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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我走到陈嫣家的厨房里,打开冰箱,抱起那个羊血一般的水缸。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像极了阳台上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

我觉得自己想问题比较粗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其实我很少会觉得,自己在某个事情的思索上比较粗鄙。陈嫣的话令我很感动,我为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羞耻。我把那张银行卡放进自己的口袋,并打算接受这笔钱,查出是谁杀了牛蛙,这是一个心无旁骛拿钱的机会,我不会觉得欠她的,非常好,除此之外还有我说不清的理由。

抱着水缸,我离开了陈嫣空洞灰暗的房子,坐上出租车。已经到了后半夜,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各种颜色的垃圾袋和报纸,十分萧条,除了酒鬼应该不会再有人走在街上了。这样的夜晚会发生很多事,在路过KTV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在那个KTV门口,曾有过一个女人,醉倒在门口。然后一个路人,也许喝了酒,也许只是吃了点夜宵,他看到躺在门口的女人,可能她的裙子被风吹了起来,或者本来就衣衫不整。这个男人把女人拖到旁边的拐角,在垃圾桶旁强暴了她。整个过程里,女人都昏睡过去。这个路人提上裤子走了,这里并没有监控。过了一会儿,KTV里的服务生走出来,他想要抽根烟,吹吹风。众所周知,这里的KTV都如同地窖一样憋闷。他来到拐角处的垃圾桶旁撒尿,看到了地上衣冠不整的女人。他可能站在那儿观察了一会儿,又想了点什么,之后,他强暴了那个女人。但这次,女人中途醒了,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醒了,最困惑的应该是那个十九岁的服务生,他为此被判了八年。而第一个路过的男人,一直没有抓到。这件事是我从李宁那里听说,没有在媒体报道过,和火车上那起案件类似,其中所有人的行为都看不懂。但我看出了在这个事情里,所有人对整个世界的厌倦。

“当你面临这么一个选择,跟一只牛蛙结婚,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激动不已的东西,好像一根擦着的火柴。“没有任何人会拒绝!倒不是说我可以衣食无忧,我常年神经衰弱,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自从想到以后自己的丈夫是一只牛蛙,我睡得再好不过,再也没有做过焦虑的梦,没有躺到天亮也睡不着还要起来上班,想着天啊要死了。怎么跟你说呢,它让你觉得生活简单了,不再需要去处理复杂的问题。导游是做什么呢,枯燥得想死,一条线路要走一百遍,要兴冲冲地跟各种人讲这里有过什么故事,要兴冲冲,不然就会有人投诉。只有极其无聊的人才会来参加旅行团。我原来想做模特,根本不可能,跟真正的模特站在一起就知道了。我只想跟一只牛蛙生活在一起,你不知道有多美好,每天跟做梦一样。你一想到,跟你在一起的是一只牛蛙,就像一个梦。不需要交流,不需要互相咒骂,不需要算计和衡量。一想到还有这种简单的活法我就幸福得不得了。”陈嫣眼里透露出一丝温柔和欣慰,说道,“这个梦动人,亲切,我觉得这是自己从幼年开始就梦寐以求的。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让人沮丧,当我还能选择这样生活的时候,就像是一种救赎,我再也不用面对所有难堪了。”陈嫣停顿了一下,说:“如果让我知道是谁,也许会杀了他呢。”

“你抱的是什么?”司机问。

“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吗?你真是太可笑了。”她嘲讽地看着我。

“牛蛙。”

“那是为什么?”我困惑地说。

“怎么破破烂烂的。”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精神很好的青年,他的车里还挂着香盒。

“我没有从中间获得什么好处,房子在以前就挂在我的名下,我掏了一半的钱。”

“已经死了。”我说。

“算是吧。”

“如果你打算养一只动物,就要给它提供适当的生存条件,这做起来不算困难。”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了。跟一只牛蛙结婚,你觉得很羞辱。”

“对,我也这样想。”

“我知道这挺让人憋屈的,但当时你可以选择不接受。他也不能怎样你,你不必为了房子和钱就接受这种事情。也可能跟你以前的遭遇有关,你可能性冷淡,但都没有必要。”

“但它还是死了。”

“你在说什么?”陈嫣说。

“这跟我没关系。牛蛙是别人养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死了。”

“跟一只牛蛙结婚,我猜这房子也是交换的条件。”我用餐巾纸抹着手指上的油。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他说:“大部分人会觉得这奇怪吧,这还是很有意义的,下次你再养的时候,就可以避免了。”

“被强迫?”陈嫣反问道。

他把手伸过来,打开副驾驶的拉屉,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传统文化复兴》。我看到抽屉里有几十本,而那个抽屉再也关不上。

“你被强迫做这样一件事。”

他递给我,说:“我已经分了几百册了。这都是教人从善的。”

“麻烦?不会。”

我把小册子接过来,这上面还套着透明包装袋,里面还有一张光盘。我说:“所有人最后都拿了?”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你会因为牛蛙死了有什么麻烦?”

