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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1节

之后的一周里,没有人再找我,我恢复了跟以前一样的生活,我还给自己炖了一锅排骨。水缸被我放到了冷冻室里,冷藏室又空了出来,我又可以买很多啤酒和碳酸饮料放进去了。

我至少知道了,杀牛蛙的是个男人。

在周二的凌晨,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同我合伙开网吧的赵乃夫。

他停下车,想了三秒钟,“记不清。”

“你现在在哪儿?”他说。

“他长什么样,高矮胖瘦?”

“你在哪儿?”我说。

我一直跟着他,和他并排走着,我一路上想的都是把他拖到草丛里打一顿,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烦躁。他走到一个小车棚,骑上了电瓶车,我急跑了两步想要坐在电瓶车后座上。他回过头,轻蔑地说:“你不用撒谎,上次叫我来的是个男的。”

“我以为你没离京,打算找你呢。听说你回老家了?”

他提起包就朝电梯走。我追上去,说:“你不能说吗?”他没再说话,我又问了很多遍,但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他也许以为我是个贼,并且还放了我一马,而我根本没心思体会他,只觉得整个过程恶心透了。

“你以为事情都完了,钱都还上了,所以想着可以找我了。”

“我没有想进去,只是想知道,上次叫你来开这锁的人是谁。”

“那些东西还抵不上吗?”

“你为什么要进去?”他语气强硬。

“不要再装蒜了,如果我没回老家,现在一定马上到你面前,我近期学到一种没有伤的打人方法,就是给擀面杖缠上十几层报纸,再用透明胶带封好。”

我看了一眼时间,说:“等到她下班吧,她住在这里。”

“剩下的钱你不用管了,我来还。”

“我得报警了。”他说。

“把欠我的部分也还上。”

“我表姐住在这里。”

“都可以。”他说。

他注视着我,说:“你不住在这里。”

我觉得有点意外。“你挖到黄金了?”

“上次是谁叫人来的?”

“黄金根本就没有,我之前去卖鱼,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小铺子,在做很大交易量的水产品。”

“我开过这个锁,上次不是你。”他说。我心里一阵窃喜。

“很大交易量。”

“是。”我说。

“近期你不可能回来,我暂时先不去找你,就在电话里说了吧,那时候我爸脑梗塞,我回家了,当然顾不上网吧的事,反正我那时候也蒙蒙的。他已经瘫痪了一半。”

然后隔了半天,我叫来第三个开锁师傅,他戴着一顶鸭舌帽,清瘦干练。他跟着我上了楼,来到门前,他观察了我一会儿,说:“你是住在这儿的吗?”

“我为什么要信你?”

我点点头,给了他五十块钱,开锁师傅就走了。

“我在医院照顾他两天,后来仓叔来了,他是我爸以前的朋友,我小时候见过他。然后我爸过了急救期。仓叔问我做什么,我就告诉他了,他说,你跟着我去卖鱼吧,如果你的问题解决不了,你爸的问题只会更严重。我估摸你也不知道愧疚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那只是个很大的铺子,到了才知道,是走城际高速的水产交易,规模很大。”

“我不是说你真的赶火车,你既然这么急,还把我叫来?给一半钱。”

“于是,你又想着要拉拢我。但我现在没有钱,你还上那笔债就可以了。”我说。

“不是。”

“一个网吧算不了什么的,不要为了过去折腾自己,要全力以赴地活着。”

“赶火车吗?”

“你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有急事要走,对不起。”

“是你没有长进,所有人都向前活着,只有你,不看前面,也不看后面,停在原地乐在其中。”

“这样的锁,我十分钟就能开好。”

“你再说我一句,我就去找你,然后打死你。你没有资格说我,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个侥幸。”

我立即装作接起一通电话的样子,在电话里随便应了几句,然后对开锁师傅说:“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开锁了,要急着走。”

“这世上没有侥幸,都是确定的,未知也是确定。我过一阵子去看我老爸,他现在恢复的好像还不错。你妈怎么样?还不联系你吗?”

