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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城

“好啊……”他吐着浓浓的酒气,“有工夫见见老会长就好了……”

“闲逛逛嘛,旧地重游。”

“什么会长?”

我把杯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酒喝掉,提起了背囊。马光硬是拦我再坐一会儿,“时间多么快呀,一晃我们俩……我还忘了问,你急火火赶来干什么?”

马光看一眼女秘书,哧哧地笑:“当地人都这样叫,人家是大财主呢,上亿的身价啊,全城有点身份的人都拢在身边。我就是从他手里弄车……”

我觉得马光脸上全是晦气,疙里疙瘩一点红润都没有,眼睛有着明显的阴影,一看就知道是这座小城新兴的夜生活把他毁了。他过去也常常通宵不睡,但还没折腾成这副样子。那时候他在娄萌面前规规矩矩,两手垂着,像打败了的公鸡耷着双翅,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趾。今天他已经完全放开了,谈到娄萌主持的公司,他说:“我们前途远大,我们的顾问光正省级就有好几个呢,当然,沾你岳父的光……”他看着我,又看懒洋洋像个傻瓜似的女秘书,挤挤眼:“老兄不必为难了,我们会想别的办法找到那个老财东的,不一定非要通过凯平不可,是不是?”

“老会长手里有车?”

我吃了一惊。女秘书坐在旁边,像马光一样,端起一杯加冰的白水……这是我碰到的世界上最难喝的一种酒和饮料。但我还是把它喝下去了。我吃了几块点心。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没喝一口水了。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装饰得不伦不类、到处贴满化纤材料的“高级酒吧”。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蜡黄,搽了口红和厚粉,留了长长的小拇指甲。女老板与马光之间不断飞眼,伸手打一些奇奇怪怪的暗号。我看不明白,我现在对这个小城的一切都有点稀里糊涂。

“全城走私车一多半在他手里。港上有他的干儿,哪个部门都有。什么事都不用老会长出面,连个电话都懒得拨,有什么事喊一声,那些人就去了‘逍遥楼’。”

“这是我的秘书。”

“什么楼?像‘卡啦娱乐城’那样?”

他说这话时,突然变得那么严肃,嘴唇上没有刮掉的几根胡子奓了起来。他告诉现在经常来这个小城了,因为这里终于有了公司的“总代理”……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暴烈的嗓子喊了一句,里面立刻应了一声,接着走出了一个仅有一米五左右的小姑娘:穿着超短裙,浓妆艳抹,两个眼睛大得出奇,颤颤悠悠站在那儿。

马光擦一下口水:“比那高级!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进去要讲辈分。那都是老会长身边的老大,是朋友!他们在那里待一天,玩的花活儿不重样,吃燕窝鱼翅是小意思了,豪赌!听说一晚间输个上百万都是常有的事儿,人家也用这种方法相互送钱。一个老大喝醉了对我讲这一天的流水账:上午十点起床,泡晨汤,就是洗澡,两个小姐搓一个人;吃早点;灌肠——有的老大喜欢这事儿,让小姐往屁股里灌水;推牌,摸鱼儿——男女蒙了眼浑摸;中午大餐;午休,四点起;开大赌,动大输赢;晚宴;茶叙;转花盘——从外地挑一个最俊的丫头来,赤身搁在带转盘的大圆桌上,转到哪个跟前停住了,得一大笔赏钱;唱宵戏,专点名角儿,闹腾到夜里两三点……你瞧一天是这样下来的!”

他的目光回头寻找什么,大概在找服务员,一边问我:“回来多久了?好好玩过吗?你们这儿也不是过去了,可不要太保守。老伙计,我们生在了一个美女如云的时代啊!”

“我明白了,那个混蛋是无耻会的老会长!”

“操!”

“不要这样叫吧!该叫‘花会老会长’。你也别骂,他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下贱,长得蛮帅气蛮有派,穿长衫,银链怀表,夹眉棉鞋,一口牙洁白如雪,打你身边一过,桂花香气扑鼻……哪个小姐不想他?他只不理,只愿看别人享受……”

他的兴头高涨起来,直到拉拉扯扯把我拥到小酒吧里,这才冷静下来。我问他怎么变魔术一样钻了出来?还在筹建那个大厦吗?马光听了最后一句立刻吐了一口:

“这是个可恶的人渣!”

