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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啊烧啊

有人把一个少女骗走了,然后给她吃下大剂量的镇静麻醉药,将其囚到一个黄色场所——这是何等严重的罪行!罪不容诛!是的,我可以作证,还有更多的人可以作证——那个叫小华的人,那个被“大鸟”公司赶走的副领班,都脱不了干系……我一路想着怎么措词,一直向着大街上走去。我要找一个警察局,尽可能大一点的局子,越大越好。

我决定试一下。

一个气宇轩昂的警察接待了我,这人是我挑选的——我见他坐在那里,就主动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述说一遍,他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我强调说:“那个女的叫荷荷,是我的弟媳。”“亲弟媳?”“嗯——”“那你弟为什么不来?”“他气病了。”“唔,填个表格。”

在旅馆里安顿下来,看着庆连上了床,我就一个人溜出来。小城的夜空正阴着,往上看一颗星星都没有。一股冰凉的风从北边吹来,让我缩了缩脖子。很想吸一支烟,可是没带。我极少吸烟。我在一个坏掉的路灯旁蹲下,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该怎样做才好呢?我害怕这样行事太莽撞,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想起了几天前刚刚经历的农场那一幕:一些戴着钢盔的人火速从车上冲下来……是的,这事还得依赖他们。

他问的所有话我都认为都无关紧要且文不对题。最让我惊讶的是,如此重大的犯罪活动竟然没有引起他的惊愕,更没有义愤。但后来我还是有点释然:他认真地看着我填的表格,并再次询问更细的事项——如果这个电话找不到你,可有其他联系方式、最可靠的地址,等等。这让我想到这个案件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桩公事罢了——他们置身于这样一座喧嚣的城市,整天对付的就是这样一些怪事、一些不法之徒。我要离开时还是极不放心,因为我害怕这桩案件搁到他们的流水线上,能否被忽略被耽搁。我担心这种日常的工作销蚀了他们起码的愤慨,让其变得麻木。我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今晚能不能解救出受害人啊?要知道有人度日如年,老母亲在家里哭坏了眼睛……”

“嗯……我看,”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将他引离了一点,“我看还得再找找,也许……这座娱乐城是很大的。”我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他多看了几眼。我马上掩饰说:“走吧,我们先回旅馆去,今天已经太晚了……”

他手里的笔杆拍了拍那张纸:“听着电话就成。你也要随叫随到——这有个配合的问题。”

“怎样了?有吗?”他往我这边走了一步。

“没有比这个再明显的了,证据确凿——你们只要抓到那个副领班和小华,一切就都明白了……最急的是先把受害人救出来,你们一定要快啊!”

忧心如焚的兄弟还在原地等候,因为他在这种地方不敢独自活动一步。我远远的就看到了他在不安地踏着两脚,双眉紧锁。“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一句话从我的脑际划过——它曾被西方—— 一位不幸的大师用作了书名。

他扬扬手里的那张纸,不再理我,而是转脸喊起了一个人,说:“马上马上,这个这个……”

3

我站了一会儿,也只有走开。走出局子时,我的心里惴惴的。

……领回了衣服,然后沿着原路出去。前边就是他,那个平原兄弟在等待消息。此刻我脑海里出现的是那个开满了菊芋花的小院。这片菊芋花啊,金黄金黄,安静淳朴,总使人回想儿时……无论一个人有着怎样的童年,都会将其与幸福连接在一起。我的兄弟啊,慈祥的老妈妈正站在菊芋花旁,等我们两人从小城里领回一个人,那是她如花似玉的儿媳啊……

就这样开始了等待。庆连看出我心里有事,问了几次,我并不回答。再一次去警察局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问:“你找他们?那有什么用?他们不会帮我们找人的……”我说那又该找谁?再说这总是他们该管的啊。奇怪的是庆连直到最后仍旧不同意,而且非常害怕:“咱,咱可千万别招惹局子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他咝咝吸着冷气,一脸的慌张。我让他沉住气,说再等一等吧,让我来做做看。