“哦?那怎么不找上次那个人,他不行吗?”他说。

“再见,赵乃夫。”我挂掉了电话。

“带了,这已经是这周第二次忘记带钥匙了。”我说。

赵乃夫身高有一米九,在二十五岁从我们一起读的大学退学,二十九岁考取了第二个大学。他可以跑完半程马拉松,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他未必有那么喜欢长跑。他曾尝试过很多偏方来治疗他的脱发,最后一个老中医告诉他长跑可以改善全身的循环系统,他当时坚持不懈地每天跑七八公里。他为人和善,从来不懂得拒绝。他可以帮别人做很多事。他后来念了一个电影学校,在那里,他差不多帮别人演过一百个角色。我几乎没看到过他发火,他上大学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小他八九岁,他为此感到很焦虑,会提起要在三十岁之前做出点什么。但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在抽大麻中度过了,我知道这让他感到很痛苦,年龄是最令人痛苦的了。他以前的同学都结了婚,多数有了孩子,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对老同学说自己有个两岁的女儿,其实他根本没有,除了一个两岁的痔疮外一无所有。我不相信世上还有他这种老好人。他第一个大学读的是国际经济贸易,虽然这门专业不是学怎样做生意,可他连根火腿肠也卖不出去。

第二个来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只带了一个小包,见到我,直接说:“带身份证了吗?”

我们上学时,他喜欢上一个女孩,但最后一无所获,于是就退了学,这些他父亲根本不知道。退学之后他喜欢上电影,开始考电影学校,他父母在他考学的几年里没有说过什么,因为十岁以前,他一直跟奶奶生活,他老爸觉得亏欠他。在电影学校里,他又喜欢上一个小他九岁的女孩,他送给这个女孩很多书,有叔本华,里尔克,还有奥修。但这个女人同时跟三个男人纠缠着,赵乃夫是其中之一。他知道这个情况后在学校的草坪上打了其中一个人,看到的人都说赵乃夫很病态,女孩把所有书都还给了赵乃夫。赵乃夫也认为这件事很丢人,于是,他凑了钱买了机票去吉隆坡打第三个人,但女孩告诉他的地址是假的,他没有找到。他在马来西亚的一个饭店,跟印度人一起打黑工,他用这段经历写了一篇小说,后来在一家国家期刊上发表了,我看过那篇小说,通篇都是一股咖喱味,不过还算不错。回来后他继续长跑,并告诉我印度人也跑不过他。但后来我在澳大利亚见过很多印度人,他们压根不长跑,每天的工作就够受的了。所以听到这个人目前在卖水产,着实令人吃惊。

“我没有碰到过,应该会很麻烦。”他说。

挂掉电话之后,我去了郊野公园。

“身份证是假的,会怎样?”

最近我总是频繁地去那一大片树林,里面的树密密麻麻,狗尾草、兰花都各自占一块区域,地面蓬松得像块黄绿色海绵。主干道用青砖铺成,因为潮湿,苔藓的颜色已经形成。树林里有个人造湖,下过雨后,湖水是深绿色的,如果不下雨,就是灰色的,跟天空一样脏。有一天夜晚,我在岸边看到一个男人,他赤身裸体地在湖里玩水。月亮高挂于天,湖面一层波光,让人看不清那是灰色的,还有像风筝的东西在湖面上空飘着。后来巡夜人的几束手电筒光束打过来,他狼狈地爬回岸。一定像是做了个破烂一般的梦。

青年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不能做这种事。会被关起来的。”

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对可能杀牛蛙的人做了分析。我首先想到黎凯,他在那天夜晚废话连篇,我没有相信多少。人在撒谎的时候才会说很多话,需要更多的描述,以说服别人事情是另一个方向。他若知道自己的初恋要嫁给一只牛蛙,一定会恼羞成怒,但是他从什么地方知道?没有人会告诉他这一点,他对所有人无足轻重,表姐也不会记得他。如果他走到表姐面前,想要表露点什么,或者叙叙旧,表姐会说:“你是谁?”

我掏出一半的开锁费用递给他,他接了过去,又推了过来,说:“算了,不是一回事,算了。”然后青年失落地走向电梯。我又叫他,说:“如果给的身份证是假的怎么办?”

