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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死别

冬天终于过去。春草萌发时,铁力沌又可以像以往一样,只用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了。

深冬,白雪封门,大海滩一片洁白。两人一起走向无风的海边,纵目天地与大海:两面蓝镜辉映,一片大白世界。他们都穿了单薄的夹衣,只有脚上是生猪皮做成的大靴,名为一个单字:“绑。”抬脚时,“绑”像两团毛球。他起跃腾挪,落地时只留最小的痕迹;毛玉则重蹈覆辙,不敢稍有闪失。

3

秋天过去,初冬的第一场海风刮得真凶。炕洞里的火燃得旺旺的,噼啪之声令人欢欣。海鸥光顾海草房子,在冬瓜大的后窗上轻轻啄动。铁力沌将丹房里的器具搬到了炕下,一天三次练走桩和点穴。他让她重复自己刚刚做过的动作,不得停息。

天一暖和海边多了杂毛人等。这些人里有猎人药匠和渔家,还有个把散匪。一个散匪瞄上了毛玉,三天两头来小屋里滋扰,讨酒索肉,趁着酒意摸她几下。毛玉想在他的酒里掺上勾魂水,铁力沌厉止。有一天中午散匪又来了,这次特意打扮了一番:上身穿了对襟丝绵青褂,下身是肥裤加束宽幅麻织腿带,斜背大号盒子枪,头顶麦秸梃遮阳帽。这种非冬非夏的打扮着实让海边小屋里的人吃惊不小。他们小心地将其礼让进屋,而后招待酒肉。谁知散匪刚喝了两口就推开铁力沌,嚷着要和毛玉去沙丘林间采药溜达。铁力沌好意劝阻,谁知散匪不知好歹,一把将其推开,拉着毛玉的手就走。毛玉一边笑吟吟跟上,一边对男人说:“放心吧,我也在屋里闷烦了,早想随上老总到林子里散散心。”铁力沌嘱咐一句:“好生照料,千万不得莽撞。”她答:“放心吧。”

可是她发现从此他不再能用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了,而至少要用三根手指。服丹习惯也有改变,一枚红丹要分做两次。头发披起来,一直长到两耳、披散肩头。他就顶着这一头乱发在葡萄架间缓缓走动,月亮地里走得更慢。她伴在他的身侧,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她惊异万分的是,这个男人走路没了声音,就像那只大猫一样。再回身看大猫:它蹲在了最高的葡萄架上,以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两人刚进了林子,散匪就要剥她的裤子,毛玉两手提着腰带扭捏说:“这里离俺家忒近,俺还不好意思哩。”散匪只好住手,又牵着她往深处走。穿过了又一片林子,散匪又要动手,毛玉还是不依。林子后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沙丘,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散发出灿灿光泽。毛玉不走了,说这里的白沙细面儿似的,再上哪儿找去?散匪搓搓眼说:“这里好是好,不过也太敞亮了吧?”“敞亮了好啊!敞亮了心明眼明,不强似黑灯瞎火?”散匪“嗯”了一声,挽挽衣袖,两手一齐按到她的腰带上,使劲一剥,裤子不仅没掉,而且纹丝不动。“哼耶?”他深以为怪,再次用了大力,这次麻烦大了:两手被腰带勒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这是咋了?哼耶?”他看着她,想拔出两手。她就说:“多使些劲!连娘们儿的裤子都脱不下,这还像个男人?”散匪点头:“小骚巴货说得倒也是。”说着往上一蹿,一跺脚,大力按拉起来。谁知这一来两手给勒得更紧了,就像给缚住了一般。散匪终于大叫起来:“我日你妈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手腕子快断了……”毛玉眯着眼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急哩。”说着身子一晃,只听咔嚓两声,散匪的两只腕骨全断了。沙丘间响起的嚎叫惊天动地。毛玉松开他,看着他在沙丘上乱滚,就踹几脚,摘下盒子枪就往回走了。

果然如他所料,皮屑出现了。毛玉看着他静卧的样子,心疼,迷惑,却不敢发问。第四天她实在忍不住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答:“蜕出童子身。”“有害吗?”“无大碍。”

