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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与诅咒

“你代表他吗?”

“宁先生,还请您多多包涵,很抱歉的,闵市长刚刚知道这事……”

“闵市长太忙,我代表他来向您致歉……”

我看着他,笑了。我想说点什么,一直忍着。

“那么好吧,你就把我的话告诉闵市长。”

这扇门打开的那天,宽脸上边的头儿进来了。他细细高高,头上还不合时宜地戴了一顶灰帽子,眼睛僵圆,让人过目不忘。我不知道他代表谁来跟我讲话。我正拎起东西要走,他握握我的手说:“很抱歉,当然了,他们做得太过分。这对别人可以,对你怎么可以呢?闵市长刚刚知道,他火了,立刻就让我赶来了——他说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粗暴野蛮呢!他要亲自过来看你,还狠狠骂了那些人——你不知道他骂得多么难听。因为他太忙了,要急着赶一个重要会议,就让我代他当面转达。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任何人的工作都会有失误,甚至犯很大的错误,但是同志之间不允许这样的,绝对不允许的……”

“什么话?我一定转达!一定!”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我不多不少熬过了十天。胡楂长得飞快,十天的时间就很像个样子了。络腮胡子生出来,衣衫出奇地脏烂,看上去蛮像样子。

“那么就告诉他吧,他真的是一个畜牲。”

2

我说完这句话,没等他的嘴巴合拢,就拎起东西走了出去……

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一阵温柔。回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着浅浅肉窝的小手掌——它常常在深夜里抚摸我的脸、胡楂,让我感到痒痒的。这是一个人所能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一个人没让这样的小巴掌抚摸过,就不会懂得深爱与怜悯,不会知道生命的不可抵挡的魅力。我需要的原来并不多,仅是这只抚摸过来的小手掌而已。一个人只要看着这细腻娇嫩、简直像一件艺术品的小手掌,就不再忍心。人不该有过多的奢望了,这就是一切啊,这就是对一切辛劳和不安的补偿啊。看吧,这小小的手掌中就凝结了一切善良的期待、全部的祝福和希望。它比得上完美无缺的玫瑰花瓣,美到了极致。它长在人生的枝桠上,刚刚绽放,芬芳扑鼻,有着丝绒一样的质地。

葡萄园里的人如果知道我今天回家,一定会赶一辆马车来接我的。我们葡萄园里有一辆宝贵的马车,这真是引以自豪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要一个人徒步走回,让旷野的风吹去这满身秽气。四哥他们这些天送来的那些东西,一只苹果一粒花生都被我装入一个袋子携回,没有遗下一丝一绺。

就这样,男人用青春,用生命搅起了一场风暴。很久很久之后,当儿子问起父亲哪儿去了,母亲没有悲泣,只告诉儿子:他杀了别人,别人又把他杀了。儿子如果是一个穷追不舍的人,就会继续问下去。那就复杂了。那将是一个漫长无际的故事,牵涉到无数的人和事,等于叙说一部百年史。女人面对全部的复杂,一时难以回答。为什么又为什么?一个人是怎样舍弃这一切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女人面对儿子的质询,会一时无言……

出了小城,沿着一条水渠往前。跨过芦青河桥不久即可踏上深秋的野地……这一路尽可放松畅快。天空真蓝,一朵朵白云像一群涌动的白羊。也许这会儿我的样子真像一个流浪汉,这让城边上那些顽皮的孩子觉得有趣,他们跟在我的身后大声问道: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神秘的机缘,就必定会有一次赐予,那将是一场无从言说的淋漓……我的忧郁的天真无邪的兄长,我真想让你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那样的一种颜色和一种心声。你用生命的酿造祛除了全部的怯懦和犹豫,却要以卵击石般地牺牲。现在你且安静下来,只需一口接一口地畅饮你的味美思,以“保护勇敢的精神”——你会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决定性的时刻,挥舞你的酒瓶帮我一把。

“喂,大痴( 乞 )士,你从哪里来呀?”

上帝赐予了谁?又在何方、何时、何地?

在这里,“大痴士”就是“流浪汉”的同义语。我向他们摇着手:“要叫‘老哥’!”

我理解,一个男人真的会渴望那样的一个机会,渴求那样的一个时刻。

“‘老哥’——‘老哥’你从哪里来?”