“也有反感的,上周我给了一个人,他就很奇怪地看我,你能从那眼神里看出,他觉得你有毛病。”

然后我们没再说话,也许都在心里想着,为什么见面总是要争吵。

“然后呢?”

她说:“还好,你得多考虑下自己,都没从下水道里走出来过。是这样,不是说,你换了个地方,就等于从下水道里爬上平原了,是不管你在哪儿,都还在那个地方的下水道里。如果你想换一个地方,就得趁着别人冲马桶的时候,借着那点水流,到另一个地方的下水道。每个地方的下水道结构不一样,所以你可以安慰自己,我已经是个崭新的人了,但你要明白。你今天一直是一副我有求于你的样子,我快憋不住要笑出来了。”

“最后还是会拿走。从那以后我就看人再给了。你想知道一只牛蛙怎么死的,还告诉我,大概也是觉得我不认为这事有问题。”

“你自以为是的结果,就是包括我,都在等着看你怎么倒霉,人生怎么走进下水道里。”

“因为你问了。而且大部分人不会觉得奇怪,我现在拿着一只断手在这个地方走一圈,也没人觉得不对。”

“怎么都好,只要你从家乡滚蛋。我从没吃过这么腻的白切鸡。”

“是这样,所以我才会想到发这些小册子,这也是在师父的启发下,因为发经书不会有人看的。”他说。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让自己如此嚣张的?”

我在想着,怎么都不会有人看这些小册子的。这说明他打算做点有意义的事,只证明了发册子这件事有意义,他也知道不会有人看的。但我还是希望他可以运气好一点。

她走到衣架,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的头盔里,说:“你不需要做任何事,也不需要把这点钱还给我,这对我什么都算不上,但对活成狗一样的你还是很管用。我希望人年轻的时候不要因为见识到一些沮丧的事情,就认为自己知道很多。所以你还是不要在家乡待着,回去吧。密码是以前的邮编。”

车停了之后,司机再次尝试关上那个抽屉,抽屉还是关不上。我抱着水缸下了车。

“本来我也没这打算。”我没有打算帮她做什么,这跟张乔生没有关系。

出租车发动以后,忽然从前面的拐角口冲出了另一辆车,出租车急刹车,拐了一点小弯,结果右车轮卡进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我透过出租车的后窗,看到他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弯腰到副驾驶座位上,大概是去捡那些掉落下来的小册子。

她把那杯水迅速喝了,说:“你不需要做任何事。”

此时,我想,在这个城市上方,甚至这整片大地的上空,一定有某个家伙笑了。

我看着她,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复杂,沉浸在别人揣摩你的优越感里。有人揣摩你的当下,有人揣摩你的过去。其实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特殊,很多人都遭受过,很多人遭受过了,知道也就是这样。”

回家后,我开始查看抱回来的水缸,看能不能找出些线索。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说。

牛蛙的脊椎上有细小的十字形横切伤口,其他的切面都很平整。如果是刀具,很难在鱼缸里进行垂直切面的操作,在案板上固定住牛蛙,才能切出整齐垂直的伤口。但案板我已经检查过,除了那根蛙腿之外没有别的痕迹。那肢解牛蛙最为方便的工具就是一把剪刀。整个玻璃缸看起来很干净,在玻璃上有液体凝固后的边缘线。我把玻璃缸垫在两摞书上,用手电筒照上去,可以看到在鱼缸的底部,有条细小的裂缝,几乎是个点。那么就是,一人用剪刀,从正上方伸下来夹住它的胸腔,攥紧剪刀,剪了第一下,牛蛙会在此时挣扎,浸染了血液的液体应该会在四壁留下痕迹,所以玻璃缸被清理过了。接着,剪刀卡在牛蛙的头部,连着颌骨一起,剪出第二下。最后剪掉一根大腿,大腿纤细的肌肉组织夹进剪刀的轴心上,凶手提起剪刀时,腿部组织还连在上面,甩在案板上以后离开。

“为什么?”

凶手是有恨意的,杀死一只牛蛙,即便是用脚也可以轻易踩死。而且凶手对剪刀的使用并不习惯。我疑惑的是,如果整个过程都是在水里,那玻璃缸四壁会有污迹,凶手既然没有清理案板上的污迹,也就不会清理玻璃上的。那么就有一种可能,凶手用手抓起牛蛙,在玻璃缸上方操作,如果是这样,玻璃缸底部被硬物捅出的裂缝是怎么回事?若是先用剪刀戳进去再提出来,那牛蛙挣扎时四散的血迹会飞散在整个水池。我得出的结论是,凶手跟所有自以为是的蠢货一样,仅有的知识告诉自己要记得清理一下现场,但只清理了玻璃的四壁,没有清理案板。

陈嫣盯着厨房的方向,抽起了烟。她说:“你很困惑,但我想事情很简单,跟一只牛蛙结婚一点也没什么。其实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情况。”

我抱着水缸放到厨房的冰箱里,冰箱灯照亮了玻璃缸锐利的边缘,上面沾了一条细细的血迹,这大概是那根缠在剪刀上的大腿滴下来的血。

“我收了他三万块钱。”

