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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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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大约十多天毛玉未能下炕,甚至不能自理。铁力沌全程照应。这些天里她一声不吭,问也不应,于是他即不再问。这样直到伤处痊愈,她都一言未发。

那个螳螂拳师有个内弟,参军前也学了一点儿皮毛功夫,闲说起来让毛玉心上一动:那个人在纵队!她多想知道纵队的消息啊。再说下去,毛玉又差点儿喊出来:原来那个人就是纵队那位首长的警卫,最后就是这个不言不语的红脸小伙,按首长指示将其护送出来的——因为她在纵队的消息被机关上的首长知道了,于是一道密令发出……让她出逃等于是放了一条生路。

铁力沌找出一些草药,又熬了敷膏。她双手遮面,让师傅仔细看了伤处。腿根处的淤伤很重,筋脉已损。羞涩与剧痛混合一起,那一刻毛玉生不如死。她强忍着让师傅换上敷膏,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她想爬起,铁力沌制止,然后悬掌发功一刻有余,这让她顿时觉得疼痛减轻许多。

听两个人说话期间,她不得不捂上了嘴巴,因为害怕自己真的不小心喊叫出来。她不想说话,螳螂拳师问她怎么了,她就指指自己的喉咙。

从这天开始,螳螂拳师只要来这里就教毛玉几招。铁力沌和毛玉在一起时,他总让她手持那柄铁叉捅过来,她却一时下不了手。他说:“不妨的。”她两手颤颤捅来捅去,渐渐才放开胆子。如果换上她倒地滚动时,铁力沌就把叉子换成一根木棍。可惜每一回她都要被击中几次。最让她难堪的是某一回木棍捅在了不可言喻之处,她一声喊叫抱住了棍子,痛得在地上弓了许久。他将其抱至屋内,循痛处试按下去,她则奋力反抗。但他终于明白这处棍伤非同小可,因为她在被击中的那一刻内气未敛,故伤得比想象中严重许多。

这一天拳师走开时,铁力沌说了一句:“我不收哑巴徒弟。”她不敢看他。他又重复一句。她紧紧咬着牙关,只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啊啊”大哭起来。她哭弯了腰,哭得伏在了桌上。铁力沌没有理睬。后来她收住了哭声,坐起来擦干眼睛:“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为什么?”“因为,”她低下了头,“你看了我。”

毛玉整个过程看得眼也不眨,有好几次差点儿喊出来。她头上的汗水哗一下流出,一下抱住了铁力沌。他随即推开她说:“不妨的,他不会伤我。”

接下去是死一样的寂静。四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连一刻不停的海浪都平息下来。

一句话落地,那个螳螂拳师就作一个揖,然后把仅有的一点儿酒咽下,紧一下束腰,到外面院子里去了。他们跟出来。铁力沌一边出门一边摸出一杆铁叉,几乎没怎么招呼就往那人身上捅起来。毛玉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个人已经呼一下翻倒在地。与此同时,铁力沌就用叉子频频捅着地上的人,那人却连连翻滚,双腿时弓时弹,挪动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总能在铁叉着地的一霎躲闪而去。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整个院子都给印上了密密的叉痕,可螳螂拳师却毫发无伤。不仅如此,到了后半截铁力沌的叉了已经没了力气,地上滚动的人却能趁机一个腾跃,用两腿夹住叉子,然后挥出一拳击中铁力沌的胸部——虽是虚虚一击,那叉子早已经易手了。

“那怎么办呢?”铁力沌不像是问她。

他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除了干活就是练功,再不就拱到丹房里。她见他时常趴在地上,只以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身轻如燕。她惊羡中试着模仿,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泥坨一样沉。他告诉她先以整个手掌支撑,这样直练到七七四十九天再换成四指,如此逐一递减,功成大约需要五年有余。离这里最近处有一个小村,那里偶尔来一个螳螂拳友,可算多年的朋友了。两个人切磋到高兴处就要喝一杯葡萄酒,坐在木墩上,一下下敲着桌子。毛玉每逢来人就要藏起,听到声声敲打的暗号以为人已经走了,出来时却惊呆了。铁力沌却摆摆手说:“不必再藏了,我的这位师兄鼻子灵验,他来两次就嗅出有人。”她心噗噗跳着,赶忙为他们添酒,不敢多言。那个人端量她两眼,点点头说:“嗯。”铁力沌指着她:“徒儿,你师叔有个绝技,叫‘就地十八滚’,让他教你吧。”

“你娶了我。”

醒来时两手空空。她听见那只猫在炕边游动,偶尔探头观望,张着嘴巴轻轻一叫,仿佛在问:醒来了吗?她点头,问:“我的枪呢?”“枪”字将它吓了一跳,它立刻跑走了。不一会儿瘦瘦的铁力沌走到炕边。他的目光使她一下就从梦中清醒过来,说一声“对不起”,就赶紧穿衣下炕。她记起自己的诺言,要当他的弟子,照顾他的一日三餐。其实她总是做得不好,这一方面是因为她要好好适应环境,另一方面铁力沌早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往往还没等她开始,一切都弄得停当。她想尽快把家务接过来,可最后觉得很难。她想:在他的眼里,自己也许根本就不是女人。她长长地叹气。

