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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几个穿制服的人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只摆摆手说:“走吧,先看一下现场。”

“什么‘法人代表’?”宽脸立刻恼了。

我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我指着宽脸对粉刺脸说:“‘法人代表’在这儿,这就好办了。”

到了发行部,我马上看到了李大睿派来的那个挂名经理,这个瘦得像麻秆似的家伙令人一打眼就不快。他这会儿正满脸紧张,嘴唇颤抖,一下下向来人躬腰。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在这之前已经给人整惨了!宽脸伸手一指经理说:“让他自己讲吧。”穿制服的扫了经理一眼,这目光可真够厉害,经理身上立刻一阵痉挛。我想他大概真的是吃足了苦头。经理哆嗦了一会儿,背书一样说:

我们去的地方不是别处,而是宽脸的办公室。他正笑嘻嘻地坐在那儿,迎着我嚷:“大园长来了?”

“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长期以来,我们经营黄色书刊……”

我跟他们走了。

“经营过多少种?”粉刺脸大声喝问。

粉刺脸对他们几个说:“放心吧,你们这位老伙计去去就来的,不然的话谁给他管饭?”

“前后四五种、七八种吧。”

“也不一定,如果事情麻烦,可能要在城里耽搁一会儿。”我的声音低低的,只对吕擎一个人说。

“它们在哪里?还有多少存货?”

吕擎叮嘱一句:“你要尽快回来。”

“还有……”他迟迟疑疑,然后走到了一个地方,用脚碰了碰纸箱。

我不再磨蹭,最后同意跟他们走一趟,离开时嘱咐吕擎和阳子:料理好园子的事情,照顾好武早,我去去就来……

一溜溜大纸箱里果然全是黄色书刊,其中就包括我在城里见过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不要激动嘛老朋友。”粉刺脸嘴角上挂了一朵笑,按了按我的肩膀。他很沉着很得意,尽力想有点幽默感。他的这副模样倒启发了我,让我想到这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一个圈套。我倒想看一看这个圈套是怎样结成的,这会儿有了一点好奇心。

“问题多么严重。”宽脸说。

“这不可能!你们仔细看看这里好了,你们看看吧……”

我问宽脸:“你是直接领导这个发行部的,你看怎么办?是不是该负起应有的责任?”

“你虽然不是法人代表,可我们还是要找你,因为你是‘黄源’。”

宽脸使劲扭着、嚅动着嘴巴,像在咀嚼一块很硬的牛筋,转脸看着穿制服的人。

我盯着他们,心里想这个突兀的事件该怎样应付。这对我真的是头一回。

粉刺脸说:“黄源其实早弄清了,它就来自你们那个地方。”

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哼哼着:“是啦,你不是法人代表,你根本就不守法嘛。”

我问:“哪个地方?”

“发行部有市里文化单位管理,我们不是它的法人代表。”

他尖厉地盯着我:“说过了嘛,你们那个地方。你们搞了一个很严密的发行网——这些书,看看,你得承认不是我们这儿印刷的吧?”

“因为嘛,发行部啦,黄色书刊啦!”

我这一刻怒不可遏,但还是尽力镇定自己:“它来自哪里我们不管,我只知道它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与我们葡萄园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去哪里?什么事?”我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在心里小声嘀咕一句,那是武早的话:“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是吗?”粉刺脸不笑了,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唔,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是的!”

李大睿刚走了两天,就从小城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领头的掏出证件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咳了两声说:

“那么我来问你:你们跟李大睿的公司是什么关系?”

3

“我们仅仅是认识而已,具体的合作者是这儿的文化界。”

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亿万富翁的洒脱、笃定,还是他的骄横自大和没有心肝。反正他来这一趟丝毫都没有使我们安定和放松,反倒留下了更多的焦虑。

宽脸指着我的鼻子对他喊:“这小子完全是撒谎啊。什么认识而已,就是他引狼入室,把坏人介绍过来,搞了这么个发行部——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城里人暗地怎样串通、皮里包着什么瓤啊!今天上级如果不是查得紧,我还要吃大亏哩,还要倒大霉哩!这事儿要从头来,一定不能算完……”

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不小的谜团。

我问那个经理:“你这些图书是从城里运来的吗?”