我最后见到那只牛蛙时,它蹲在有些污浊的水中,肚皮凹进去几乎能填进一个乒乓球,饥饿和另一种无知觉的痛苦充斥在整个水缸中,光线昏暗,它立在那里如同所有人的童年。

陈嫣给自己接了一杯水,说:“他的朋友我全都认识,他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观察完这些之后,我回到陈嫣所住的社区取摩托车。还有,我想看看能否找到那把剪刀。剪刀没有留在陈嫣家里,有一定可能扔在社区的某个地方。我推倒了离陈嫣楼道口最近的三个垃圾桶,用手电筒照进去,垃圾桶里好像燃起了烟花一样。我拨开各个垃圾袋,又一个个打开。这三个最近的垃圾桶没有剪刀,如果在这七八个小时之内垃圾已经被清理过一次呢?事实上找到那把剪刀对我没有多大意义,不会有指纹鉴定,剪刀作为线索只能是某种新的推测,即便是也未必会扔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张翰的动向?”

最后,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块钱,我拿起这张纸币观察的时候,骑着电动三轮车的清洁工就在我身后,他应该看着我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丝毫没有察觉。

“你没有理由,也没机会,我换了一把新锁,最近也一直都在家里。”

“发财了。”他说。是上一次那个老汉。

我取出一张纸擦嘴,上面全是焦黄色的油沫。我说:“你不怀疑是我宰了那只牛蛙吗?”

“对,发财了。”我说。

“张翰让你来看看我是怎么回事,他现在肯定跟行尸走肉一样。”

“那把垃圾桶扶起来吧。”

“你不觉得有问题?”我说。

“正要这么做呢。”我说。

“我每次路过那个喷泉,都会在那里看一会儿,不知道古怪在哪里,但我不知道你会来。”

我又问道:“这里有没有一把剪刀?”

我向后靠在沙发上,沙发是绒布的,摸起来很舒服。我说:“那天晚上,你看到我了。”

“什么?”他下了车,看着我问道。

“我没有要你做什么,就是来吃顿饭。”她说。

“剪刀。”

“吃完了。”我说,“昨天,我的房门被人撬开,虽然跟你没什么关系,但整个事情我预感都不太好。等你变成冰箱里那只牛蛙的时候,我可能会有点伤感。”

他说:“一块钱已经不错了,不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个事情是随机的,我已经有两个女儿了,我想要一个儿子,人生从头到尾都是随机的。”

我和陈嫣吃着桌子上的广东菜,吃到一半以后感到油腻,我从桌子上的饮料堆里拿出一罐果汁。我不知道陈嫣让我来做什么。也许我能猜到,她想告诉我为什么会跟一只牛蛙结婚,这听起来像个笑话的事情。

我把三个垃圾桶抬起来扶正,在草丛上擦了擦手。

“对,我就是叫你来吃一份煲仔饭和蒸排骨,还有白切鸡。”

“那一家三口之后有没有刁难你?”

“你就是叫我来吃一份煲仔饭和蒸排骨。”我说。

“有。”

陈嫣叫了广东菜的外卖,冰箱里取出的饮料摆放在桌子上,液化出的水在桌面上流淌。

“我该做点什么弥补呢?”

我把冰箱的隔板抽出来,把温度调低,将水缸整个放了进去,这样可以延长尸体的保存时间。

“什么都不用做,没有办法。这个现状不会变,一直都是这样,我总要养活小孩。”老汉说完骑上车走了。

我到达她的公寓时,牛蛙距离她发现,已经死亡三个小时。玻璃缸的水像一整块羊血,水面上漂浮着牛蛙的几个部分。头部连接着一部分躯干,身体断成两截,后一截是腹部,连接着一根大腿,另一根大腿出现在菜板上,已经干枯成树枝。它被肢解成四块,泡在水中的各部分之间连接着脏器。

在走向摩托车的路上,我在路边寻找着,企图发现一把插在草丛中的剪刀,但连一块钱也没有找到。其实,我岂止是找不到一块钱,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就没有找到过任何东西。有一次我在马路边上看到地上有张十元的人民币,在我犹豫要不要捡起来的时候,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女人,迅雷一般弯腰抓起了那十块钱。我站在原地恍惚了好久,那件事发生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从那之后,我没有找到过任何东西。我大部分时间两手空空地在街上游荡,有时能想起幼年做过的几个梦,但丝毫不能安慰自己。而归根到底,世上死了一只牛蛙,这根本算不上个问题。当我严肃并且认真地对待这件事的时候,一切还算是正常的。我不能有正视这件事的知觉,一旦停滞下来,一种被吞噬的诡异存在感便袭来了,像飓风,像离岸流。我紧握着这一块钱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自己原来是个彻底的蠢货,并无法再继续自负下去,也无法再沾沾自喜,怀着侥幸活着。我的能力做不到任何一件事,这其中也包括找出是谁杀了一只牛蛙,争取交流生的资格,或者再捡到一块钱。

表姐要嫁的那只牛蛙死了。她告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