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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表姐退学的三年以后,我在那所初中入学,它的教学楼昏暗幽闭,像一截肠子,所有混乱都可以在那里滋生。

我打算去那家便利店买点酒。其实从昨天看到那篇新闻开始,心情就非常差。在我开网吧期间,雇佣的那个网管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醒着的时候,就玩一会儿游戏,或者把被剪掉的网线缠起来。他帮我抵挡过一次DNS攻击。他是不会去管网吧里是否有贼的,甚至我也不会管。而另一件事是,在表姐十二岁要升入初中的时候,社区里所有人都选择了交一笔择校费让子女去更好的学校,其实是更安全的学校上学,因为最近的那个中学过于混乱。表姐家里没有出这份钱,她去了那所住宿学校,在一年以后就退学了。我读大学时母亲才告诉我原因,那时表姐已经去了美国。当年表姐由于没有择校对她的家人恨之入骨,节假日均不回家。一个礼拜日,一名男老师在白天进入了她的宿舍,强暴了她。

我把一提啤酒挂在车把上,一路上躲避着那些空荡荡的下水道口,这些没人管的井口像是一个个的阴谋散布在城市里。

那么,今天,我带着自己的人生还剩下的那么一点东西回家。

接到那通电话是在第二天,当时我正朝着一家陕西面馆走着,不在家,也料想不到从此会进入一段令人不安的日子。

我还是认为张翰没有在房间里,如果在的话,那个夜间前台经理一定会拦着我,他当时想看我爬到四楼,然后无计可施地下来,至少这个看笑话的机会我就不给了。

“如果张翰找你,你一定要通知我,打回这个号码,听清楚了?”电话是那个穿花衬衫的司机打来的。

我做很多事都很困难,不管是进一个公共场所的门,还是询问一些,其实只要穿得狗头狗脸,别人一般就会说出来的事情。最近的一次,是我参加墨尔本的会展,我的前女友在那里留学,她想要请我喝酒,还找了个当地最大的天台酒吧,以暗示自我滚蛋之后,她混得有多么风生水起。但那个喝酒的地方,因为我穿的鞋子把我轰了出来。在我来之前,只是知道不能穿拖鞋入场,这种对比连前女友都预料不到。也许当时最好的办法,是她去车里取一双高跟鞋让我穿着入场。

“我记得是你们把他领走了。”我说。

“下次我就不走了。”我朝门口走去。台灯飞了过来,从我的肩膀上飞出去,在路面碎成两大块。我骑上车,沿着向北的路,朝着郊野公园的方向行驶。

“现在情况有变,我再重复一遍,如果他找你,你要通知我,打回这个号码,要清楚地记得这句话。”

“你不要走。”他拿起旅馆的座机,开始拨号。

“等你三十六岁的时候,你妈把你领回家,你也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

我飞快地举起旁边的台灯,朝他的脑袋砸了过去,他反应不算慢,用胳膊挡住了。我伸出左拳冲着他脑门打了过去,就像我在拳击馆挨打一样,他们用小直拳试探地点人鼻腔,趁着晕的一刹那大力度的摆拳才上来。他流了鼻血,因为我打得偏下了一点。

那边迅速挂掉了电话。

他慢悠悠地说:“你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你介绍,撸管的钱省下来让你做点别的。”

我在街边的陕西面馆里吃午饭,要了一份油泼面。有一会儿我在想花衬衫的事情,于是这碗面就坨了,筷子挑起来是一大团,像一条搁浅的胖头鱼。

“我诚恳地跟你说,你耗在这个垃圾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来询问我朋友是不是住在这里。”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青年,他的膝盖上有片烟盒大的擦伤,其他位置也有辣椒一样的伤口。我说:“怎么弄的?”

“你可以不走,但你等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骑车摔的。”好像有很多人都向他问过这个问题,他头也不抬地说。

“你觉得我有可能就这么走了?”

“很快就会好的。”我说。

“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在这里上班。”他看都不再看我,翻着账本。

“化脓了。”他把腿挪到桌子底下,以便让我看不到那个伤口吃饭,顿时让人对他有了好感。

“你还是没说清楚,为什么你今天突然来上班,没有在按摩房找人帮你撸管?”