李大睿此次东部之行、在葡萄园里停留的这段时间里,真的像是不折不扣的旅游,竟然没有一点危机感,嘻嘻哈哈,玩心很重。他与我们几个人的心情反差之大,让我们深感惊讶并大惑不解。问题是如果发行部出了事,那么他肯定将是一个肇事者,整个公司必受牵连。可是他既无歉疚,也无忧虑,轻轻松松地来了,又说说笑笑地走了,与小煤交替抱着那只叫“小耍”的猫。

他慌忙点头。我心里这时多少有点明白了:那个李大睿偷偷摸摸在这儿发行黄色书籍,真的将此地当成了一个重要的集散地!一个亿万富翁居然还要如此财迷心窍,不择手段,真有点不可思议!这实在是毁人毁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个家伙早该彻底完蛋才好。当然真正的圈套还是宽脸他们结成的——我就不信那个宽脸以前不知道这里在搞黄色书刊!这个发行部从一开始就与我们脱离了关系,直属他们文化界,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黄色书刊的事?但就是迟迟不愿动作,可着劲儿让它蔓延、让它做大,直到有一天时机到了,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每天都疲于奔命,忙园子和杂志,为各种各样的问题操心,焦头烂额,他们却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我们,要把我们推入深渊。

接下的一段时间我让吕擎和阳子和他一块儿谈。我暗中留意吕擎和李大睿,想发现他们之间的某种默契,那种惺惺相识。看不出。吕擎闭口不提打印本的事,对方也不提。

粉刺脸说:“宁先生,对不起,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说这话时并不笑,只伸出拇指和食指去捏葡萄,还起身招呼小煤,让她过来吃葡萄。他抚摸“小耍”,再不提发行部的事。小煤吃得很小心,一粒一粒很挑剔的样子。她的小牙又白又尖,细长的小舌头薄薄的,很像一旁的“小耍”。

我心里明白,问题无论如何还是牵涉不到我们葡萄园,主要责任除了李大睿和这个发行部的经理之外,再就是宽脸一伙。我将毫不退让,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压根儿不想理睬。看看再说吧,他如果老在屁股上挠痒,挠得轻了是一回事,挠得烦了给他一脚就是。要知道我可保不准这一脚会有多重。”

4

口气可真大。我不太相信,但无论如何还是有点暗自高兴,说:“你这话说得有点玄吧?关键是发行部要真的没有问题才行。一直是你的人在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被领到了一个窄窄的屋子里。这个屋子很小,窗户也很小,上面还镶着几根铁条。“铁窗”两个字在我脑际一闪……穿制服的人把我领到了一个小白木桌旁边。我这么快就处在了被审问的位置上,连自己都觉得新奇和费解,也过于突兀。

李大睿皱着眉头在听,好像刚刚听明白了,把右手的小拇指竖了竖:“姓闵的,噢,他呀,小菜一碟吧。他敢碰我的地盘,我就让他哭给你看。”

粉刺脸朝一旁打了个响指,接着从旁边走来一个拿塑料夹的人。他好像脚趾有毛病,走得很慢,坐到桌前,让我坐在离桌子五六米远的一张椅子上。这一段距离颇具污辱意味。我没有坐下,两手抄在衣兜里站着,只说:“有话请你快点谈吧。”“唔,没那么快,你坐下。”“我还有事,今天要赶回园子里去,有话就快些说吧。”“你坐下。”

“这事儿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要知道,这里面不光有文化界的人,还有姓闵的市长,是这个权势人物在插手!”

我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命令的意味。我抬头瞥了一眼,发现他刮得铁青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小小的汗粒。他只翻看那个夹子,咕哝:

李大睿终于板起了面孔,一个劲儿地摆手:“没有没有,开玩笑了,放心就是,我的律师可以把他们摆平……”

“对不起了,事情搞清楚之前你是不能回去的。”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根本搪塞不过去——我要问的是:就说是真正的黄色书刊吧,小城发行部到底有没有像对方指控的那样,成为整个半岛地区的集散窝点—— 一个制黄贩黄的总指挥部?要知道这个罪名可是大得不得了啊!

