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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痛

我恨父亲,可是他像铁水熔化般的血脉却在后一代身上回流不息。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成年人,骨头硬了,身上有了丰富的钙质,头上的白发一天多似一天。我懂得了昨日也懂得了来日,而且极善于把二者连接起来,在中间打一个沉沉的结。母亲在生前,在后来的日子里,不知怎么说了一句让我终生不忘的话:“你啊,越长越像你的父亲了……”

在一个人的旅途上,我一路咀嚼的都是母亲身边的温暖。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人—— 一个孤儿——人世间最冰凉最悲伤的字眼。但愿这两个字一生都不要将人缠住,可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一天,是人人都不可能逃避的结局。这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悲惨,人的所有不幸其实都与这两个字紧密相连。除了想念母亲,我只想忘掉分手时,父亲那沉凝的眼神和咬紧的牙关。你的又小又可怜的坟头啊,五分钟就可以被流沙扫得无影无踪的坟头啊,但你像它一样隐而不彰,今后再也没人提起,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的敌人和战友一样,都不再想起你。一幕幕戏剧过去了,尾声戛然而止。另一幕又该上演了,再接下去还会有其他的一幕,永无尽头。你只是一幕大悲剧里的喋血人物。

这句话令我身上一阵发紧。我长时间一直羞于提起父亲的名字。在那个地质学院,在热恋的人面前,在朋友中间,特别是在后来定居的那个城市,我总是用尽办法掩饰一个巨大的屈辱和同样巨大的自豪,一遍遍告诉自己:一个烈士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遭遇和结局,他身上很可能糊满了肮脏和污浊;可烈士就是烈士,苟活者就是苟活者,叛徒就是叛徒。我仇恨这个人——起因竟然不是因为背叛,而是恐惧。我原来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可耻的人啊,父亲啊,我是一个可耻的人。而今我终于懂得了真正的“背叛”,知道叛徒可以把自己辩解得有声有色,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他们的;他们会随着整个世道一块儿变质,走入下流,于是自己也就获得了堂皇的隐蔽。

不久,我被母亲(当然还有父亲)命令快些离开小茅屋,而且要立刻就走!离开母亲,去大山里流浪,这太突然了。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因为……母亲最终以父亲的名义下达了一个绝不可能变更的命令。真要感谢你的冷酷。好吧,也许我偷偷潜入大山的日子,就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会忘记你——我将永远没有父亲。

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怎样被自己所献身的事业一点点磨损,最后又给无耻的奢华和放纵埋葬掉。这个人离我不远,我不愿提他的名字。胜者一定要如此,这就叫胜者。胜者就是获得放纵和腐败权力的一部分,他们一边放纵和腐败,一边还要加快繁殖后继者,让一些更无耻更无义的家伙,一些卑鄙的嫩毛一茬茬源源不断地生出来。而父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很早以前就是一位富人了,他所置身的那个家族,比我身边这些变质的混蛋要显赫百倍。他鄙视这个家族镀金的徽章,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它,就像捏住一件脏脏的布衫一样,一下就扔掉了。他于是得以回到另一些人的行列。这些人的肤色像泥土一样,也像泥土那样铺满大地。这些人衣衫褴褛,汗渍和泪水一起流动。这些人本来并非在期待你,他们甚至还仇视你呢,可你还是来了。后来人,那些平原上的得意者和失意者、所谓的普通民众,常常把你想象成一个胆小鬼、可怜虫,一个善于屈尊纡贵、默默接受、苟延残喘、活该如此的富家子弟。是他们自己太可怜了,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你的品质。

结果父亲什么都没有做,直到那个声名显赫的人走了。这个事情使我加倍地仇恨父亲。他带来的巨大恐怖让我无法忍受,怨恨冲天。

今天,在这个物质主义时代看来,父亲的一生只能是一次不可期待任何荣誉和回报的牺牲,而且要安于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尘埃。这是何等的勇气啊!当一个人注定了要走向这个结局,却又能义无反顾,该是怎样的人生之勇、之悲。最后被自己的事业所掩埋,带着遍体鳞伤,筋断骨折,坟上却没有一朵鲜花,旋即被流沙淹没——有谁敢这样去尝试一下呢?