“笑什么笑?快叫大叔吧!”

“嗯,言重了。城里头面人物哪个不想当他的干儿?这得有份才行……”

姑娘哈哈笑。

“你也想?”

“这是一个伟大的人!”

马光脸红脖子粗,“我还是穷光蛋呢……”

“哎呀,老兄!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伸手拨开那个女子,大步蹿上来。我发现他已经喝醉了,摇摇晃晃,指着我对那个女人说:

“嗯,我明白了,那就再等等。”

人流涌过去之后,我才发现身后是一个漂亮的酒吧,门前站了一个姑娘,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麝香味,正向我招手。她旁边的男子脸色发青,毛发浓烈,眼睛一翻一翻,让我觉得熟悉——我在心里叫了一声:马光!

“你明白什么……你不过咋咋呼呼……”

中奖的家伙显然是个疯子,或是中彩后变疯了。那么多人跟着这辆彩车和这个疯子,像浑浊的水流一样顺着街道往前流淌。警察在前面开路,不断把挤到车前的人拨开。有一个老人挑着一担杏子,不知怎么碰了彩车一下,那个疯子竟然像老鹰一样向老人扑去。幸亏彩车继续向前移动,人群紧接着跟上,把老人挡在了后面。

马光的牙齿露出来,看着屋角磕碰有声,像在想心事。这样一会儿他站起来:“我得走了,我跟他手下的人讲好,得去提车了……咱们先拜拜了!”

街上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狂喊,接着警笛响起来。这种突然涌出的巨大喧哗使好多人止步。一些警察推拥路旁的人,让他们闪开。一会儿一辆进口轿车开来——车头上绑了一朵很大的彩绸,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一手按在车上,一手握拳挥舞……那辆彩绸车就随他缓缓开动,一个人在旁边喊:“最高奖——被他得了啊……”

我说自己反正没事,跟他一起转转怎样?马光为难地挠头,挤眼,咳嗽,最后说:“这可是走私车啊!你得发誓不吱一声儿——你发誓才行!”

2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马光对女秘书说:“咱让他见识见识吧,日他姥姥!”

这会儿我如果在人群中突然发现娄萌等人,一点都不会吃惊。这是他们的小城,他们的节日。马光曾经吹嘘说,他玩得最自在最得意的地方之一,就是这个海港小城:“那儿的夜生活,一点都不比大都会差……”

“你骂谁?”

街道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无论排成长串的汽车怎样鸣叫,人还是越聚越多。有奖销售宣传车的高音喇叭正不停地呼号,短短的百米街道竟然有四五处在搞高额有奖销售和摸彩,奖品小到一块肥皂一个彩色气球一束花,大到一套住房一辆进口轿车。先是一些体面人围上去,然后连衣衫褴褛的人也围上去……不断有爆炸似的吵叫从人群里爆出,另一些听到就旋风一样凑紧了。大街上还有更神奇的玩意儿:真人做服装广告——她们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穿上各种艳丽的服装站在门口,乳房高耸,发髻奇特,上面缀满了金光闪闪的饰物……有人走近了嗅一嗅,伸手抚摸一下,换来一声凄厉长叫——可那人刚一躲开,她又像雕塑一般不动了……街上人指点着,议论起来妙语如珠。宾馆、旅店、小酒馆、小伙食铺和咖啡屋,一下子挤满了街侧;到处都是嘶叫的音乐,是倾尽最后一点力气的歌手和花枝招展的女人。这些姑娘们好像是从四面八方突然被召唤出来的,个个妖冶逼人,风骚泼辣,用睥睨的、愤愤的眼神盯着行人。有一个戴黑眼镜的家伙长得奇丑无比,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挽住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她耳垂那儿亲得咂咂有声……像黑棺材模样的大摩托车喘息不止,越来越多,全都是走私货。这儿不愧是一个走私的良港——怪不得娄萌和马光盯紧了这个地方。

“我不是骂你,我这一段说顺了嘴……”