“会清楚的,因为这都是你们自己搞出来的,你们心里应该一清二楚。”

是的,我们今天需要议定的是更重要的大事!于是我把他叫到了另一个房间——只我们两人时,我马上开门见山,一开头就问起了黄色书刊的事。我想尽快让这个气定神闲的人明白,我们面临了怎样的险境、目前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形势有多么严峻。想不到李大睿听了这一切,哈哈一笑,说黄色嘛,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个严格的限定;再说那算什么,他们说我们黄,我还说他们更黄呢!说到这儿他嘬起嘴巴,捋捋头发:“不过,严格讲真正的黄色书刊,我们公司是从来不经营的……”

粉刺脸早不耐烦了,在一旁猛地一拍桌子:“胡鸡巴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嘛,不过是‘小小不言’地插几笔,有趣罢了。我喜欢夜猫子……咱不谈这个了好吧……”

我盯着他:“你们心里明白在干什么。”

可惜他在这里停留不了多久,我也难以挽留。我将话题扯到了那本打印稿上,说:“正拜读你的杰作呢!”他听了一愣,慢慢才晓悟过来,摇摇头:“哪里啊,那个手抄本在大学和文化界传看,我老舅——就是牟澜得到一本,火冒三丈。我拿去研究了几天,找到老舅力保。我说这才是个好东西!你就交给我吧!其实我暗里喜欢着呢,恨不能蹿上几段过过瘾,一边动手,一边让黄先生找大学和文化界的高手尽情批驳……”我琢磨着他的话,说:“那就包括了你的高论啊!”李大睿一遍遍将腮部贴到“小耍”的头上,哼哼着:

他的手颤抖着,一直伸着手指,走到我跟前。我知道他想猛地在我脸上捅一下。但他只是气得哆嗦了一会儿,又把手揣到了衣兜里。他吸烟,又把烟揉掉:“好,好……这是你的话,我将如实向上汇报。你可要明白触犯了刑法哪一条……”

我在心里嘀咕:是的,你来得正好,你早该来料理一下这边的事情了。我让肖明子去摘来一些葡萄,招呼着,心里却被一股愤懑塞得满满的,脸上的微笑很不自然。面前的这个家伙,这个据说每到了深夜时分就变得神魔鬼道的人——你那会儿仅仅是从事一种智力游戏,还是藏起了一份忧心和悲怆?如果是后者,那么你又将以何种身份置身于眼前的事件?你的勇气你的睿智又在哪里?我早就想和他讨论一下那本打印小册子了,而今天显然没有这份心情。刚刚把他们让进屋里一会儿,我就直截了当问:在这里过夜还是在城里?李大睿从小煤手里接过那只猫,抚摸着说:“它叫‘小耍’,瞧是位小姐……本来啊,在你这儿住上一段,一块儿玩玩倒是不错,可惜条件太差呀……”

“哪一条?”

由阳子引路,轿车直接开到茅屋前的空地上。斑虎一个劲地号叫。大黑胖子从车上下来,脸色苍白的小煤紧随其后。小煤一声不吭,神色仍像往常那么含蓄,手里抱着一只猫。李大睿放松得很,一下车就哈哈大笑,说秋天没事了,来东部平原、来这个小城旅游一下——“顺便也看看我们的老伙计。”

“关于制黄……”

第二天,一辆豪华轿车在葡萄园门口一个劲地按喇叭。吕擎出去看了看,说真是想不到,李大睿带着小煤来了!

“很好,如果我真的触犯了,会承担一切后果,可是你也该明白自己触犯了什么。”

我无法入睡,就看起了大胡子精携来的一些资料。这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乡镇头目的诡计,是他许久以来为上司准备下的一包毒刺。我把它们摊开来,把灯移得更近。我想好好琢磨一下,想看看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货色。可是这个夜晚我的心老要飞走。接下去该做点什么?也许只有重新返回那座城市?我和吕擎阳子曾反复筹划,考虑是否介入眼前这场复杂的、最终难免沾上污浊的两方角斗。结果我们最终发现这已经没有选择。我们决定帮助大胡子精,将他提供的这一沓子东西加以条理化,以便使它变得锐利而又有效。切不可满足于一般的道德诉求,我们明白,重要的还是事实和案例,是查有实据。这尤其需要忍耐和沉着,因为眼前的一切并不能凭一时的冲动和愤慨而得到稍许化解。实际上我们已经走投无路,我们的葡萄园,我们的杂志,都处在了这样的隘口……为了保住酒厂和杂志,我们不得不义无反顾,这里已经没有退路。我、吕擎和阳子三个人将孤注一掷——这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必需的,我们面对的是真正丑陋愚昧和野蛮的地方宗派恶斗……

这个家伙冷笑起来。他终于又恢复了一点幽默感,对旁边那个拿塑料夹的人说:“你把他的话、他的态度,全都记上。”接上又转脸问我:“年龄?”