在母亲和外祖母的咕哝声里,父亲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他一直躺在炕上,一身发臭的衣服遮去了累累伤疤。这些伤疤除了战争中落下的,再就是后来折磨中留下的,它们新旧交错。可他黑着脸,躺在那儿一声不吭。

你对自己这般残忍,难道是为了让后人体味更深刻的人道吗?你献身的是一场比死亡更可怕更彻底的绝望,是深渊……此刻,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一样宏大无边的哭泣和豪歌。就是这声音,磨损和激荡着我们得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冲撞着层层山岳,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回响。人手写下的铿锵文字有许多时候是掠夺和不义的历史,是助恶行亏的历史,既言之凿凿,又荒诞可耻。

在父亲去世的前两年,他的机会似乎来了。当年与他共事的那个人,就是所谓枪林弹雨并肩战斗过的那个战友,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城里。老天,这个人早已身居要位,他凭地位、声望,要抹掉父亲的冤名就像掸掉一层灰尘一样容易——他是最了解父亲的啊,这么多年他躲在了哪里?不声不响,一个人荣耀去了。母亲说:你父亲刚刚获罪时多少次提过这位证人和战友的名字啊……这一下好了,老天有眼哪,只要你父亲去找他一次、只要他愿动一下手指,一切都会了结。十几年的冤屈、羞辱和不幸,所有这些都会被一阵风吹走。母亲和外祖母坚信这一点,激动不安,望着窗外的天空咕咕哝哝。她们催促父亲快快振作一点,快些从炕上爬起来,只需坐在那个人的车子经过的路边,抬起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那个人就会把手伸给他,然后一拽,就把他拉出深渊。

父亲,我在中年的旅途上开始懂得了什么才是勇气,尽管只懂得了一点点。还有,前不久我还见到了一纸起义手令,不得不去思考什么才是“起义”。“起义”原来不是一个季节里迎风呼叫的草木,也不是乱哄哄的集市,“起义”是起而行义,是义务献血,是替人赎罪,是从呼号奔突到最后的默默死去:一个人要表达自己的理解,只有先把自己当成牺牲。我第一次明白,一个人要在繁复的人生奥义面前却步、颤抖,都是无用的,而最终只能是迎着它大胆地走去。这样一切也就化为了简明。它朴素得连稚童都会弄懂,这就是——你准备和谁站在一起?

直到今天还能一丝不差地想起那一天。今天看,只有父亲才配有这样的一个坟头,它就像他一样,又黄又瘦,稍大一阵风都能吹倒。谁也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且在人间风风火火地走过一遭,所经之处还搅起了骇人的波涛;谁也想不到他的名字会和一部传奇连在一起。古怪的人生和历史就是这样,人们尽可怀疑、谩骂,但最后要找传奇的主人公,还得把目光落到那个人身上。

世界上有无数的人,各种各样,丑陋的富有的,贫穷的肮脏的,崇高的卑贱的……可是我这会儿眯着眼睛看过这苍茫一片,实际上只有两种。我开始懂得,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像不惧死亡一样,站在那一片绝望者身边。

想不到最后的日子拖得这样长。父亲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仇恨他再到他离去,真是一个十分难熬的时间。我等不到什么结果,只得返回南山——然而归来时看到的却是父亲的坟头:上面刚刚长了一层浅草;周围坟墓的树木那么高大茂盛,生机盎然,开了一片片野花,飞来的鸟雀都愿意落在上面。父亲的坟头这么矮小,路过的人都可以将其忽略掉。我看着它,知道里面埋进了我全部的恐惧和哀痛。

那一年,父亲,那时你真像有些人所说的,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活着。我离开你却毫无同情,一个人在大山里过着真正的流浪生活,破衣烂衫,自由流畅,也多少学会了穷人的放荡。我跟山里人一样闹着饥荒,找着吃食,在山壑里得意洋洋。我不想念你,只想念母亲。我相信母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她一生的屈辱和悲伤还抵不上一生中的这场错误:走近了你。就因为这场错误,她把自己连同后一代一起毁掉了。许久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所学校的资料室里,看到了一份蒙着尘土的资料残页:那上面记载着北方或南方某地开始捕杀某一类人——我的头嗡的一响,立刻想到了你、母亲、外祖母……那时候我的嘴唇发紫,像在严寒里光着身子一样。那上面说:那个村子里一昼夜就打杀了八十多口,上到八十多岁的老人,下到三五岁的娃娃,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罪人,消灭了他们这个世界也就干净了……从时间上看,正好是我出逃的日子——老天,其实我在流浪之路上就明白了,当时父亲母亲一定听到了什么消息,这才让我连夜潜逃……那时我一边庆幸自己,一边挂记着母亲和外祖母,此外还发疯一样想念着你——我的父亲!只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还是抛不下父亲,原来我对父亲不光有恨。那时我没有眼泪,用力定了一下神,然后决定立刻赶回那儿。我只想搭救你们,只想飞蛾扑火一样飞到你们身边。