我默念一遍,倾听着这沉重的千年不变的叹息,一步步往前。如果没有引路的小姐,我肯定会在这燃烧的红色里迷路的。

两次去局子,那个气宇轩昂的警察都不在。我问他,另一个瘦子立刻说:“正办理,要侦查呢,副处不在。电话找过你,你不接。”这当然是假话,我一直留心电话,不可能没听到。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这一次我知道了,原来那个气宇轩昂的人是个副处长。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长长的夜啊,一溜溜车灯从窗前划过。半夜了,远处好像还在燃放爆竹。一阵阵人声直到深夜还没有消减……我和庆连都不能入睡。我们都和衣而卧,闭着眼睛。我的脑海里一幅幅画面交错闪烁—— 一次次赶开那个“睡美人”的场景,又一次次涌入。我现在真的庆幸没有将那天看到的一切告诉庆连,不然的话他会变疯的,会不管不顾地冲入“卡啦娱乐城”……

究由何而燃烧?

又一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

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每二天,大约是凌晨两点多钟,我和庆连好不容易睡着,突然被一阵刺耳的救火车的声音给惊醒。我们坐了一会儿,再躺下。睡不着。眼前又是那一片火红的颜色……烧啊烧啊——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僧众!眼在燃烧;一切形体皆在燃烧;眼的知觉在燃烧;眼所获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眼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见识至此,僧众啊,有识有胆之信徒,厌恶眼,厌恶形体,厌恶眼的知觉,厌恶眼所得之印象;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眼所得之印象。亦皆厌恶。厌恶耳,厌恶声音……厌恶鼻,厌恶香味……厌恶舌,厌恶百味……厌恶肉体,厌恶有触角之一切……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我无法抵御这长长的吟诵之声,捂上双耳,在夜色里深深地沉下去,沉下去。我记起小时候的一次海上历险:一个人在乌黑一片的海中差一点溺水……那是深深的沉落,没有浪,没有风,我在无声无边无光的海里沉下去,沉下去。我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号是“母亲”,最后一次远望是寻找我们小小的茅屋,那棵大李子树。妈妈,妈妈,再也看不到你花白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身影。我想最后一次伏在你的胸前泣哭。妈妈……

这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我默念着,一边想,想得头痛。跨上电梯的那一刻,我终于记起它的出处了——某次旅途上,在一间灰暗的书库里,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曾查找过佛陀的《火戒》全文。是的,这个句式出现在那里。

烧啊烧啊烧啊……

该乘电梯了。我在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的灯光下终于长嘘了一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发现自己真是一把忍受的好手,甚至能在这种频频而至的折磨中、在火焰般的红光下穿行。一闭眼就是逼人的血色,是疯蹿的火苗——它们好像不仅在这里,而且在整片原野上狰狞狂舞,眼看就要烧到天边去,烧过来……这会儿我的脑海中一遍遍出现一个重叠的句式,它在心中默念时,更像一个人发出的沉沉叹息:“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背囊里那把刀子发出了吱吱尖叫,这是在阳光下闪亮锋快的刀刃发出的声音,是干渴和绝望发出的声音——我有时真的会听到这把刀子在背囊里鸣叫。这是一把从小茅屋里带出的刀子,是我第一次远行时收拾在背囊里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它于是就常常在午夜,在黎明时分,发出这种吱吱的叫声。这声音催促我一刻不敢停留,只要听到它的声音就立刻爬起赶路——如果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就肯定要出事。

我在走廊的尽头稍稍坐了一会儿。我想歇息一下。口渴,牙痛。我在想庆连——他还在那儿等着我呢,可我怎么将刚刚看到的如数告诉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眼下它又在吱吱叫唤。我甚至没有跟旁边的庆连道一声别,就起身冲出门去。

这儿从走廊到其他,到处是红色欲燃,饰物、灯光、小姐的衣着……好像这里随时都能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火星飞到高空,一场剧烈的燃烧。

满天星斗剧烈摇晃,大地也在颤抖。后边的人叫着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等等我,等等我!黑灯瞎火不能落下我一个……”那声音,那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追逐着我。我一刻不停地往前。我只听见背囊里那把刀的绝望嘶叫。我在小声呼唤,我是那么牵挂——我突然明白自己在这儿滞留有多么可笑……是的,我必须马上行动。

从黑乎乎的走廊再次通过时,已经没有了进来时的感受。两只手掌胀到极点,我使劲擂了几下覆了丝绒的墙壁。引路的小姐不得不小心地提醒我什么,我就冲她吼了一嗓子。她掩住了嘴巴。

一想到那个红色光影下洁白的躯体,我的心就揪紧了。在这凶险四伏无遮无拦的黑夜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我似乎看见有一些阴冷的眼睛从四处逼近了。

再明白不过的是,眼前的荷荷给施用了高强度和大剂量的镇静药。天哪,瞧瞧吧,这就是“卡啦娱乐城”,可见那个“豪(耗)子”的一切、他的万贯家财,都是怎样垒起来的……我转身走开时,那个一直待在旁边的小姐好像说了什么。我没有理睬。我一直往前走着。

你已经做好了准备,你能够一跃而起吗?