他低头吸烟,自言自语:“我又怎么能放心呢……”

我没有回答。

我按着老人的肩膀:“四哥,你太累了,你该好好歇息,你为园子操劳得太多了,还有万蕙嫂子,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完。剩下的那些事情就让我们几个年轻人来了结吧,你尽管放心……”

“年龄?”他提高了声音。

“该做的事情多着哩,也许这辈子都做不完……”

我在想有一天我和小宁在公园里看狗熊的一个场景:小宁手里拿着一块糖果对狗熊喊:“打敬礼,打敬礼,给你糖果。”狗熊就笨拙地打了个敬礼,小宁手一松,糖果落向熊池,那个狗熊笨拙又可爱地张开大嘴,咣当一声接住了。它咯嘣咯嘣咬着糖果,很满足的样子。小宁喊着:“再打敬礼。”手里仍然高悬着那个糖果。多么可爱的狗熊啊。狗熊是一种受保护的动物,因为它比很多人来得幽默。

我看着他。

“哼,这家伙还笑。籍贯、性别?”

可他的叹息还是这样沉重:“人世间没有太便宜的日月啊,我这会儿算是知道了。日月都留给了不怕煎熬的人,差不多它对人人都是一样哩!原来我们打算太太平平过上几年,把这片园子侍弄起来,我和万蕙老了也有个依靠,有个去处。人这一辈子老要赶长路,还要忍住脚板上扎刺、要咬着牙把它拔下来——我还是一个记仇的人……”

“性别”两个字让我觉得尤其可爱。我说:“你们这两个女人……”

此刻我多么需要这位善良的兄长,可是连他也陷入了无奈的焦灼。这在他来说是很少见的情形。这是一个特别坚忍的人,一个能够在绝望之地大声号唱的人。我好像一直跟着他走啊走啊,从少年走到了中年,从芦青河堤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这片葡萄园里来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惟一的希望就是跟上他继续往前。我的兄长啊,但愿你不要发出令人沮丧的叹息,它今夜使我难以忍受……

他俩愣着对视一眼。手持夹本的人瞪着我:“你连男女都分不清吗?”

从武早那儿出来,我发现拐子四哥就站在门口。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回到了房间。四哥掏出了烟锅吸着,吸光了一锅又续上。满屋都是辛辣的烟味。“到底怎么办?就这样耗着?干等?”他像自言自语。

“你们分得清吗?你们刚才还在问我‘性别’!”

“……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他双手攀住了我的肩头,乱蓬蓬的头颅一下抵在我的胸前……我费力地把他搀到屋里。

拿塑料夹的人瞥瞥粉刺脸,这可能是他们的头儿。粉刺脸手里玩起一个打火机,对他说:“不要和他对嘴……你自己在那些栏里填上就是。”

这个晚上武早走出来,没有待在外间屋里。我只好随他往前,一直走到葡萄园深处。冰凉的秋夜,他倚着一个石桩站了许久,一直望着远处,我离他如此之近,他却没有发现。后来他又从衣兜里摸出酒杯,添上酒,咕哝了一句什么,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当他再次将杯子斟满时,我不得不上前去劝止。因为我突然出现,也因为恼怒,他伸出了拳头。我喊了一声,他把拳头迅疾地收在了胸口。

这天晚上我被关在了小屋中。屋里什么都没有,我拍门,外边的人不止一次开门呵斥。我需要被子和床。他把门咣一声关上。我踢门。后来他们终于烦了,扔进一床破烂的被子、一块毡垫。

这样的夜晚我一遍遍想着她的话。我想起以前留意过的武早,真的发现他身上有暗紫色的疤痕……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完全相信她的话,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