有人在外边狞笑,这些笑声倒让我渐渐安定下来。我在想怎样才能尽快出去,不然的话只会耽搁更重要的事情——只有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以前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为什么要绝食抗争——当他们手无寸铁时,不仅是极度的绝望和希望使他们选择了自戕的方式,更因为这成为惟一的武器。我还想到了枪不离手的拐子四哥……人在一种特定的境遇之下,并不寻求庸常的人生逻辑。此刻我需要把尖厉的呼号压在心底,警惕神经被愤怒和仇恨撕裂。是的,男人的鲜血在月圆之夜会加速旋动、冲撞,渴望喷射而出……许多时候他们只想倾其所有,把它直接地掷出去、夯出去,尽管它的打击之力是如此的微薄——而且是一次性的。

“老哥俺从城里来!”

我坐在水泥地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希望有什么把这一切揉碎——只有神灵才有这个力量。我的好兄弟,我的头发卷曲、两眼冒火的好兄弟,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你难过,为你牵挂和绝望……

后边是他们的欢笑声。他们大笑大叫地送我远去……举目四望,渠两岸到处都是即将成熟的庄稼。一股香甜的气息掺在徐徐北风里,它是从大海里出发,一路抚摸过万千稼禾、草和花跋涉而来,所以才有这样的馥郁。慷慨的阳光照亮了每一片叶子,让我觉得这片原野上隐含了无数张笑脸……

我不知自己喊了什么,双拳在铁棂上捶了一下,马上流出了血——那些丧尽天良的家伙压根儿不知道武早的病,那种高压电棒会让他死去的!我在喊,不知自己在喊些什么……没有声音,突然安静了。我想象中的武早已经昏厥,有人把他抬走了。

这儿属于构造沉降区,大量接受了芦青河和界河冲刷而来的山地侵蚀物。它的海拔大多在五十米以下。西北部由于河流和海水堆积作用,形成了海滨低地,地下水时而露出地面,形成了盐沼地;东部是一片颗粒礁石的沉积物质,南部和西南部处于低山与平原的过渡带,属于丘陵区,是整个半岛的“屋脊”部分。除了鼋山和砧山山脉高达千米,其他山岭高度都少于二百米。芦青河和界河,这两条母亲河流,时而激荡前行,时而默默缓步,在旺水季节可以把碗口大的砾石冲刷到河口——那儿的海水与淡水交汇,形成一个半月形河湾。两条河流把无数泥沙运送到海洋,以无以言说之力筑成了一道沙坝,形成了半岛奇观。

接下去的两天里,我一直在翻看那本关于莱夷族的秘籍。没有人来管束我。这种单调而清寂的生活、这种将人引入深邃和冥思的时刻,倒是让人求之不得。第三天上,我的寂寞结束了,因为一大早我就听见一个人在外边走廊上吆吆喝喝——我一下就听出那是沙了嗓子的武早。他挣脱着什么,闯到了铁窗前大声吆喝。我一下跳起来,正看到他伸过铁棂的大手。他一声连一声地喊。我握住他的手,拍打他。我想使他安静下来,可就是不能。他跳着,后来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块砖头,砰砰地砸起了铁门。看守过来奋力阻止,他就回身向那家伙砸过去……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看清,只听到有人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一些人跑过来,大约是一帮穿制服的人——高压电棒又一次伸出来,因为我听到了武早的一声尖叫,还有他跌倒的声音……

我曾在芦青河边见过多少珍贵涉禽,像白翅浮鸥、白额燕鸥、草鹭;大白鹭又名“风标公子”,体长达一米,全身洁白如雪,风度潇洒!一只大白鹭的出现,会让心肠铁硬的猎人枪口低垂——这时它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人类,以美制暴……

吕擎离开了。我发现愤怒竟使他浑身微颤,紫着脸一声不吭。这让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我在这儿常常想到的就是:我们面临的是这样的事实,即我们真的没有被饶恕过,从来没有;可是我们也不会饶恕另一些人,永远不会。我一次次想到了吕擎的四合院,想到了那个捆绑了他父亲的老槐树。我当然更多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想到他们的一生艰辛,他们最后的不幸和死亡……是的,我们不会饶恕,尽管我们许多时候无力惩罚。