铁力沌摇头。

半年期限既然还没到来,她只好一遍遍将其从熟睡中唤醒。他则为她从头到脚整治一遍:有时虚掌高悬,有时手心贴紧。按穴总是轻轻的。若十指掠过胸腹,必是若有若无。有几次她真想紧紧攥住这游走的手掌,放在嘴里咬一下,可最后还是不敢。那只猫蹲在一边专心观看,有时也搭上一手:毛爪软如棉花,能够长时间按在她的胸窝那儿一动不动。它也许同样知晓,她的病根其实就在心上。经过这番治疗或安慰,她觉得好多了,只需五分钟左右就会睡着。不过她每次都要抓住睡前这五分钟,好好想一遍梦一般的现实。偶尔她还要做一些可怕的梦,梦见自己就在那片沙林和灌木中间,再不就是在一幢简陋的农家小屋里,耳边响着嘀嘀的发报机声、一个人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很冷。这声音让她一开始起鸡皮疙瘩,而后才渐渐适应下来。梦中的人一闪不见了,再就是纵队的灰色服装,一丛丛的人影,另一个人,一个两手很大并生着老茧的人。这个人对她憨厚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叫她“小鬼”。她也有了一支枪。这是那个人特别批准的。憨厚的人说:“给她一支手枪。”这令多少人嫉妒。她握紧了自己的枪,一直没有放响。

毛玉站起:“那我走了。”

她后来可以和他一起吞服丹丸了。两人一起熬制各种药膏时,她常常忍不住要亲口尝一尝。一年四季要服不同的膏丹,再加上练功及其他,毛玉看到自己的变化竟如此之大:不感冒,不困倦,有时竟达到夜不思眠的状态。那时她就披上衣服在屋里转悠,看着隔壁地铺上呼呼熟睡的男人、蜷在一边的猫。她睡不着,就抱走了他的猫。那只猫被她反复亲吻,终于恼怒,有一次抬起巴掌给了她轻轻一记。黎明时分她诉说了自己的忧虑,对不能安眠却又精神百倍的现象十分不安。他即叮嘱:半夜醒来可为之走一下经络;并说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再有半年也就一切如常了。

铁力沌不吱一声,皱眉蹙目踱到门边,抓起了那柄铁叉:“行。不过你陪我最后练一次吧。”

2

她只得同意,泪痕未干就接过了叉子。他们来到院子里。天色接近黄昏,地上灰蒙蒙的。她有些犹豫了:“这,这看不清啊,我怕叉着了你……”

毛玉有时忍不住要说起自己的过去,那时铁力沌总是马上重开一个话头——然后谈话自然转向葡萄收成、酿酒。她知道,这些都不在心的深处。倒是造药和制丹让他视为至大要事。他让她辨别一种前一天刚刚采拾的草药,如果认错了,他就会长时间无语。试丹的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对她来说无比重要,因为这是她最感神秘之事。有几次她甚至想偷食红丹绿丹,被他发现后严厉制止。他先是备好了一种汤药,然后又为她号了脉象。几种丹丸一溜摆在桌上,按颜色分成了服用顺序。红丹服下后他就日夜不离左右,一直观测。她自觉一阵热力泛起来,渐渐化为一束小小的火苗,分散到身体的四周燎着,等全身都热起来时,这火苗就集中到了一处,从命门到尾闾,从腹股沟再到小腹,一直上升、上蹿,燎到了胸窝那儿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她两次挣开了衣服,不知不觉间露出了双乳,只是毫无察觉。可他总是及时为她掩上衣怀,系上扣子。她不知在祈求什么,双腿绞拧,像是鲤鱼打挺。最后他不得不从一边帮她。他为她按起身上的穴位,从肩到背,再到胸。他的手不得不碰到双乳时,觉得她的一对乳头突然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

“你只管用力叉吧!”

她觉得奇怪的是,即便是极为得闲的时候,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问她的过去,比如老家的事、纵队的事——后者才是堵在心口里的一团麻,只要一触动就痛不欲生!她多么想有一个人从头听她说起,让她有一次倾吐。有时又正好相反,她需要遗忘,全部地、一丝不留地遗忘。那不是人的一生所应该经受的凶事。她觉得如今发生的一个最怪异的现象,就是她的内心里突然有了这样的认识:有些事情是人生当中绝对不该发生的。而这之前,却觉得人活着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经历。这种细微然而又是巨大的改变,全都发生在这个男人身边。而这个男人绝对就是一个奇迹——当初她刚刚被他救下时一切还没有心情,整个人都蒙着,自然顾不得好好端量。而今就不同了,她可以从安静的地方打量他了。首先是他的沉默,是至少深入地表三尺的目光和恰恰相反的——淡漠……对一切都有心无绪,除了练功。惟有练功,惟有拳法经络。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功法所致,他整个人已经变得与常人殊异:骨多肉少,双目如铃,不咳嗽,不笑;吃饭无声,大小解必要去园子深处;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如同看一个生人;极其爱猫,与其亲如手足,相濡以沫。