我发现她身上一颤,下颌抬起来——沉得像金属丝一样的眼睫毛微微张了张,再次合上。她真是一个瞌睡的美人,哈欠连连,只轻瞥一眼旁边,又闭眼酣睡起来。我只好转到她的另一侧,压低视线,以便看清她的整个脸庞——天哪,这会儿我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荷荷!我又一次试图唤醒她的瞌睡,在她的耳旁轻轻呼叫……她眯着眼抬起头,嘴唇翕动一下,又把头侧到了一边。

我仿佛看到那红色光影下的脸庞:它已经没有多少羞涩,它如今都是恨了。恨是一种重金属,很沉很沉的。

我没有坐到床边,但能够离她更近了。一股桂花那样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尽可能地接近她的耳廓——这时候我听到了旁边小姐似乎在阻止,但我没有理睬,只小声呼叫一句:“荷荷……”

恨和爱都是好东西。有人把爱冶炼成金子,把恨冶炼成钻石。是的,钻石和金子是最贵重的东西,现在的人都为它们疯狂。

小姐点点头,做一个“请靠近床边”的手势。

你领我走开吧,走得越远越好。

“睡美人”后来好像要坐起,她的嘴巴动了动,似乎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她总算挪动了一下,姿势稍稍改变了一点:她的脸庞侧过来,这样我就可以看清她的鼻子和微翘的嘴唇。与此同时我的心上猛地一动,因为她即便是紧紧闭着眼睛,还是让我感到了极为熟悉的什么——但我还是不敢肯定她就是荷荷……我的时间花尽了,于是我不得不对一旁的小姐说:我想再逗留十几分钟,想与她说几句话。

去哪里?

我屏住了呼吸,不能说话——这样蹑手蹑脚地从“睡美人”的身边走过,慢慢地走过。如果我愿意,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站在床边栏下观赏这惊心动魄的美。我走得最近时离她只有两米远,这就足以看清了;只可惜她躺在那儿,一只手枕在颈下,像猫一样慵懒地蜷着,根本看不清脸。整个人近乎赤裸,周身只剩下一丝布绺。洁白到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极为苗条的身躯、胴体曲线,极类似于一帧人体艺术摄影——即使离得再近一些,也仍然是这样完美无瑕。也许是施用了特殊的化妆品,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微暗的光线下闪着淡淡的荧光。我试图离得更近一些,但旁边的小姐做了个手势阻止了我。

没有人的地方。

2

去哪儿找这样的地方呢?

“看一看,我只看一看……”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看见有一种玫瑰的颜色/像血一样/玫瑰花瓣干结了/也如同干结的血/那油亮的叶片宛若青春的柔发/眼睛啊,你的眼睛/被长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如同那黑色苞朵/时光做成的毒针/正在秋草的覆盖下伸来/慢慢吸吮使你干涸苍白……

“您哪?”小姐伸出手指,而不是用嘴巴,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这就走吗?去哪儿?问你又像问自己。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一次我可要说准。我看着你,看着你紫黑色苞朵一样的眼睛——我要将这信赖的目光珍藏于心。

一阵轻音乐若有若无。长廊,暗暗的。灯影下是一个个女人的照片: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模样——各种女人,东方的,西方的;她们拉出了各种睡觉的姿势,在树杈上睡,在水里睡,在动物群中睡,甚至枕着老虎脖子睡——这有点玄了。小姐在前边无声地走着,走得很慢。她不时回头看看我,仿佛怕我走丢了一样——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使我看清此地有多么华丽:地上和墙上都覆盖了厚厚的毯子或丝绒。这就加重了那个“睡美人”的神秘感和高贵感——小姐站下向我小声介绍: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分为两类,一类只在她的睡榻前转几圈,不能说话;再一类可以坐在她的身旁,说上十几分钟;最后一类是在这儿逗留一个小时。自然,付费是依次递增的,特别是最后一类,价钱高到了吓人的地步。所有这些类别都由客人自己临时决定——他在现场可以改变主意选择任何一类。

