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牛蛙 > 第6节

第6节

“之前没有进来过,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来她现在过得还是很好的,这个杯子是我以前送给她的,哦,不是,长得有点像。”他的废话非常多。

我又去开了厨房的灯,两个房间里探出的灯光已经足够明亮。我想,放牛蛙的大概是个水盆,上面浮着碎屑,也可能是像仓鼠住的塑料箱子一样。

客厅跟上次我来的时候基本没什么变化,阳台的十几盆植物也没有什么变化,没有枯死,没有开花。这是个三居室,但有一间房子是空的,主卧里有标准的家具,但略显空荡。我并没有找到想看到的东西。

黎凯掏出手电筒,我直接打开了厕所的灯。黎凯说:“都忘记你进来过了。上次你是白天来的,我在这个社区已经逛过很多次了。”

“这张床真软和,能在这里和她睡一觉就好了。”他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的床很硬?”我说。

我走了进去。黎凯说:“你为什么来啊?”

“我们以前住的出租屋,另一个房间摆着高级床,你知道高级床吗?下面是个电脑桌,上面是木板床,是房东儿子的,说是一万块买的,死活不肯搬走,我们吵架了我就去睡那个学生高级床。不算很硬,睡长了也就习惯了。但是我听人说,睡硬板床对脊椎还是好的,不是有句话说吗,穷人的腰板直,睡的床硬。”

门里传来声音:“我对你表姐和你,都没有任何恶意,我就是来看看。婚礼我不能去的。”

我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坐了上去。他四处看看,脸上露出喜悦,“我还是挺高兴的。”见我还不打算起来,他说:“你要干什么?”

黎凯四下看看,把门开得大了一点,示意我进去。如果我进去了,他动起手来怎么办?我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攥着那把十公分长的摩托钥匙。

桌子上有一杯清水,我看着清水,闭上眼睛。

“我吃着东西,还能从窗户里看着你,跟看警匪片一样,你就像只警匪片的警犬。”

我努力想要辨识出某个声音,假如在这个房间中,那个奇怪而诡异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果有的话一定可以听到。在聆听的过程里,我听到中水的流动声,还有上一层住户传来的墙壁碰撞声。中水的水流声来自厕所,发出更为细微声音的还有厨房,在此之前我打开了厨房的灯,但还没有进去过。陈嫣大概不会自己做饭,厨房里什么味道也没有,没有油烟,没有调料,各种食物都没有。在这细微的水流声中,我终于听到那个期待已久的类似划痕的动静。

“你好到哪儿去?”

“坐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渴了?”黎凯打断了我,这个蠢货。

“你就像条狗一样在这里趴了半小时了。”

我站起身,说:“走吧,这里什么也没有。”

黎凯说:“你怎么在,在这里?”

我朝大门走去,厨房的门紧挨着客厅大门,在到达门口的时候,我朝厨房里看了一眼,水池的四壁刚好是个死角,我看到里面有个玻璃缸,一个黑绿色的东西在角落里,我可以看到它细微的移动。这就够了。我转过头,黎凯在我的另一侧,他身高比我矮大约五公分,我确信,在还有自己的身体作为遮挡的情况下,他不可能看到那只在水池里,仿佛等待着什么的牛蛙。我说:“我去洗洗手。”

过了一会儿,一个脑袋慢慢探出来。黎凯看到我,皱着眉,很不高兴,他摸不清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他想,可以在两秒钟内把我击倒,我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为什么?”

“你行了吧。”我说。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洗洗手。”我走进厨房,拧开了水龙头。

打开的房门,有一条幽暗的缝隙,黎凯在里面毫无动静,我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我和他都在等着,而他不清楚怎么回事。

它大概有十三四公分的样子。

我看准时机,弹跳起来,猛地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在走道里狠狠跺了一脚,声音巨大,黎凯像头羚羊般转头跳了一步,进入房间。他是被吓到了。

这只牛蛙感受到来自地面的震动,是我的脚步,它想感知什么,但玻璃缸将它封闭起来。它在里面十分安静,肚子深深瘪进去,被掏空了一般,脊椎的形状清晰可辨,看起来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吃东西了,如同一个核桃,可怜,又异常痛苦。这个水缸很精致,整体像一块大水晶,装置得极其用心,里面有个琥珀食槽,浅水中还有一根换水管。但这不是个标准的两栖生物该住的地方,这是个门外汉想当然的做法,透露着女性细腻的审美,但全都不实用。我养过很多动物,人们可以轻易地给动物提供适合的环境,但很多人不那么做,而是让它们像自己一样活在扭曲和痛苦里,一起等死。我觉得张乔生在搞砸某件事上就像个天才一样,我永远也不可能做到这样一件事,也根本想不到可以让人嫁给一只牛蛙。

门被艰难地打开了,黎凯撑出一条门缝,再次把耳朵贴在上面听起来。

而即便我只做过这样一件事,就会觉得满足了。

整个开门时间有半小时,在这半小时里,四周极其安静,只有细细密密的金属丝穿插的声音传过来,没有其他住户回家或者开门,黎凯专心致志地开了半小时门,我在安全通道里把最后一包海苔片慢慢吃掉。我从未如此缓慢地咀嚼任何一种东西,只是这种夸张的等待让人实在无事可做,如果不是这三包海苔片,那我可能连十分钟都待不下去。这个楼道里是装修材料堆积过后的味道,还有尘土,楼房的安全通道都会有这种混凝土气息,感觉像火柴的味道,充斥着陌生感。

出了门,我和黎凯在电梯里,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我还是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攥着细长的摩托钥匙。