她一叉下去,他就翻滚起来。她慢慢叉得快了。大约过了一刻来钟,她的叉子刚刚落地,只听得“啊哟”一声,他停止了翻滚。她慌得一下扔了叉子,伏下身,这才看到他的腿根那儿正冒出血来,一瞬间就染红了裤子。可他只用力按住,咬着牙不吭一声。她大叫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制止。她的手奓着,赶紧跑回屋里,翻找出上次没有用尽的草药和敷膏……他给她抱进了屋子,放在了炕上。她毫不犹豫地给他解了下身,一切按照上次他做过的那样。

一个月过去了,她的腿脚竟然再也不痛了,而且变得比过去轻快十倍。她欣喜的眼睛睁大后,让他第一次觉得这是个美丽过人的女子。他为其取名“毛玉”,但没有告诉她:这是他出来学功时告别的邻家女孩之名,分手时她只有六岁。他在午夜时分常常想起她来。除了练功,每天照例是园子里的劳作。那些在暗处连接的通道、掩饰中的丹房,都让她一一熟悉。她最着迷的是那个丹房,里面的一个石人描了人身上各种穴位。她被告知:筋经门派的最大隐秘在于点穴。他让她背出所有的穴位,记住经络,搏击时每一拳都要打到穴心。人身上有三百六十穴,其中有十二穴能随时辰定生死。她听得大气不出,从头细细揣摩,不敢稍有懈怠。尽管如此,他还是摇头叹息:“恶补而已,不得已而为之。”

一夜没有呻吟。大猫就守在他的身边,用恨恨的眼睛看着她。她无声地流泪。

因为不远处就是一个人的呼吸,这让他好生不悦。难以习惯。那只爱猫和他一样,起来徘徊一番,然后偎进了他的怀里。他在它小巧的鼻子处亲了亲。

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就能下炕了。她一开始想阻止他,后来见他一拐一拐并不碍事,这才想起他与自己的不同:强大的自愈功法在起作用。第五天上,他竟照常练起功来,这终于让她惊讶得再也忍不住,非要让其躺到炕上。她要亲眼看一下那伤口到底怎样了。他只好依从。她给他一丝丝褪下衣裤,小心到不能再小心;最后,又揭去了那片药膏。那儿真的结疤了。看过了,他仍然躺着,并不起来。她催促一次,他说道: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在一起吃粗茶淡饭,摆弄葡萄藤蔓。她在他吞服丹丸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最后伸手要讨一粒。他摇头:“从头做起吧。”他开始教她站马步、推手出拳,在地上翻滚,然后又是马步剑指、云手、力士推山。他为她换上了一身深色男人衣装,这是他的粗布旧衣,耐得住一天到晚在地上滚打。她几天练下来炕都爬不上去了,想让他扶一下,他只是不肯。她咬着牙说一声:“师傅!”他抄着手站在一边,看她挣扎,最后总算爬上了高高大大的炕。这时他才为她拉过铺盖,为她仔细掖好被角。他自己早在另一间搭了个地铺。夜里刮起风来,沙子打得窗子哗哗响,疲惫到极点的人却在炕上熟睡。他夜里醒过几次,因为一逢这样的大风天他就格外警醒。可能是南方人的缘故,只要一听到午夜海浪翻滚,他就会有一种深长的不安。刚开始在此定居时,他睡不着,甚至冒着劈头盖脸的风沙走出屋子,去看那滔天大浪。他对眼前泛着白沫的几丈高的大涌、对陡然的直立与瞬间的破碎感到极大的震惊。风凉刺骨,他却毫无察觉。就在颤颤的恐惧之中伏身,不由自主模拟起一片海浪:迅疾地冲腾而起复又轰然扑地。在狂舞的海边沙尘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他感受到身体间正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时聚时散,最后凝结成一滴滴刚劲而又柔软的水珠,溅向无边的空旷。

“你也看了我。”

铁力沌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他看着这个跪下来的女子,咽下了一声叹息。在他发出那声应允之前,心中早就犹豫起来。一场巨大的恐惧和灾难就像大雨前的黑云,这个女子有可能就是赶在云彩前边的风。他本来是一个打五六岁起就开始练桩的人,早就脚下生根,这会儿却被这风吹得一晃三摇。眼前的女子弱不禁风,整个人却有一种摧心裂肺的力量,让他不忍拒绝。他在心里说了一声:“命啊”,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股热流冲到头顶。她的脸和脖子涨得发疼。最后她一动不动地盯住他——他的目光僵住了一般望向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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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那会儿他是故意让她叉中的。

就地十八滚

“好好学功吧,”他坐起来,一边提上裤子一边说,“我们俩这回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