第二天照例来了几个人,问来问去,总是纠缠那几句话,没有任何新鲜货色。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想磨损我、伤害我的自尊。我提出要见他们的闵市长,他们当中的一个立刻反问:“你想不想见毛主席?”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揣着酒杯,摆动着一根手指,晃晃荡荡地走出去。我知道不能忘却的噩梦还在缠着他……记得象兰说过,那还是她和他相识之前,他从欧洲回来不久就被关起来了。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武早就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受尽了折磨。他要写没完没了的供词。从小屋出来后,一米八五的大汉体重只剩下了一百一十多斤。也就在他出来半年左右,他在一片罂粟地里遇到了她。那一次象兰是为自己辩解,她说:“他到林泉精神病院可不是因为我,那是在小黑屋中落下的病根……”还说:“他的肋骨、后背那儿都有旧伤,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不说……”

四周的人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可是刚刚笑过就有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走进来,每人手里都提着一根高压电棒——他们的到来使刚才向我问话的人严厉了几倍——他们仍然在问所谓的“黄源”。我请他们去找宽脸和李大睿:我们葡萄园与这个发行部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当地文化界和那个公司的合作……问话的那个家伙立刻说:“万事开头难嘛,你不给他们引见,他们会认识姓李的?既然这是你串通的,出了事,你现在就兜起来吧。”

2

“那么宽脸呢?”

他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把两只空杯一块儿收起,揣到了大衣口袋里。

“宽脸?也饶不了宽脸。”

“……洛斯也这样讲。他说真该在那儿给我立一个雕像。是洛斯这样讲的,你看又是他……我日日夜夜想她,想我的象兰!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我们就像一个人,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那些阴险的家伙收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眼看就被折磨死,因为他们嫉恨我,要毁掉我,夺走我心爱的东西,我的命根子。我为这个准备好了一切,等待决斗那一天……你到时候为我辩护吧。我心里积下的冤恨像海水那么多,它们如果酿造出来,就是世界上最苦的酒……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我明白这是虚晃一枪,他们根本不会难为宽脸,因为他们是一伙的,要一块儿结这个圈套——参与此事的还会有凌春利,有道貌岸然的闵小鬼。这时候对方“嗯”一声,加重语气:

我字字清晰地告诉他:“你本来就没有任何罪过,你是一个好人,是整个葡萄酒城贡献最大的人……”我恨不得立刻驱除他心中的梦魇。

“抓紧时间吧——与本案无关的话不要再谈了。”

“我知道那背后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会饶恕我的……那一天我在园边林子里看见了他们。时候到了,又一轮审查开始了。谁也不会饶恕我的。我还得从头讲,从头再讲一遍——把那天晚上的一切、所有的经过都讲出来。是的,我在洛斯那儿吃了饭,然后不过是一般的闲谈。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敢发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经得起推敲和追查。我不是叛国者,也没有堕落……我没有去找她们,也没找任何人……我从红灯下面走过,窗帘后面有人影晃动。那些人趴在纱窗后面。想不到一个洛斯、一个红灯,让我没完没了地接受拷问,他们逼我——从哪里来、经过哪里、再到哪里去?我发誓说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因为我是一个男人,还有,我的忠诚……你再想想!他们吆喝。我再想想……我想起来了——那天拐过一个街角,在一个很大的木雕旁边,大约离它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理发馆……理发师是一个土耳其女人,穿着很短的裙子。她给我理发,两手在我头上活动着,一边说话。手指上是白白的泡沫。一朵白沫掉在我的衣领里,我叫了一声。她给我用一个东西吸走了……‘洛斯是个什么人?你知道他的底细吗?’他们越来越严厉。我说‘知道’,他们就拍桌子。那年春天洛斯像鬼一样缠住了我。洛斯有俄国人的血统,不过还是一个典型的西欧人,蓝色的眼睛,头发焦黄。他真的是一位老实本分的同行——不,我再也不这样说了——你们总该饶恕我了——你们能饶恕我吗?我等一句回答,我等着……可是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那我就不再吱声,因为我与本案实在无关……几个人恨得咬牙,但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粉刺脸不停地瞥着高压电棒,好像在琢磨是否试一下这种器械……中午和晚上都有人递给我一碗馊饭。这对我不算什么。“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武早的眼里慢慢渗出了泪水。他用力地按着拍着我的肩膀,把我都弄疼了。他的眼神有些迟疑,咕哝着:

夜晚我睡得出奇地香甜,竟然没有失眠。大概是鼾声让那个看守嫉妒了吧,他开始用力地踢门。有一次他火气更大了,开了门瞪着我。我说:“你敢进来吗?那你进来吧。”他大概害怕了,看看身后的夜色,咕哝了一句,把门关上。