黎凯把脸贴在房门上听,他强壮的胳膊按在房门上,整个姿势特别别扭,他很有耐心,听了有十分钟,在确定一丝动静都没有的情况下,他从裤子里掏出几根金属丝。他的面相如同一个圆润的饺子,他身体强壮,那张像金城武的脸,让人找不出这个男人在外表上还会有什么缺点。我猜他在体校的时候一定是呼风唤雨的那一类型,这种男人一般都喜欢打篮球,即使他们不喜欢,也会表现得喜欢打篮球,因为会有很多散发着荷尔蒙的少女在旁边看他们。他们因为篮球吃到不少甜头,如果有哪个漂亮女孩敢不正眼瞧他们,他们会从书包里迅速掏出一个篮球来,并说,我可以转它一个小时,快他妈把你的嘴凑过来让我亲一口。

他说:“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最先来的是黎凯。但不是我以为的方式,陈嫣没有和他在一起。由此我断定那一天,黎凯不是凑巧来到陈嫣家,他应该来过很多次,并且都是暗地里不为人知的。

“没有。”

离开旅馆时,我拿走三包海苔片,并在安全通道等待的一小时里,吃掉了两包,如果再等一小时没有人来,那我就可以先回家了。

“说实话,现在这样,什么也没找到最好,但我还是要来确认一下。”他说。

楼道里没有任何声音,我又连敲了几下,还是毫无动静,我走到安全出口,坐在楼梯上等。从安全出口铁门的窗户里,可以看到陈嫣家的房门,我会在她到家几分钟之后敲门。

“你想看到什么呢?”

我把摩托车停在喷水泉附近的空地上,在寂静的社区里走着,四周都是草被割过的味道,像是某种笋类,在夜晚这气味就跟被煮过一样。来到陈嫣家的楼道,出了电梯,我想是否可以直接敲门,而这么晚,陈嫣是否会让我进去,不过总会有办法。

“我不能就这么被甩了。我其实就是这么被甩了。我已经辞职了,家里托关系费大劲让我去上班。你能信吗?我现在像个公务员了。我还不知道她要跟谁结婚,我得看看,不管是那个总经理的儿子还是别人,我都能打十个,十个一起上我也能一个个揍扁。”黎凯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对于他这类人,双手除非砍掉,否则一定要在裤子口袋里待着。

当天晚上,我去了陈嫣家。

“你能打一百个。”我说。他听了好像挺自豪的样子。而我也知道他根本不知道牛蛙的事情。

我要看看那只牛蛙,这个想法让我无法做任何事。

我说:“你来找什么?”

“还好吧,那些油漆现在还刷不干净呢,除非他们把门换了。”我说。然后我离开了旅馆。

“来找找她最近和人同居的证据,至今我还没见到有什么男的来,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她是我初恋,妈的。”

“太惨了。”

“就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我说。

“被打了,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当然知道。”

“然后呢?”

“你来找一个自己不是二货的证据。”

“我去他们大门上泼了油漆。”

黎凯挠了挠头,说:“别再这么跟我说话了,显得你很不知好歹。”

“那你怎么办?”

电梯停了,我们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了,而且没有像两个贼一样鬼鬼祟祟,各自带着点失望走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断网这件事,有过几次,这个网吧差不多就完蛋了,没有人会来,免费也不会有人来,人们又不是来画工程图的。”

这次他没有跳过冬青树,但走起路来仍然是一种蛮横的步态。训练过的人走路底盘稍低,外八字,不是为了彰显什么,是为了随时应战,习惯使然。但这样走路,就是一副自己十分了得的样子,看着黎凯的背影,我想迟早有一天,我一定准备得十分充分,用一根擀面杖抡他脑袋几下,那个外撇的膝盖最好也敲打敲打,如果做完这些我还健全的话再好不过。

“是那两家网吧吗?”

我走在一条与来时不太一样的小路,路上看到了一个石头垒砌的棚子,上面光秃秃的,几年以后就会爬满植物,跟周围草地融在一起。牛蛙已经确定,我不会再质疑这件事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刚开始他们找人剪我的网线,顾客就会开始骂,我需要用黑胶带把网线重新接回来。过了一阵子,那截网线被剪断的次数太多,缠得跟个糖葫芦一样,我又换过几根。”

隔着很远,我看到摩托车上坐了个女人,抽着烟。

“那就奇怪了。”

她听到脚步,抬起头,已经看到我了,我朝四下看看,没有别的人,就走了过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我等待着她说什么羞辱我的话,这次她还能扯出什么呢,可能已经猜出张翰使唤我过来的吧,因为张翰已经被他的妈妈抓走了。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被他的妈妈抓回家里,张翰就是生活在这种情境中,等到三十六岁,还会被他的妈妈抓回家里。

“便宜有一半了。”

我穿过罗马雕像的喷泉,水流在夜晚停止运转,雕像张着那个空洞的大嘴,没有东西可吐了。陈嫣什么也没说,等我又走近些的时候,她从摩托车上下来,伸开胳膊抱住了我,又松开,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你收费比他们贵?”

三十年来我未曾跟她有过身体接触,也不知道这个拥抱意味着什么。她以为我看到什么了,但似乎跟这也没什么关系。

“大家是可以都赚钱,但要看你是不是属于那个大家。”

我看着这个女人朝远处的楼房走去,背影略显笨拙。

“这样大家不就都可以赚钱了吗?”

也许我不该去参加下个月的婚礼。

“你之前开过网吧,为什么会赔钱呢?”马尾女孩说。“因为我不太聪明,那里有三家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