作为一个儿子,没有任何人像我一样,因为恐惧和厌恶,在他去世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故意忽略那一段历史。那是多么复杂费解的历史啊。更为可怕和难以原谅的是,这个儿子还自称是怜悯一切的人。父亲终于死去了,但那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然而我们家从来没有烈士,只有冤死者和苟活者。

那一天,我只把破衣服用树条束了一下,就向着北方飞跑……记得那一天银霜遍地,山沟里的红叶树都脱光了叶子,松树在骤然冷肃的空气里干缩了,鸟雀不吭一声。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生灵,它们都躲到洞里去了。跑啊跑啊,荆棘划破了衣服、手脚,只是往前。我在心里轻轻念着:开始了,一切都开始了……我仿佛看到他们正把我的亲人从茅屋里一个个拖出……跑啊跑啊,飞蛾扑火般地急切。

他的呼喊声中,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很久以来我总是回避,总是忍住了不去想他。我不敢想。我曾经仇恨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极力忘掉他的模样,他的历史,他晚年的呼号和呻吟。我还记得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绝望,他的眼睛盯视着我,盯视着这个世界,泛起一种即将解脱的欣悦,还有幸灾乐祸的神色……是的,那会儿他的时光不多了,正躺在炕上挨着,我为此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像摆脱恐怖、死亡、痛苦和仇恨之根一样,摆脱自己的父亲。

后来太阳猛然落山,眼前一片昏暗。当月亮升起时,银霜一片灿烂。我悄悄踏着霜地越过沙冈,在树隙里一点一点爬过去——啊!我看到了小茅屋,看到了那四四方方的小窗口里射出的灯光,心扑通扑通乱跳。

2

父亲,还记得我悄悄潜回的那个夜晚吗?你躺在炕上,没有呻吟,脸转向了右侧,可能折断的肋骨又在刺疼。妈妈和外祖母都在休息,没有熄灯。我看到光亮,不知是感激还是怎么,一下跪在了茅屋后面。

“他有多么痛,多么痛……”

谢天谢地,一场瘟疫还没有蔓延过来。

我的眼睛湿润了。

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又在催促我:快逃,快逃吧。是的,你们要我躲避的就是那一场瘟疫啊……

“我爸为了救岳贞黎,肠子都流出来了。可他就是一手捂着流出的肠子,一手揪紧了背上的岳贞黎……我一直在想,平时自己去医院打针都痛得受不了,想想父亲那会儿吧,他有多么痛、多么痛……”

那样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却让我一辈子没法忘记。父亲,我同样难忘的是你看着一个跑回来的嘴唇发青、颤抖不停的流浪儿子,听他向全家人复述那即将来临的危难时,嘴角浮出的微笑。你像等待一个久久期盼的消息一样,闭上了眼睛。后来,你把我揽在了怀里。偏偏是这样的时刻,我享受了一种从未体味过的父爱。我不知怎么挨到了你长满胡碴的脸上,没有激动,只有恐怖。我觉得那一刻挨近的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我天生要记住这一幕,一辈子再也忘不掉我的脸贴近你的那种感觉。

凯平泪水纵横。

我再次走开了,走进了一个男人没有尽头的山路。我的脸颊还在刺疼。那是一张什么脸啊,粗糙,冰凉,瘦削,骨骼硌着我的皮肤。这张脸被人吐过,被解放之夜的焰火映过,印过最珍贵的吻。这是一张英雄的脸,叛徒的脸加魔鬼的脸、可怜虫的脸……

“这些天里我一遍遍看爸爸妈妈的照片,看他们那份生平材料,对着父亲的遗像大声喊着:爸爸,你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吧,你当年拼着老命驮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啊!为了一个流氓、骗子,你搭上了一条命!爸爸啊,你听见了吧……”