4

这里多么静啊。又有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手持步话机在较远的地方坐着,除此而外就没有任何人了。前边引路的小姐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我知道:“睡美人”就在这儿。

天亮了,我们都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个全城最大的“卡啦娱乐城”昨夜给一把大火烧了大半!如今半城的人都在那里围观——听说点火的嫌犯已经找到了,是一个大姑娘……

我出了门,那个站在门口的小姐马上点点头,在前边引路,一直往右拐了一个小弯,来到一个每次只能载三两人的小电梯旁。小姐先一步上了电梯,手扶住自动门,让我上去。好像只往上移动了两层,电梯就停住了。

庆连瞪大眼睛喊:“听见了吗?起火了,烧了!那里烧了……”

“出门,右拐……”她干干脆脆,不想再啰嗦了,揪住我的手摘下了其中的一只环子。

我怔着。庆连拉上我的手跑出去:“快,我们去那里啊,走啊……”

“请问小姐,‘睡美人’在哪儿?”

正这时电话响了。是那个气宇轩昂的人:“你吗?速来一下!”

再问,她摇头,抱起膀子:“你不按摩,照例也是要交钱的。”

我让庆连等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我急匆匆赶到局子里时,屋里半空着。气宇轩昂的人向我做个手势,引我到一边的小屋里去了。

只这一问,她的脸色立刻冷了。

“你告诉我们的地址是不对的!我们去了,只有一个老人,她说你们就住在城里……”

屋里原来有一个窄窄的卧榻,旁边坐了一位女王似的姑娘:发髻高挽,假睫毛高翘且染成了金色,半露胸脯,颈上挂了几串大小不一的珠子。她浅浅一笑,伸手指指卧榻。我问:“请问您就是‘睡美人’吧?”

“是啊,我们等着救人……”

从这儿往前走,一抬眼就是一个个粉红色的小屋,里面有女人的身影闪闪烁烁,我想那大概就是此行的终点了——我抑制着怦怦心跳走去,还没有走到近前,屋里就出来一个小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目不斜视,手里攥了一条白色的毛巾。我想问她什么,可她好像不想搭话,只示意我进屋。

他掏出一根烟,狠狠地撞着桌子,点上,“这一下出大事了!损失上亿……这个王八蛋!这次真够人喝一壶的了……”

穿过了水帘才知道,它的另一边其实是一间敞开的大浴池,里面热气腾腾,有一溜大小三个池子,还有一长串莲蓬头。我只在莲蓬头下冲了冲,就寻个出口钻出来——那儿早有一个服务生等着了,他用长长的毛巾将人一下裹住,擦、擦,细细地擦,像擦一个刚出世的娃娃,然后交给我一件半长裤、一件没有领子的衣服,都绣了金边。我刚刚穿好,服务生又给我的手腕上套了另一个彩色环子。至此,我的腕上已经有了三个环子,它们颜色不一。

“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几乎不再听任何解释,猝不及防地伸手勾住我的短裤一拉……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往前跳着蹿着,只想快速钻入水帘。

他咬着嘴唇,探究的目光盯住我看,许久,才慢慢说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仰脸看他,“就这样吧,这样就可以了,让我……”

“知道什么?我们只等着你们救人……”

“脱!”中年男子指着我的下身说。

“用不着救了,她已经完了,这会儿就在……”

我只好脱下了外衣;耽搁一下,又脱了衬衣,最后只剩下了一条短裤。

我一下站起:“在哪?让我去看看!”

那是一道水帘。彩灯把水染出了七色虹光,漂亮而奢华。显然,再往前走就必得穿过这道水帘,所以不脱衣服是不行的。可是这里有不止一位小姐,当着她们的面我怎么脱呢?正犹豫,中年人不耐烦了,再一次催促:“脱!”

“这恐怕不行。告诉你吧,那把大火就是她点上的——狡猾着呢!她一连几天把药藏起来,并没有吃;就是说她假装迷糊,等待时机作案;她暗中和一位司机嫖客串通着,弄来了汽油,就搞了这么一家伙……真够歹毒!”