如果,这是张翰做的,那就非常合理,合理到整件事有一种单纯的感觉。张乔生所做的事情,也有一种单纯的感觉,他的恶意单纯到,让所有善良的人都显得极其愚蠢,单纯的邪恶才是致命的,它让这世上不再存在错误的事情。

“不是这么回事,我感觉被欺骗了。”他说。

我需要找到张翰,他一定知道更多的事情。眼下,张翰已经消失,连他母亲也不能找到他。张翰母亲的司机,那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在与上周同样的时间打电话询问我,但没有再做什么。如果他想的话,可以把整个房子的门都拆了。

“我可以给你登门费。”

也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张翰的一封信,虽然没有署名,但那强烈的酒鬼的思维跳跃都在其中。这封信告诉我,还有别的事情发生。

“怎么能这样。我带着这么多工具过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过信了,信件的写法也记不得。这封信有的地方写的倾斜过去,字体大小也不是很统一,并且,每个字都有一股醉醺醺的味道。

“实在不好意思。”

他在信里写道:

他垂头丧气,说:“怎么能这样。”

罪恶是难辨的问题,很难说清楚一个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哪一块坏掉了。从前天起,我就觉得自己的左胳膊坏掉了,这是一块斑,但斑从哪儿来的呢,记不得了,记不得可说服不了自己啊。我妈妈太软弱,跟这块斑一样软弱,会迅速被吞噬掉的。人的免疫系统非常强大,隔着一层薄薄皮肤,所有微生物就堵截在外面,但破开一个小伤口便会化脓,同时也会慢慢地愈合,尽管非常慢,依然能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因为每个个体都在一个序列里,在破坏的可以修复的范围里,这个序列会有序地补充,又继续生长。

“不好意思,我钥匙找到了。”我伸出一串钥匙比划着。

我见过张乔生的情妇,在我十七岁时,她有一双漂亮优美的手,她站在院子的门口,摘下一片葡萄藤叶子,我从窗户里看着,我想她能抚摸我,哪儿都行,用抚摸过葡萄藤叶子的那双手。看我多么丑陋,她是张乔生的情妇,她充满罪恶,而我只想她抚摸我。我从没有考虑母亲的感受。我对张乔生有情妇丝毫不感到生气,甚至当我看到母亲无计可施的样子,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她娇惯我那么多年,和那个不断侵犯周围的张乔生联合成一个组合,这个组合多么卑鄙。我比我想象的还要懦弱,不敢过问任何事。

他说:“没有。”

爸爸以前把一个得罪他的人调到新疆去了。到现在,那个人还在混乱的地方开一家小饭馆,他过得很惨。如果这中间有个权衡的话,在爸爸和那个人谁会到新疆开饭店这件事上,我们一家人会有不需要经过考虑的选择,但那个人没有错,他只是错在没有张乔生罪恶。罪恶,对,就像免疫系统一样的罪恶。吞噬掉外来的,侵犯的,只要是异己的就全都吞噬掉,没有余地,没有交谈的必要。从我萌生起对张乔生和他情妇的仇恨,罪恶就开始了,是他们侵犯了我,我的免疫系统开始运行了。我知道罪恶产生的前夕,就是那双白藕般的手,是抚摸。我预料到有一天他会来干扰我,但原因是多么可笑啊,因为厨子失手让一只牛蛙跑了出来,我该怪罪那个厨子吗?如果当时牛蛙没有跑出来,那也会有一只蟑螂爬出来,从厨房里爬出来。为什么会这么可怕,这么可怕,我又如此懦弱,除了躲起来还能做什么?我下不了决心。

第一位来的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在他到来时,我问他:“之前有没有来开过这扇门?”

但这只是暂时的,我迟早会做决定。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该做这个决定,我要过去拉过她的手,告诉她来抚摸我吧,就像你抚摸那个邪恶的人一样,抚摸羞耻的我吧。这样我就会充满勇气。眼下,我的免疫系统连一块斑都清理不掉,何谈面对那些侵犯呢?