父亲,我至今还在这山区和平原徘徊,因为我把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丢失了,要一直找下去。我一路上经历得太多,看到得太多;我前不久甚至参加了一个老人的葬礼:我相信他们和你不尽相同,可他们实在称得上你的战友。我不会忘记那个雨天里所感受的一切。一个瘦削的老人和我站在一起,他像你一样悲哀和自豪。我听到了并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一天,大人小孩都站在雨中,连狗也流出了眼泪。男人们手里拄着拐杖、木棍,这都是他们平时忙生活的器具。他们站在那儿,让雨水淋,听老人讲话,送另一位战友去安眠。在那一天我想了很多,当然想到了你:我发现你跟他们既相同,又有这么多不同;你比他们更为不幸。

“……”

我的父亲最后死于“心口痛”:急病袭来时让他痛得不停地滚动、滚动,一直到死去……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啊,那时他多么痛、多么痛……

他眼里泪花闪闪。我也十分难受,无法劝慰他。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高声音说了一句:“对了,我今天要告诉你,我从现在开始叫‘于凯平’了。我和岳贞黎没有任何关系了,除了恨他的时候,我不会再想起这个人。”

3

凯平站起来:“所以,所以我们都是一些该死的家伙!老宁……夜里睡不着,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应该在帆帆奶奶去世前,去看看老人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天天在河口那儿捡鱼。我对帆帆反而想得少了,因为就那样了——她将来就拉扯着那个混蛋孩子去过吧……最可怜的是那个老人,我们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凯平,让帆帆的事就这么过去吧,挺住了从头开始,你还年轻——你以前说过要去西部种一片大农场,到时候一定告诉我一声啊……”

“他们保卫的是岳贞黎!”

他精疲力竭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做声。他摸着胸脯,四下里看着这个乡间旅店的陈设,好像突然对它感起了兴趣似的。这儿仍像一个大马车店,还有一种并不难闻的草料味儿。说实话,我们昨夜睡得很好,也许是累了的关系,也许我们对这种环境更适应一些。我说:“这个店是过去的大马车店改成的。你没有乡下赶路的经验,不知道什么叫马车店。”凯平马上说:“不,刚入伍时拉练,我们在乡下睡过马车店。这种气味让我想起过去……”

凯平呻吟着:“那些带枪的警卫、武装人员,他们更没有……”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不再吱声。“我们”,这两个字难道也包括我吗?

“哦,”凯平抿抿焦干的嘴唇,“我在想啊。我还没有确定今后……我在老板身边还没有待够,这是真的……”

“我能!我应该能!她住进了橡树路,我们都应该保卫她……可惜我们……都没有!老宁,我们都没有……”

“一个闷在古堡里的老人,一群‘老豆蔻’率领的女人……那个地方有什么好?这个国王并没有统治好他的疆土,等着看吧,哪桩罪孽他都有份儿!”

“你大多数时间不在那个大院里,怎么保卫她?”

凯平叹气:“就是啊,这也是他的话——你们说得竟然差不多!老人那一阵难过得哭了……他说,谁想建立自己的王国吗?那就准备失控、准备作恶、准备让它把自己气死吧!他从来没发这么大的火,一口气解雇了五十多人,这对公司来说是十几年来最大的手术,伤筋动骨了。‘老豆蔻’给一个人说情,老人十几天不理她……他不像过去那样自信了,不再每个月只看一次报表,改成每周都听吴灵的汇报。我看出他心里很烦,烦极了……”

凯平斜我一眼,咬着牙:“不,我不甘心就这样饶了那个人。帆帆算给他毁了,完了——他是我的养父,所以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我没能保卫她!我有这个能力啊,我肯定有这个能力……”

“他该烦一些了。一个怀揣上千亿的人,天天读书,这太便宜了他……”

“都一样……”

“可是他做这样的读书人已经多半辈子了;我想他以后主要还是这样的人。”

“什么无能为力?对自己,还是对帆帆?”

凯平口气中有一种为自己的老板辩护的意味,这让我不舒服。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我想起一个更紧迫的事情,就说:“现在最难过的是帆帆,她被那个岳贞黎逼到了悬崖边上,不是掉下去,就是老老实实回城,回那个大院里去……”

“凯平,在这件事上就任其自然吧——既然我们都无能为力……”

凯平马上打断我的话,大叫一声:“那不可能!她不会回去!”