转了一圈还是走到了父亲的小城。老天,这里像命,像根,像一个故事的结尾,像神灵之手悄悄刻下的一道深痕……小城,我在走近你还是离开你?我是你的儿女还是你的敌人?你难道只在记忆里、在传说和梦幻中存在过?难道除此而外你真的是一片空白吗?可是你如此真实地据守在大地上,喧哗,焦愤,忧伤,破损,像一株顶破土皮的小苗,在这个角落里屈辱地长了一千年。

我们来到了市郊一片搭了半圆形深蓝屋顶的大棚子前——这一大片足有一两个足球场大,四周被红砖砌得严严实实。有两个人守在门旁,见了马光理也不理。马光说一声什么,他们还是不理。一会儿一辆小车“嚓”一声停下,下来一个抹了浓重头油的中年人,对守门人努努嘴,门就打开了。

有人口口声声要维护真实,可是从来没有信守诺言。对他们来说只有假惺惺的怜悯,然后就是残忍地毁坏。从一段美好的时光到一座城市、一位少女、一片树林和一段清澈的河流,什么全都一样,都要毁坏。可怕的结局是逃不掉的,因为我们遇到了极其虚伪和粗鲁的、丧心病狂的一伙。

这真的不是梦。我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锃亮的小汽车整严有序地排成这么一大片!它们无边无际,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光……中年人回头填一张单子时,我小声问马光:“走私车?”“那当然。”“怎么运走呢?”马光把手拢在我耳边:“每天半夜上路,这叫‘趁黑赶羊’,有武装押送——对方也有人接应。”“没人管他们?”“谁要不怕,谁就来管……”

我发现母亲、父亲、外祖母,我们家所有人,每时每刻都在牵挂小城。我们的心并没有离开它啊。而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穿着军大衣在这儿晃来晃去,让肮脏的车轮去碾轧小城的胸脯,之后又回到温暖的南方,去那儿尽情享受了。他是胜者,胜者可以随心所欲。

4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的小城之行整整轰动了多半年,多少人在谈论他,谈论他过去的故事,他气宇轩昂的样子,他乘坐的车子,前前后后簇围的那些俊男浪女。他以小城缔造者的身份出现在这儿,构成了一股冲击波。他的脚踏在小城里,踢起了土末,踏伤了我们的皮肤。

庆连已经等得心急,见到第一件事就说宾子:“他和小华的事不行了,她最后还是听副领班的,不回村子了。人在这里就是放飞的鸟儿……”我一点都不为宾子难过——说实话,眼前的庆连如果离开荷荷也同样是一件幸事。可他还在穷追不舍。我问有消息没?他说已经住在这儿十天了,白天晚上到街上转、去一些茶舍酒馆客店,连个人影儿都没见。我问他去了“卡啦娱乐城”没有?“那里不让进……我守了几天门口,没见人。”

“那儿是什么?那儿又是什么?原来可不是这样啊!”

我认为荷荷在这个娱乐城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她是小华领出来的,很可能就在那个副领班手下。我说这几天进去找她吧,不要在乎花钱——我会买来各种消费卡,我们一起。

走在大街上,已经很难判定那些树的具体方位了。一个时代的痕迹很容易就会抹掉,而且当年的创造者和见证人都在死去。某一天,那个让母亲和外祖母激动不已的大人物、父亲当年的战友,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他从南方返回这座小城了,带着骄傲和欣慰,一种居高临下追怀一切的姿态,被一帮人簇拥在这座小城街巷上——东看西看,两手抄在军大衣里。他慈祥温厚,时而出语评点:

对庆连来说,这是一场过于痛苦的旅程。从进入这座娱乐城的第一步,他就开始惶惶不安,不止一次有服务生将他拦住。我们出示消费卡。手拿步话机的服务生捂着嘴笑。

可是我难以告别它。直到今天,我夜里还要梦见那一棵棵白玉兰树。

无论进按摩室还是其他场所,我们都要一起。“你们愿意一块儿?”小姐瞪着大眼。我说是的。小姐笑嘻嘻的。我们不断打听一个叫“荷荷”的姑娘,她们就说:“原来你们这里有熟人啊,她以前招待过你们啊?”“老熟人了,想见见。”“那她在哪个部门?”“好像,好像是按摩屋吧。”“这样的屋多了。她什么模样?”庆连抢先接答:“最俊、最好看的闺女!没有比她再好看的了……”小姐相互看着,伸伸舌头。我加以说明:这个姑娘是二十多天以前来的。