铁力沌正在屋里捣药,门一开见女人拎了一把大盒子枪进来,立刻变了脸。他知道了事情原委,紧咬牙关:“咱家要出祸事了。快些,快些随我返回那儿。”毛玉不肯:“咱就缺一把上好的盒子枪了,以后用得着的。”铁力沌不容再说,拉上就走。

从这一年秋天的凌晨两点十分起,铁力沌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移动了。一股灼热从身体的正中泛起,像水波一样环环漾开,一直扩展到四肢。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他看到了手指和脚趾上生出一层米粒大的白点。他知道不出两天,这白点会遍布周身,然后蜕下一层浅浅的皮屑。

那个散匪还在哆嗦哭号,见了他们赶紧跪下磕头。铁力沌扶他起来,一手给他重新挂上盒子枪,一手给他戴上滚落一旁的草帽,说“这女子全不懂事。”然后攥定两只断手,捏弄几下,抻拉、一掰,咔咔之声清晰可闻——散匪随着大叫两声,汗水从两颊哗哗流下。铁力沌让其再忍耐些,然后悬掌运气。原本那两只腕子还肿如肥蹄,可这会儿眼瞅着就消下来,大呼小叫的人也汗干口合,竟傻傻地望向给他治病的人,连连合掌作揖。“我家女人不懂事理,多有得罪,老总休要怪罪啊。”这句话刚刚出口,散匪眼角渗泪,又要跪下。铁力沌扶住他:“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使不得。”

在大炕上,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一遍他的身体了。高举烛火,嘬嘴拧眉,不时地惊叹。这是一件从筋经门里锻出的纯钢制品,没有瑕疵。筋络在他脚部茶砖色的皮肤下面游走,往上汇聚一起而后抵达双膝,于膝窝处开出一朵默默的暗莲,吐出淡淡的芬芳。她以手度量他的胯骨、臀与肘,还有阴茎和肚脐。中脘那儿有杏红色的一块胎记,大如鹅卵,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藕荷色绒毛下闪动。她想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胎记,而是功法聚敛了精气,就好比盖了一枚筋经门出品的合格印章。他的双臂一攥刚劲,可又如同婴儿般柔软。从胸骨的第一块凸起到腰线正好两拃,两腋各有一处葫芦瓢似的压痕。十指结实匀称,指顶仿佛无甲,更像是一个精铜打造的护帽套住般圆钝,正可用来点穴:一触则死,抑或稍碰即活。全身已无丝毫多余脂肉,瘦爽干练灵活如一个十五男童。当然,留了短发,稍窄的额头上紧覆的一层发茸密密挤挤,浓黑中泛着钢蓝。深陷的眼眶,双目闭合——睁开来马上乜斜她手中的烛火。她于是吹熄了它。她的双手按住他的头颅,自上而下地捋着,感受那紧密的骨节和交织攀结的筋脉。十指过处,封闭锁实的毛孔微微张开,洋溢出一种葡萄的香气。这是他常年劳作中吸纳的芬芳。这气息让人不能支持,她身子一软伏了上去,嘴里吐出一句:“我的……首长!”

散匪抹着眼走了,临走告诉,自己姓范,单名一个字叫“坨”。

从这一天开始,铁力沌结束了自己的地铺之夜。他回到了自己亲手筑的大炕上。那时他刚刚来到海边,不知道海风的厉害,照例睡木床不喝酒。不久他的关节和筋肉都有了闷闷的感觉。当地的螳螂拳师告诉他:一要睡炕,二要饮酒。他一一照办。一入秋天,夜晚必要在炕洞里添一把火。当这火烧起来时,大猫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然后蜷到他的枕边。告别大炕的日子,是大猫最不高兴的日子。他告诉毛玉:猫这种生灵一年里只有三天是对天气满意的。毛玉不解,问其他时间呢?他说那也只有人为它们调节了。她于是暗中想到:自己多像这只大猫啊,自己几乎连三天的满意都没有。她恨这个世界。她需要有人为自己改变一下,比如眼前这个男人。

这是初夏的事情。到了秋天,有一天半夜突然有了嘭嘭的敲门声。铁力沌迅速爬起,顺手把毛玉揽到身后。他们一块儿来到门边,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那个敲门的低低叫着,他们终于听出是夏天常来这儿的那个散匪,是“坨”。铁力沌拉开了门。“坨”立刻大张着手喊起来,然后又赶紧掩嘴:“不得了啊,这半月就有人在海边上转,装成了药匠和猎人,想劫毛玉哩!”