那把椅子快被他晃塌了。他握紧了拳头捶着桌子,又捶自己的腿。

“你就这么肯定吗?”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啊,老宁!这真像编出来的坏故事——夜里想了想,这就是出坏故事的时候啊,我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妈的,我认输认倒霉——真想死,可就是不能死。想宰一个人,宰一个人……谁也宰不了。没出息啊!我得振作一下了,想和你说一说了……”

凯平冷笑:“等等看吧……”

“凯平,说句实话,你以前——我是说在家里住的时候,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没起疑心?”

我突然记起:帆帆说到了那一天,会领上小阿贝回海边祖传的小院里度过余生。我把这个话告诉了他。

“老板那天盯住我看了一眼,问:‘什么事?’当然瞒不住,我就说过几天再讲吧。老板不问了。了不起的老人,能闷住……”他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

凯平不再说话。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望望窗户,开始翻找什么。找出一沓硬纸片,推到我面前——原来是一些面额不等的存折。他这会儿开始把密码标在一张纸上,说:

“你这副样子,老板高兴吗?”

“这是替帆帆还农场那笔钱的。你代我交给她吧——这笔钱我算过,已经足够了。这会让岳贞黎的算盘落空!这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劳你为我回农场去一趟吧……”

我匆匆赶到。原来这是一个老式马车店改成的旅馆。凯平真的病了,肯定大病了一场。我从没见他这么狼狈过:乱发,红眼,脸色发灰,嘴唇哆嗦。他见了我反而一时无语,可能觉得一时无话可说。一个彻底绝望的人可能就是眼前的样子。我怜惜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坐在一把随时都能垮倒的老藤椅上,想抽烟,又揉掉。

我心里一阵感动。可是……我望着他,差不多是用恳求的口气说:“凯平,你应该亲自去!哪怕是见最后一面,你也要去一趟……你怕什么?一个男子汉,就不想想,帆帆这会儿在苦熬……”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惦念的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来:嘶哑,陌生,而且非常遥远,就像从另一个星球上传过来的一样。这使我想到他病了——再不就因为困在一座古堡里,那种阴沉古怪的地方很容易使人改变。我们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惜这样只有一两分钟他就急起来:我们见面吧,越快越好!可是我无法去古堡,他又不能去那个农场……商量的结果是他到村庄与古堡之间的镇子上,在一个旅店里等我。

凯平脸上是明显的冷笑:“是吗?不过我这会儿还不是个男子汉,这成了吧?”

从此不再有他的声音。他不接我的电话,这样一连多少天过去,与我的一切联系通道都切断了。刚开始我极为不安,后来才算定了定神——他会因为我的耽搁而生气吗?不过我想既然事到如今,现在,再也不该急切地追他扰他了,起码要留给他一点舔伤的时间……就这样,我蜷在庆连的小院里,默默等待。这里多半时间只有我和老人,庆连一直在外面寻找荷荷。

我无言以对。也许我说得过分了。

那一端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接电话的人好像早就离开了,隐隐地、难以察觉地将话筒撂在桌上……而我还在讲着,讲着。

停了一会儿凯平又一次说:“老宁,替我做一次吧,我不会再让你劳累了。我不想迈进那片农场,起码现在不想。你留给我一段时间吧,等我能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面对帆帆,我们就会见面——也许那时候我们都有一把年纪了,我也成家立业了……”

小城之行没有找到荷荷。这期间我终于不敢延宕,要马上联系凯平了。我急于听到他的声音——当我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时,却又犹豫起来……我镇定着自己,一边想着从哪里说起——由今年农场的玉米长势谈起,然后说到了帆帆。一提到这个名字,电话那一端就有了极力掩饰的兴奋,这从变得稍稍急促的呼吸中透露出来。我说不下去了。那边马上问:“怎么了?”“哦,没怎么。我是说帆帆最近,嗯,可以说遇到了一点麻烦……”“什么麻烦?”“我看最好是见面再说——不过还是先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就是嘛,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得吞吞吐吐了!快讲吧!”我还是说不下去。再次停顿了一会儿,终于从头讲起来——从那一天早晨开始、一直到离开,帆帆对我讲的一切……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一阵自语,渐渐听不清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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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答应下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回忆一下,好像许久以来我就是他们之间的信使。这是一个难做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