如果请开锁人士,就一定会在社区周边,不可能住在东城却请市中心的人来开锁。沿着社区里那几条路,我顺便去几个楼道找了找,一共找到四个开锁电话。那么,当时开锁的人,假如不是凶手自己动手,很大几率就在这四人之间。

所以我想先交给你,如果让我每天都面对它,我会更加难以抉择。目前先存放在你那儿,放在显眼的位置上,当我做好了决定就会来取。一定要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你会问我为什么要信任你,这大概是因为墨西哥卷吧。

想要在没有业主的情况下请开锁人士开锁,需要准备一张身份证。我原来住的出租屋,防盗门有两道锁,其中一道位于门的顶端。由于我刚入住,根本不知道。当时合租的是一个上班的青年。一天晚上,我进不去门,打电话给他,他说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说可是你住了半年啊,他说那你请开锁的吧。我请来开锁人士,因为钥匙已经打开了中间的一道门锁,所以开锁的中年大叔一直在摸第二道锁,在此时我的邻居开了门,一位热心的大妈。她的防盗门跟我的是同一款,她出来后,二话没说,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门就开了,然后大妈说不用给他钱,开锁的大叔翻着死鱼眼瞪着大妈,大妈就跐溜一下进了屋子,我最后只给了一半的价格。而整个开锁过程,只需要装作这是自己家,并且出示一张身份证让他登记身份证号便可以。我断定在陈嫣换了锁之后,除非受过专业训练,否则不可能打开那扇门。

怎么说呢,当下我周围每个人都是不可以信任的,我知道这一点。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请寄回给我,这费不了什么事,只是让我自己待一阵子吧,再看到这个东西我会疯掉的,我需要自己待着,先把这块斑祛除,让自己先完整,然后再想别的。如果你需要钱,也告诉我,我带了很多钱出来。

我想知道一个人带着仇恨走在社区中的那种心情。想到自己穿过雕塑、草坪、泥土的小道,只为了去杀一只牛蛙,他难道不会笑出来吗?

随信寄过来的就是那把枪。没有留他的地址。这封信肯定是在意识极其不清楚的状态下写的,连对张乔生的称呼都变来变去。谁都知道酒精对神经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但有些人就喜欢那么做,让大脑损伤,没准可以损伤一块自己压根就不想再用的地方,像抽奖一样,每天破坏着自己的一部分,再感受这份神奇。

十月二十八日凌晨两点,陈嫣在发现牛蛙死亡三个小时后给我打了电话,据她形容,在厨房橱柜上的血迹还未干透,也就是牛蛙死后没多久,陈嫣就回到了家,那么死亡时间差不多在傍晚七点到九点之间。我想因为对象是一只牛蛙,所以凶手不会想太多花招,甚至说没有什么准备,只是拿着一件工具来了也无妨。由于是新社区,监控设施还不健全,只在大门、停车场入口与出口,还有社区出口这四个位置安装有可以正常使用的摄像头。所以想通过监控录像观察傍晚七点到九点之间进入社区的人,有几百人也说不定,而且进入社区不走大门也完全可以。

我把枪放在了枕头底下,这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就像如果决定带回来一个动物,一定要提供适合它的环境,这不算什么困难。而我也不会因为拿到那三万块钱,就再去质疑自己什么了。

穿过大门附近的罗马雕塑,有一条沥青机动车道,正对大门的是地下停车场入口,在旁边两米处有一条直直穿过草坪的小路。这条小路有点曲径幽深的意思,会经过一个小广场,一个室外健身活动区域,再走过一块草坪就到了陈嫣家所在楼房的沥青车道。社区的另一侧,有一条小河,河水时而清澈,时而浑浊,像人的情绪一样莫测。

张翰在信里没有提到过他对牛蛙做了什么,如果他是开锁匠所说的那个男人,在信里至少会流露出一点痕迹,我读了有三遍,没有提到。不过这说不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说得准。至于信里提到的,不论是他,还是张乔生,据我之后了解到的,都是管窥一豹。在后来,整个事情有结果之前,有人告诉了我这个家族究竟怎么回事。

我迫切想知道牛蛙是谁杀死的,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方面是陈嫣那带着渲染性的,其实并没有完全说清楚的独白,而最核心的理由,她大概不会告诉别人。另一方面,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张乔生,我受限于自身种种偏激看法形成的格局。若是他知道牛蛙已经死了,又会有什么反应。同时,这件事情带有的一股诡异的吸引力,让我想彻底搞清楚。而这份预感,在几个月之后才得到验证,那时,牛蛙的婚礼牵引出了一座等待淹没的城市。

收到信的第二天,陈嫣出现在我家楼下。

为了查出线索,我沿着社区大门到陈嫣家的路走了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