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这些绿色的小精灵,大自然的季节性歌手,藏在一丛丛柳树棵中。我尽量不去惊扰它们,绕着走过;渠畔下只有个别地方才有一汪水,偶尔有青蛙被惊起,扑通一声跳到了水的中央。远处的一个枝头上有一只缓带鸟,一只雄鸟,拖着长长的缓带,全身闪着一种栗红色,胸部和腹部呈现一片洁白;它双脚紧紧地抓在树枝上,头顶是蓬蓬的毛发,就像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大山雀正在枝桠上斜着身子,猛一看还以为失去了平衡,随时就要掉下来。一只黄腰柳莺在灌木丛中穿来穿去,捕食小蝇。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大声争吵,接着看到了他们——吕擎、阳子、拐子四哥,但他们很快又被几个人挡住。后来他们只被允许一个一个轮流着过来,在小窗口与我说话……仅仅是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却有一种长久分离的感觉。我让他们不要担心:且忍受和等待,因为这是一种预设的圈套,他们大概不会那么简单地收场;当然也很难得逞。在说这些的时候,武早的那句话又出现在心头:“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我只让他们早些赶回葡萄园,因为我更放心不下的还是那里,是武早——他们说他这会儿正躺在自己的屋里,眼前摆了一溜酒瓶,人出奇地安静。我松了一口气。

水渠两岸是油亮亮的花生田。这片平原大部分是宜于耕种的潮棕壤,只有界河下游为河潮土。除了海滨小城周遭一带有一小部分黏褐土之外,其余的就是一望无际的肥沃土地,是整个省份最富饶的地区。令人不解的是,也就是这里,历史上却一次又一次发生饥馑……

我将在一段特别的时光里解读。它是我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艰难曲折的诗章。我喝了一口水,鼻孔捕捉到了什么,抬起头,原来那个看守正在美滋滋地吸烟。这种特殊的香味再次引诱了我。他从我的眼神里明白了什么,于是从铁棂里递来一枝。我吸烟时他告诉:你的那些人在外边闹了,其实越闹越不成,上边不会放他们进来——你快给他们写个条子吧,让他们安静些……我听了他的话马上伏到窗上,可是外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看不见人。我呼喊起来,想让朋友们听到我的声音。看守立刻用手势威吓我。

抬眼望去,可以发现在风中摇摆的柳树、白色的杨树和栗树、法国梧桐、枫杨和千金榆、楸树……草地上长满了结缕草和香附子,渠岸的粟米草连成了片,在风中泛着水波似的光亮;一株很大的西伯利亚蓼就在五六米远的地方,由于营养过剩,叶子透黑。树密草稀的地方露出干净的土皮,肥胖的马齿苋正在浓旺生长……

这样一个环境或许什么都有了:八平米的小房间,一个小桌子,一块可以躺卧的毡垫,再加上一面四方小窗,还有那个伏在窗上的忠诚而无聊的白痴……这就构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童话般的图景,这真是一个中年人花钱也买不来的稀罕之所。一个人住进了真正的铁窗,可见有多么幸运。

3

奇怪的是,在这个令人沮丧的、极为艰难的时刻里,在铁窗之内暗淡的光线下,那些铭文拓片、那本秘籍,突然在我眼前变得簇新、变得那么容易接近。它们就像是由我亲手刻在青铜器上似的……我不停地抚摸它们,感受它们的质地。

我踏进园子时,最早发现的当然是斑虎,它一喊叫做活的人就一齐抬头,接着飞快扔下了手里的工具。

我的目光再次转到莱夷族上,这会儿发现那个争论不休的“纪”与“杞”的微妙区别;精美绝伦的、极其独特的“器”,可以看成纪人之器,而器的“”和孤竹纪人的“纪”应该是一个字。那些孤竹和纪的后代从贝加尔湖畔跋涉到海角时,念念不忘的还是携带一个表明他们渊源和历史的“器”。我最难忘与一位搞古航海史的朋友一块儿到东莱故城去的情景:那一次我们亲眼见到了高大的夯土城墙——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闪亮的甲胄,嗖嗖鸣叫的弓箭,奔跑的骏马,还有那些养蚕植桑的男女——他们身上叮当作响的衣饰……我渐渐确认:杞人忧天的“杞”与孤竹纪族的“纪”完全是两回事;不久,我又读到了一位作古的史学家的考证,他也坚持说,它们不是一个字。

我问四哥:“怎么样?像一个刚刚出来的人吧?”