他说:“我没有看到拐角口那辆车,它从旁边棚子里突然出现,我刹车太猛了。”

他说:“如果我告诉了你,老板会炒了我,402的顾客很特殊,我不能告诉你他有没有退房。”

“你应该速度慢一点,慢就不会摔倒。”我说。

“可你该上班的时候大都没有在工作,拿着那点工资去按摩了。”我经常被这么堵在各种地方的门口,即使在我还是学生时,也会被保安堵在门口。在强奸拐卖没有人管的地方,会有人拦住你,说按照规定,你不能进入这个,其实每个人都在里面,有时是因为你的卡片过期了,有时是因为不能打通一个电话,原因根本不在这里。

“这说不准,我骑了有三年摩托车,这是唯一一次出事故,我的卧室距离那个拐角口不到一百米。”

“我是按照规定的,这是我的工作。”

吃完饭,青年向我示意了一下,他好像认为我真的关心他,我只是觉得自己以后骑车应该注意点,原来真的有人在家门口出事故。之后我吃了几口面就往家走,我有不好的预感,电话里,花衬衫跋扈得好像已经做过什么,我听出的意思是,他并不打算只是口头威胁我。

“你这种人,是不是怎么都没有办法说明白一件事。”我说。

我站在家门口,房门已经被撬开,靠在客厅的墙壁上,门框上有夸张的划痕。厨房已经被那个碎成一堆的木门占据,所以客厅歪倒的房门,我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我想了个办法,把厨房门里几根短木条单独抽了出来,插到客厅门框的缝隙中,让客厅门可以卡在门框里。虽然它起不到什么阻隔作用,但有人进来我肯定可以听到。

我走向楼梯,但想到如果张翰不在家,而我又不能打开房门,就根本无法知道他是否还住在这里。我退回到柜台。

厨房门里一根较长的木棍我也取了出来,放在沙发旁边,是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就抓起来的距离。房间里各处都有翻动的痕迹,花衬衫也许想看看张翰是否住在这里。

“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装作翻看账本。

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了两罐后,给旅馆前台打电话,这次接的不是那个人渣。

“你不告诉我他住不住在这里,也不让我上去看。”

“你怎么把他打了?他报了警,都知道你的摩托车号。”马尾女孩说。

“我不能提供私人信息。”

“张翰已经不住在旅馆了?”我说。

“我们认识,我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或者你去问。”

“那天之后,有人来取了他的东西。”她说。

“你不能上去看,这里有规定。”

“你的老板只有这一家旅馆?”

“那我上去看看,他认识我。”

“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张翰没有联系他,老板还嘱咐我见到张翰通知他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我不能提供私人信息。”

“也通知我吧。”

我说:“你好,402的人还在吗?”

“不过,看到经理鼻子肿了,我差点乐喷了,想给他贴上海苔片,忍了好半天呢。你为什么要打他啊?”

我把摩托车停在门口,进了门,他对我说:“你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说这个词了,通常大部分人的询问都是“你是干吗的?”但我觉得“你好”比“你是干吗的”要阴险得多,这个城市里没有人对他人有善意,恶意局限在问一句“你是干吗的”就已经不错了。说“你好”的人,同那种不小心轧到人后,就一定要用车轮辗死的是同一种。

“因为在我遇到的人里,别人我都打不过。”

他高瘦,黝黑,头发卷曲。

“那你可真有问题,算是恃强凌弱吧!但他其实很凶狠的。这要是被抓了也要拘留吧?”

第二天我去了旅馆,想看看张翰是否还能回到那儿,却第一次见到了马尾女孩所说的夜间经理。

“摩托车是假牌,这种事没有人会管的。”

那则新闻是说,有个网管抓到了三个偷手机的人,这三个人拘留两个月就放了出来。他们出来后,查到网管的家,绑架了他十五岁的女儿。女儿在四天里遭受殴打和轮奸,半只耳朵被剪掉,耳道里被塞了臭虫。三个贼发现臭虫会爬出来,就用螺丝刀把臭虫再捅进去。最后的那句话已经被木头刺破,我重新展开才看清楚,那行字依然破着一个黑洞,透过洞我看到灰茫的地板。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屋里除了两万块,其他东西没有人会看一眼,所以很安全。我从冰箱里找了一张新的饼充饥,还有个看起来皱巴巴的苹果。

一个月以前,厨房的门突然散架了,从门框上掉下来。我整理了那些木条和木板,堆放在墙角里。以前的家具不用钉子,都是卯榫结构而成,这个门也是不用钉子,而是用胶水黏合起来,门板以一种赤身裸体的方式,粘在中间木头的支架上。至少这个门现在还算活着,以前的家具大部分都死掉了。为了不被那些木刺扎到,我找来一张报纸,把木头包了起来,看到上面有一则新闻,于是我把报纸重新打开,我已经很多年不看电视和报纸了,因为我高中辍学在家的日子里,母亲总要催我多看看报纸,跟社会不要断裂,否则下场会很惨。

然后在第二天,我得知那只牛蛙被谋杀了。我还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