毛玉拥紧他,两眼紧闭,像沉入长长的回忆:“是的。是首长。那个首长满脸深皱,大手像鹰,一下拿住了我。他在黑夜里箍住了我的两肋,一遍遍要下了我。他的胡子像针,刺人真疼。他是个多么慈祥的人。”铁力沌说:“我觉得那个首长不错。他身上也许该有功法。”“没有功法。”“你不懂,文有文法,武有武功,他是靠这个才把你拿住了。”“你也把我拿住了?”铁力沌点头:“正是,不过你也破了我一半的功法。”毛玉惊讶坐起:“我有这大罪过?”铁力沌闭上眼:“从明天开始,每日里要多一个时辰补功。”

铁力沌盯住他:“为什么?”

“原来你不是第一次了。”铁力沌说。

“不知哩,反正要劫。那些人不是八司令手下的,也不像纵队的。他们没机会下手,就想买通几个身手好的散兵游勇,花了大钱。前些天也找了我……我可是知恩图报的人啊!”

从这一刻直到天亮,他们没有再睡。铁力沌觉得自己像一块蓝色的金属,光泽闪闪地投入了一种粉红色的水中,一丝丝投入。他闭着双眼,这时清楚地看到那发光的金属随着浸入水中,上面的蓝色光泽一点点蜕掉了。他幸福而绝望地叹息着:“命啊。”

铁力沌回头看看毛玉。毛玉抱紧身子对男人说:“如果我想不错,是那个首长追过来了。”

他用行动修改了誓言。那个时刻她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你才是我的……首长。”

铁力沌琢磨着,看看外面漆黑的夜色,摇头又点头:“这都不好说……不过我明白,他们要劫你,先要设法除了我。这是肯定的。”

凌晨两点十分,他们合而为一。铁力沌这之前打坐似的端正身子向着南方,咕哝了几句什么,像是忏悔。他转向一边:“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她一边为他褪去最后的衣衫,一边对着他的耳廓呵气说:“修改这誓言吧。”他无声地点头。

“坨”拍手:“师傅算是说对了,他们说别的先不用管,只要干掉你,就给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2

“我可不止那几个钱啊。”铁力沌谢过了“坨”,一只手搂紧了毛玉。“坨”建议他们逃开一段日子,铁力沌未置可否,再次谢他。“坨”走了。铁力沌说:“多亏了这一‘坨’啊!从今儿个起绷紧了过吧,挣命的时候来了。咱们俩躲到这个园子里,可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个命数。这是命数啊!”

“抓紧时间吧!”

他们当夜合计:要选个逃离的时机,因为那些人早就盯上了这里——从今儿个起毛玉就要睡在暗道里,白天却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在园里劳作。毛玉说:“我们真该有条枪啊!”铁力沌摇头:“我从来不使枪。”“这是筋经门的规矩?”“规矩。”

但她毕竟不是大猫。他只紧紧拥住。她在睡意蒙眬中说:“抓紧时间吧。”“为什么?”“因为就快转移了。”“为什么转移?”“因为换防。”出于怜惜,他擦了一下她的眼角,那里刚渗出一滴泪珠。这一拭,她立刻双眼大睁,迎着他大声说一句:

第二天他们在园子里照常干活儿,一边看着远外林子里闪动的人影。那就是所谓的药匠和猎人。铁力沌突然明白:他们已经从初夏就开始了侦察盯梢。他悄声对葡萄架后边的毛玉说:“不出三日,这些人一定动手。”“那我们怎么办?”“先稳住神气。”