从这间小屋的旁门可以直接进入另一条走廊,它的尽头就是一个大厅。柜台小姐笑靥迎人,一个个像美人鱼似的,穿了一种奇怪的连衣裙,上面缀满了鱼鳞样的镀铬金属片,在灯光下映得人眼睛发花。她们问:按摩不按?然后不容分说就往我的手腕上套了一个彩色的环子。再往前还是类似的情形,但是除了往手上加了一个新的不同颜色的环子外,还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伸手指着我说:“脱!”看着他凶巴巴的模样,我有些胆怯了。我镇定了一下,问:“不脱可以吧?”他不屑于再答话,指了指前边。

我一惊,不知随口喊了一声什么!我一手握拳,狠狠击了一下掌心。

他无论如何也不看“睡美人”了。我问了问,如果单人进入只需八百元。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你还怪恣?告诉你吧,你的这个弟媳也没能跑出来,她随上大火一块儿焚了——不焚,也得作为重大案犯给收押了。”

庆连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我:“老天,买门卡就死贵,这儿又交三千,进去还要再花……宰人嘛!我不进,愿进你进吧……”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先交三千吧,进去是要另算的……”

“你说什么?”

庆连马上问:“多少钱?”

“烧啊烧啊烧啊……”

“两个一起进去?这需要特种卡。”她竖起一根手指,又做了个捻钱的动作。

……我想起火光里,那幽幽的紫黑色苞朵。它在微笑。它笑自己的重生,浴火重生。

“老赶!这种人……”女人不屑于搭理,转向我:

多少次啊,我在星光的指引下急急行路。夜色里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总是变得格外敏锐,差不多能够听到千里之遥的呼号,能听到潜伏遍野的嗷嗷之声,那是万物在诞生和死亡时的嘶鸣。生的痛苦比死的痛苦要大上千倍,你听过世间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嘶叫吗?那才是绝望的声音……那一天我正伏在一个山凹里点起篝火,耐心地烤着刚刚捕到的一条鱼,准备一个人的晚餐。可也就在篝火刚刚点起、食物移近的一瞬,我突然听到了千里之遥的那种呼号。

庆连张大嘴巴看着她,磕磕巴巴:“你就是‘睡……美人’?”

它使我如此惊心,手里的东西一下掉在地上。

男子瞥瞥庆连,不太情愿地领我们到一旁的小房间里去。这是个洒遍了红色晖光、遍插鲜花的地方。一位稍胖的女人戴了大耳环,口红抹得血淋淋的,一脸怪笑——当她转向庆连时笑容立刻没了。“多么早啊,你们还是第一拨呢!”

我抬起头遥望北方,平原的方向,小茅屋的方向。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妈妈在呼唤儿子,那是她临近终点时的一声声呼叫。没有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庆连不安地挪动,一遍遍擦着额头。

我一把抓起背囊,不歇气蹽开大步向平原跑去。北斗指引着我,月亮伴随着我,万千野物都在身侧同行。我和它们呼啦啦从山区跑到平原,再跑到海滩丛林。我一头扑到了妈妈身边。

男子马上高高地抬起拐肘,在看表。

妈妈的头发几年不见全白了,它就那么铺散在枕头上。妈妈的手伸出,我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她微微睁开眼睛,最后看着我。

“已经不早了啊,说是夜里九点开始吗……”

妈妈妈妈,孩儿来迟了,我在千里之外听到了您的呼唤。妈妈,您对儿子的牵挂太沉太沉了,您终于要把它卸下,准备安息了……从此我没有了妈妈的牵挂,却要牵挂远远近近那么多的人。他们有的弯腰曲背在泥土里打滚,土里刨食,有的在天边流浪。我无边的牵挂啊,迟迟不能卸下的沉重啊,我为此而奔波而痛苦而欢乐。

一位黑衣黑裤、手持步话机的男子在一个红彤彤的走廊前边游动,见了我和庆连立刻凑过来:“你们?怎么这么早?”

妈妈,您的目光仍然在盯视我,您的牵挂无所不在。在这深夜里,我知道妈妈是永远不会安眠的,她为自己的儿女永远大睁双眼。

“啊,那好啊,让咱看看门卡儿;噢,二位先生这边请……”

我终于回到了妈妈身边。

“我们也想看‘睡美人’!”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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