我身负背囊走在街上,有人用生分的目光看着我——它提醒我来到了另一群人中。我为什么一次次走进这个地方,这海角一隅?每一次走到这里,我都不由得要这样询问。这儿留给我们一家的痛苦记忆太多了。我要说,我里里外外的伤疤都与这座小城有关。

就这样打听了十几个场所,都说没这个人。她们有的提醒我们:“说不定是有艺名的。”庆连着难了:“一提到‘艺名’咱就没辙了!好生生的闺女还要‘艺名’?”我也没法回答。

整个城市像中了魔症。在稍宽一点的街口上,时不时会看到围拢的人群:他们大白天张灯结彩,伴着一阵阵音乐又跳又叫……一切是这么陌生。这还是那座小城吗?就在这儿,当年驱逐了我的父亲,我的全家,并夺走了一座开满白玉兰的府邸。可就是这样一座小城,除了放逐的羞辱,竟然还有另一种魔力,它一次又一次把我吸附过来。有时我会觉得这里到处都滚烫烫的,到处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在抚摸我。这是岁月之手吧?

我和庆连在咖啡屋,与一个衣着触目的年轻人几次相遇:他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打扮却是极老派——寿字服,宽裆裤,夹眉靴子,手里托一支咕噜噜的青铜水烟袋。庆连不转睛地盯住人家看,对方就点头打招呼了。“哈啦哨!”他竖起拇指说。庆连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可能是中式俄语“好”的意思吧。庆连眯着眼问他:“什么‘哈啦哨’?”年轻人又一次竖起拇指: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街道拓宽,大宅院被拆毁了一半;再不久,剩下的一半也被拆去一些。白玉兰连根刨了。可是我总觉得这座府邸连着我的魂灵,全家的魂灵。只要一走入这座小城,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在旧址那儿转悠。我想嗅到空气中遗留的白玉兰的香气——什么都没有了。脚下是铺得平平的柏油路,这条路拓宽了,成了一条重要的商业街,路两旁全是小贩们挂起的各种各样的招牌。有的小贩还当街挂起了一排排衣裤,一些奇装异服:一条腿的裤子,需要穿在长裤外面的短裤,薄如蝉翼的小花衫,缀了奇怪图案的女性内衣,填了海绵的超大乳罩,拴成一串的奇怪健身设施……喧闹一阵高过一阵,卖黄色光盘的商贩沿街吆喝,再也不需要贼头贼脑游来游去了。

“‘睡美人’!哈啦哨!‘睡美人’!哈啦哨!”

在我懂事的时候,妈妈领我偷偷进城看过那个宅院,还有白玉兰。那不是开花的季节,铁青色的院墙好像存在了一百年。让人费解的是上面拉了一些铁丝网,栽了玻璃瓷片。显然它被派了别的用场。我们从院前转到院后,看到后边的小门被打开了,有人正吆吆喝喝往外抬破碎的砖石。里面好像在改建什么。

经他解释我们才知道:这里新上了一个项目叫“睡美人”,是消费最高的!原来有个姑娘,是半睡不醒的——“只穿着红肚兜儿,雪白雪白哩,迷迷瞪瞪亲煞个人,那叫格外有滋味儿……”

外祖母说这话时望着窗外。我能感到她心中的痛苦和悔恨。

庆连好像更糊涂了,看看我。

那时候还没有我。我们一家住在小城的一座深宅大院,突出的标志是一棵棵繁茂的白玉兰。提起白玉兰,外祖母就要流泪说:“你爸什么都错了,他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让你妈赶紧收拾东西,把重要的东西捆成一个个包裹,天一黑就扔进西拐角的院里。那儿住了一个老女人,孤单了一辈子,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了一点功德,上级对她客客气气。她会为我们保管好这些东西的,混乱时候过去再取回来。你爸觉得风声不对,因为大搜捕在三天前就开始了。都怨你妈和我,我们都不信那些人会到这里来。结果所有像样的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你爸也是这次给绑走的。后来尽管还回来一部分,可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我问:“‘睡美人’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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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多二十啷当岁,哈啦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