“不,我是酿酒师。”

第二天门仍然关着。我知道他们就是想折磨我、羞辱我。他们惟独没有想到的是,从那个园子走到这间黑乎乎的小屋,我已经十分疲惫了——几乎积累了十余年或更长时间的困顿,这会儿突然一齐泛上来。而这里又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休息之地,许久了,没有过这样的清寂。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倒真的放松起来。这间屋子对于我来说还有个小小的悬念,要弄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需要等待;就在这等待中,先让我好好睡一觉吧,让我把常年的奔波和操劳、无数的纠缠和困苦都暂时抛到脑后吧。我困了,从城里到园子,失眠时不时地光顾我。而今,就像打开了一个睡眠开关似的,我真的在这间小黑屋子中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

“那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从第四天深夜起,我开始偶尔醒来。这时我会想到武早……我突然记起——就是那个林泉的白天和夜晚,我的朋友被捆在那儿的时候,一定就是这种浸入骨髓的悲凉与绝望!还有那种巨大的羞辱感,一切全掺和在了一块儿……

武早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他低下头咕哝:“可是,可是他们不会饶过我的,所有的酒都得了破败病,不能喝了……”

大约一个星期过去了,再没有一个人进来。他们仿佛把屋子里的人彻底遗忘了。于是我体验到了极其特别的寂寞和孤单。我想起了拐子四哥、大老婆万蕙、鼓额、罗玲、肖潇;还想到了吕擎和阳子、肖明子,特别是梅子和小宁……这的确是一种铁窗生活,让我猝不及防的是,这些年我在寻到了一个葡萄园的同时,还寻到了眼下的这个铁窗。

我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拍打着安慰他:“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园子都是你的家,这里的人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那个看守与我同处了几天,或许多少有了一点点“情分”,竟然不再呵斥。他也深感寂寞,有时就伏在那儿,叼着烟,一只脚在墙上磕碰着。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引诱了,后来才明白是那种烟味儿。有一次我走过去,还没等我开口,他就不假思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枝烟,隔着铁窗给我点上。我美美地吸了一口。“真不错。”我说。

“还是没瞒过他们的眼。就在暗中,给盯紧了。我知道有这一天。酒得了破败病,那不过是个借口……没有办法,我的好兄弟,我今夜要告诉你的是,我们大概又要分手了……”

“你们这些念书人就喜欢吸烟儿,是吧?”

我想打断他的话,可是他喷吐火焰的双眼直盯着我的脸,呼吸急促,嘴角开始抽动。我只有听下去。

“是啊,不过我现在没书可念了。”

他喝了两杯,开始了低低相诉:“我看见他们了……”

“哎,你们那里来了一个拐腿的人,捎了些食物和书什么的,让我给你——要不我早就给了你,上边不让。”

夜饮曾经给我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印象。可现在却令我有些害怕。他端杯的手哆嗦着,粗粗的手指好像有点变形,颜色发紫。我不能让他再喝下去,可内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督促我,让我一次又一次举起酒杯。他哗哗地把两个杯子斟满,而过去只是斟上半杯。这种习惯的改变不知意味着什么。我端起杯来,轻轻地呷一口……

我心里强烈一动,说:“那些好吃的东西你可以吃掉,那些书啊资料啊你得给我,如果上边不让,你就别告诉他们——以后问起来就说扔了。”

像一场风暴般转瞬即逝,留下了一地残枝败叶。四周死一样沉寂。几天来最可怜的是武早,他在屋里一会儿沉吟,一会儿喃喃自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砰砰砸门。我不忍心把他关在门外,一次次把门打开——如果是深夜,他手里会攥紧一瓶没有开启的好酒,闷闷地走进来,从那件满是油腻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酒杯。

他琢磨着,说:“那我看看怎么办。”

1

第二天,我喜出望外地得到了那些东西。这些资料原来是堆在泥巴写字台上的,拐子四哥可能见我平时常常翻看,这会儿就一家伙包起来,连同吃的东西一起提上看我来了。它们都是关于那个莱夷族和思琳城的文字,特别是那本秘籍的复制件;当然,还有那本打印小册子。此刻我那么感激这位兄长。

铁 窗

行了,有了这一沓纸片和书,我可以在这里待得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