他没有说什么。她就像那只大猫一样,蜷在了他的怀中。

铁力沌将丹房后边的一只鸽子放走了。

可能是海涛太大的缘故,地铺上的人没了鼾声,蜷在那里,怀里紧紧搂着那只大猫。她站在地铺前看着,对这个瘦瘦的南方男人怜惜到极点。她蹲下来,尽可能温和地将那只大猫从他的怀中赶开,然后掀开了他的被角。他用被子裹住自己,然后走开。她追上去。他走到屋子外边,一推门,一阵大风卷进一片片枯叶。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她就趁势将其抱住。她扶他回到地铺,悄声说:“你就把我当成大猫好了。”

小半天之后村里的那位螳螂拳师就来了。他一进门铁力沌就抱拳道:“事急还求师兄相助。这两天帮我抵挡一下,日后寻机会把我女人带回村里……”螳螂拳师问了前后缘由,一一应允说:“师兄尽可放心,这事不难办。”

大海的怒涛一阵猛似一阵。她站在炕上,脸色凝重。她从来没有像这会儿一样,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战士。她下了大炕,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揪紧了一下,然后往隔壁走去。

4

她不敢去想那一天的枪声和喊叫。警卫战士的奔跑、呼号……她刚安顿下来就一声声问着首长,只见他们都在抹眼睛。黄沙卷到了半空,一只大鸟扑展着翅膀艰难飞向西天。首长没有了。

一连两夜毛玉都在暗道里睡。铁力沌叮嘱她:“记住,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无论外边发生什么大事、无论多么危急,你都要沉住气,千万不要出来!”毛玉点头。铁力沌又叮嘱一遍,她再次点头。

想不到就在第二天黎明,竟是他们的永别。

他们把大炕的被子下塞了柴草,做成有人睡眠的样子,然后去隔壁搭了地铺。一连三夜没有响动。第四夜随着大猫一声尖号,门被猛地撞开,紧接着窗扇也轰一声掉下来。黑影里至少有四五个人一块儿往炕上扑去……与此同时铁力沌和螳螂拳师轻身闪到一角,又飞快跳出洞开的窗户。

有了那样的一夜,再没有类似的第二夜。紧张而危险的转移、频繁的会议,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是这些让首长忘记了快些复制那一夜。她有时长时间盯住他,想让他早些想起那一夜,结果白搭。他紧锁眉头,在屋里踱步——后来的另一个首长也爱踱步——首长都是如此。踱步之余会回头看她一眼,但目光里只有冷峻的现实,没有温暖的爱意。她知道他顾不得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纵队战士的大批牺牲,是这些可怕的消息把他推进了冷漠之渊。最后该离开了,出门时,首长在她的身上披了一件棉衣。她的脚再也迈不动了,回身伏在了他的胸前。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轻轻推她一下,她离开了。

他们发现栅栏门外、四周,至少有二十几个黑衣人。这些人见有两个人跳出,马上围了过来。铁力沌与螳螂拳师抵背而搏,边打边撤,不止一次闪跳出对方抛来的渔网。黑影里不断有人哑着嗓子提醒:“留活口留活口!”这让铁力沌更加相信了前几天“坨”的话:有人要劫毛玉。

那是一个午夜。午夜往往是发生大事的时刻,这被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当时他刚刚口授了一份电文,并让她休息,然后自己也要休息。后悔和幸运的是,他在最后一刻喊住了她,倒给了她一份炒面。他们一块儿吃过了炒面,身上热烘烘的,秋天的寒气立刻飞了个精光。他多看了她两眼,可怕的慈祥。她早就受不住这目光了。对方有四十一二岁,年龄上可以做自己的父亲。问题是他与自己没什么血缘关系,这么慈祥,又是无微不至的首长。她常常在他的目光里羞涩地抿着嘴唇。她的嘴唇红而厚,抿过之后首长会更加注意地看上几眼。总之午夜之后他们在一起,秋凉使首长掀开了棉大衣的襟子,她像只小鸟一样拱了进去。真是温暖啊。首长真好。