就像莱夷族一样,鱼族变化的踪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从象形文字演变的过程中,很难找到它的线索,于是在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已被磨灭,可以说无迹可寻。这一氏族在远古时代的纷纭演化,几乎难以得到一种更为确实可信的考证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古文字,这会儿看上去质朴而又纯洁,它们个个都像憨态可掬的娃娃,笑嘻嘻地向你走来;可是他们的笑容后面究竟掩藏了什么,你却不得而知。鱼族是一个历史淹远的极为古老的氏族,经过氏族兼并、一次次战争,还有长期的同化,使他们在传说和古史中残存的姿影更为辽远模糊。要说明它们变化的真情恐怕还要等待,等待土地的声音——那是一种无声之声。在这个孤独的时刻,我甚至觉得梅子也像她所从属的鱼族一样,多少变得有些晦涩了。

拐子四哥抚摸着我的胳膊,拍掉我身上的尘土。鼓额和肖明子有点惊讶地盯着我撕破的衣服……吕擎和阳子没有说上几句,就和我一起回到他们的屋里。吕擎说:“李大睿联系不上,不知是不是故意躲开。大胡子精常来。”吕擎的脸色比过去黑了一点,嘴唇上有了不少白屑,嗓子有些哑。阳子接上他的话:“那个富翁指望不上,我们还得自己干。”吕擎苦笑:“这个家伙上次来还说过大话,说他的律师会把一切摆平,最后是一走了之。”是的,我们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搏斗,不管我们这会儿愿意与否,都需要拾起地上的那枝长矛。

我手里的很多纸片是直接抄印下来的青铜器铭文,再加上这本秘籍,在以前的多次研读中,很多字都注上了古音。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我根本无法搞得明白,而且已经滋生出某种绝望感。也正因为如此,我几次准备求助于梁先生,渴望得到他的指点——可就像跟自己较劲和赌气一样,我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压抑了这个念头。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忍受这种青灯黄卷的煎熬,能否独自走穿这个漫无尽头的隧道。我知道,关于莱夷族的那些奥秘或许需要耗上一生,这丝毫不必存有什么侥幸心理,除了忍受和煎磨,没有任何捷径可寻……从白天到夜晚,我一直看下来,直看得头昏脑涨两眼发花。古代氏族的故事因为笼罩了时间的尘烟而变得倍加晦涩,而莱夷族又格外纠缠。出于对梅子的关心和好奇,在十分疲累的时候,我总要翻动一会儿有关鱼族的资料——我曾经认定梅子属于鱼族。

夜晚肖明子又吹起了他的笛子,那笛声在我听来比过去更加凄凉。武早被这笛声引诱着,一个人向前走去。他倚在石桩上,沉沉的背影像一座山。四哥说他从小城回来就这么沉默着——长时间闷在屋里或独自去园子深处,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

我现在很容易就能沉浸到那个久远的年代、那个早已化入迷茫的故事之中。也许是血缘的力量吧,我一有机会就会执拗地追溯。对我来说,今生以来除了曾经热迷的地质学、无边的山峦和原野,再就是关于莱夷古国的探究……这在梅子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我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其间而不知倦怠。如今,这些陈旧的、大大小小的纸片在手里翻动得何等熟练。特别是那本使人长久沉默的秘籍,在这间昏暗的小屋中成为最大的慰藉。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不可破译的密码长期以来是怎样吸引了我、缠绕了我。我担心永远也不能走入历史的帷幕背后——那里,正有一些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们或者穿过遥遥时空与我对话,或者是一直缄口不言。

我走到武早跟前,看着他焦干的双目。一会儿他紧闭双眼,然后扬起下巴,像是在嗅一天繁星。他鬓角的白发在夜色里闪闪发亮,这是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生出的吗?他开始了喃喃自语,奇怪的咕哝声让我一阵惊惧——它一个字都听不清晰,但节奏越来越快;他有时咬紧牙关,就像抵抗着巨大的疼痛——这样一会儿自语再次响起,悲愤急促,就像一连串的诅咒。

我发现人在铁窗之内,有时会呈现出极为特殊的专注和敏慧——这时连最晦涩的文字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这让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一个清寂的、孤独无援的时刻。

我大声叫他,他只不答话,一只大手抚在我的肩头,一下下揉动,力气大到让人难以承受。“武早……”他的狮子一样的头颅垂下来,一声不吭。

1

笛声冰凉。远处,高空的孤雁叫了几声。它大概也听到了葡萄园里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