想不到。那一天——就是他拖着病身子来这里那回,见我不让他进门,就疯了一样大喊,把看门的工人都吓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这样对待他!最后我让他进来了,让他住在以前的一间牲口棚里,那里刚死了一头牛——在我眼里他也是一头快死的牲口了,不,还不如那头牛!那头牛死的时候我起码还哭了,他死的时候我不会!半夜我睡不着,出来溜达,故意走到那间牲口棚跟前,披了大斗篷,黑乎乎的谁也看不出我是谁。谁知我刚走近了窗户他就认出了我!这有点怪,后来我才明白他是从我的脚步声听出来了。他的老眼早花了,平时夜里也看不清。他喊我,我没应。他哭着,哼哼唧唧:‘你想想吧,我是小阿贝的爸,我是咱孩子的爸啊,咱俩的孩子……’我还是不吭。我现在是铁石心肠了。我站在那里听他哭诉了一阵,就走开了。我在农场这么多年,什么都想明白了。他让我再想一想,我还用想吗?我回屋里也哭了,不是哭他,是哭小阿贝!这个可怜的孩子啊,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来到人间可不是为了让人咒让人恨的啊!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畜生偏要当他的爸爸,这不是孩子的错啊……我是妈妈,我只好一夜一夜把他搂在怀里……”

“就是这一次,就是现在!”

“他就是逼你走开,让你重新回城,回他身边。”

我听着帆帆肯定的语气,心里一阵兴奋。我加上一句:“连连,她会的,她做得到……”

“真要挺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走开了。”

“可是……”田连连嚷着,“首长的另一个指示——这怎么落实呢?”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从她的嘴角看出了一丝微笑。

帆帆口气和缓下来:“连连,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孩子吗?这事儿反正是咱两人的,那别人就管不着了——我现在就要听你一句话了。”

“他花的心思太过了——其实一点都用不着……”

田连连长时间沉默,目光惊惧而呆滞。

“可是岳贞黎一直用这个要挟你!”

帆帆指着我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在这儿,他就是一个证人。我们今天全说好了的,我会把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你带走,从今以后我们也就两清了。你回去告诉他吧,这里的帆帆与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是他我是我,从这会儿起我再也不会认他了,他也别来打我的主意——你让他断了这个念吧!你可得听好,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

小阿贝被关在外面。他在窗外叫了几嗓子,她出去哄劝几声。我们的谈话当然不宜让孩子在场……她从外面返回,说:“你想想,我怎么会要他的钱?这是好几年的积蓄,是他全部的钱!我不能再害他了,不能了……我用不着这么多钱了……”

田连连站起又坐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帆帆,听我一句吧,他还是对你好,他这样干,不过是想让你回家……”

帆帆推开来自凯平沉甸甸的馈赠。最严峻的时刻已经过去,她好像冷静下来。我发现她不再像前几天的急促和惊惧,脸上恢复了过去那种柔和的线条。她的目光稍稍垂下一点,睫毛看上去又浓又长。挺起的鼻梁留下了一侧阴影,那儿好像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什么。我从逆光中看着她的侧面轮廓,心里赞叹这难以摧残的美。

“我再说一遍,你把我今天的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吧!钱给他,孩子留下。他再别来招惹我——他不要再逼我了——他逼得我跳崖,我临死也会拽上他!你把我这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全捎给他!”

1

“可是我……”

决 绝

“你捎给他!捎给他!捎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