一直周旋到黎明。黑衣人大半遍体鳞伤,他们不止一次被铁力沌点穴倒地,有的再也爬不起来,只眼睁睁看着别人打斗;有的被螳螂拳师打折了腿脚。两个人在天光里一看吃了一惊:原来除了围堵追赶的二十多个身手不凡的散匪,还有从林子里、沙丘中蹿出的十几个持枪人。他们明白,最后的关头对方一定会开枪的。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一切清晰,正可以瞄准。铁力沌小声告诉螳螂拳师规避火器,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就溅起了沙子。“打他们的腿,往下使劲儿!”有人这样一喊铁力沌明白了:这些人仍然要留下活口,他们一心要找的是毛玉。他在心里祷告:毛玉啊,你可千万不要被这枪声引出来啊!铁力沌知道妻子毕竟是行伍出身,一听枪响血就发烫,会不管不顾……子弹想击中两个人的下体,可是除了不断溅起沙子,一个钟头过去了,二人都毫发无伤。螳螂拳师被困得性急,最后一连几个翻滚往外突去,铁力沌大吼了几声想阻止:可惜已经太晚,老友已经中弹,摇晃了一下即倒地不起。有恶骂的声音,这才让铁力沌明白刚才的那一枪是致命的。他小心腾挪,总算接近了螳螂拳师,发现对方刚刚饮弹身亡,未能合上的眼睛沾满了沙子。他紧咬牙关,咽泪入心,抚了一下老友的额头,一个腾跃闪到了沙丘后边。

她从炕上坐起来,只披了很少的衣服。她看了看自己光润的长腿,想着以前的模样:那是到首长身边之前的日子,那时她在纵队前线指挥部,穿了深灰色粗布军装,有时还要打上裹腿。当然,有枪。卧在战壕里的时候,如果身边的人少了,会有一只手摸过来。她不吭一声。当这只手摸到了要命的部位时,她就会飞起一脚踢向那人的正中。一阵极力忍住的呻吟,告诉了他的痛苦像夜色一样深长。那时她真是刀枪不入。问题出在退据后方的时期,是那个残忍的首长之前的时期——那时她跟从的首长是一个多么和蔼博学的人。同样会外语,同样可以作出果敢的决定。可惜,那个首长在一次撤离时牺牲了。问题是死亡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以过人的和善、父亲一般的仁慈,还有真诚的话语、深厚的学养,这一切相加一起的分量,把她给彻底压垮了。她给他压得倒在了地上。

枪声突然停了。这安静让铁力沌心惊。他探头一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原来是毛玉手持一柄铁叉奔出了屋子——所有持枪人都收起手里的家什盯住她。铁力沌大喊一声:“你好浑!”这声长喊使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一齐记起了什么,他们马上掉转枪口,一阵猛射。

毛玉在夜里仍然睡不着。她知道这不是跟上铁力沌服丹练功的结果,而是其他。她无法平息自己。深夜里她问:“这儿真是你的家吗?”沉默一会儿她点点头:“是的,这是乱世里最好的家了,一个好男人,一片好园子。”这样答过之后又望向夜色,那边传来他轻轻的鼾声。这是一个特别牢靠同时又是一个特别不能指望的男人。一个好人。由于这个人从不倾听他人往事,所以她也不能打听他的往事,不能知道他的过去,他教门里的事情。这是一大遗憾。她不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他把一个逃过重重追杀、扑倒在地的女子搭救了收留了,并且收为弟子。这是男人的怜悯,女人的缘分。可是我们的缘分就止于此吗?深夜,呼呼的海浪又怒吼起来,扑扑的巨浪就像打在小屋的墙上、打在她的心上。这怒涛在替她说话,语气愤怒。她突然记起了另一个事实:我是一个战士呢。

“天哪!天哪……”

毛玉和铁力沌在一起做活儿时不声不响。她的话本来就少,再加上对方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也就一块儿闷起来。毛玉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说话,因为心里鼓胀胀的,装了太多。她无法忘记这之前所有的事情,从小到大,到纵队,到首长身边。有时她流出泪来,让铁力沌抬起头看一眼,低头时叮一句:“忘了吧。”

毛玉不管不顾往前疯跑,一下扑在了铁力沌身上。她托住他的头,见他的眼睛还在动。看他叫他,他只转眼睛,就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1

“我的……”她刚喊出两个字,铁力沌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