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牛蛙 > 第5节

第5节

“我有半个月时间都在想这件事。那天他把我叫过去,跟我说,你不能跟那个女人结婚,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活得太安逸,我说这有什么不对,他说滚吧。然后陈嫣来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在门口等着。张乔生跟她说,你不能跟他结婚,陈嫣就没说话,看了看我,我告诉她这跟我没有关系,我一定会跟你结婚的。

他开始讲对于他很重要的事情。

“他对陈嫣说,我可以帮你找别人嫁了,待遇和你找个有钱人家里的蠢儿子是一样的。我当时真想去杀了他。但他太恐怖了,你见过他一次就会明白,我从小就跟他生活在一起。接着,他就四下看看,这时候家里的厨子跑了出来,还有一只牛蛙跳出来了。厨子那天要给张乔生炖一锅牛蛙,他看到牛蛙整个人就高兴起来,说,就嫁给它吧。”

张翰一直盯着脏水上的荷叶,那些荷叶残缺不全,已经到了枯败的季节。他说:“我要结婚的时候,张乔生没有表态,当时我已经开始做准备,中间有一次张乔生要见陈嫣,我就觉得不太对。”

“你在跟我讲笑话吗?”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我还在想着当时在霍巴特吃墨西哥卷,因为没有带衣服,那里很冷,没有高楼,冷风可以直直穿过小镇。

他说:“我以前学过一段时间画画,当你画出一张满意的画,会觉得自己发现了点什么,还创造了点什么。他当时的反应就是这样,好像发现了非常独特非常满意的事情。”

“如果你描述的是真的话,很好。”他说。

“听起来不太可信。”但如果有人能做到这件事,我会非常佩服他的。

“很好。”我说。

“我只见过那一次,十几公分,黄绿色的,很大一只牛蛙。我为什么没踩死它呢?”

“在宣传上要使劲!不要一推出就被别人抄了,下次我带你一起去见几个人,他们有计划投资点什么。”张翰说。

在我一件事也没做成过的人生里,从十岁开始,就总想着搞砸点什么。上学的时候,我在开元旦晚会的桌子底下,用燃香做了定时的鞭炮,所有人都混乱一团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平静,那种平静比昏睡几天还要令人心旷神怡。我在夜晚偷偷把升国旗的线剪得只剩下一根细丝,在第二天看绳子断掉,旗杆就会砸到某个人的脑袋上,拉线的人会哀号一嗓子,这一嗓子让我,或者还有许多人都非常满足。我有接近一年的时间,喜欢拔别人自行车的气门芯。我会徒步到几公里之外的地方,趁着看车棚的人吃饭,拔掉里面三分之一自行车的气门芯。第二天,我会再走过来,吃一份肉夹馍,喝一杯豆浆,站在远处看着。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搞砸过最大的事情就是自己了。某个人不会因为气门芯被拔掉而怎么样,但我因此变成了一无是处的人,然后看着被搞砸的自己,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除此之外都是假的,只有眼下的混乱是真实的,这种混乱如同温暖的棉絮填充着周围。所以我打心眼里钦佩张乔生,他看起来要成功得多,但为什么会想要沉浸在这种混乱中呢?

“我之前有想过规模小的,已经正在着手了。”

我说:“现在,我觉得你更加清醒,即便我还是不清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是你最清醒的一天了。”

“你真的打算做餐饮?”

“如果你不信,可以在下个月去参加那个婚礼,我不能去。我不能接受,也总下不了决心去做些什么。”

“对,很了不起,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墨西哥的东西,可能在当地,就跟吃油条一样。”

我对张翰要做什么丝毫也不关心,只想知道更多关于张乔生的事情。

“安东尼奥尼是谁?”张翰说,“我打算做这个,我之前考察过,备选项有焗饭、鳗鱼饭、大排饭,但都已经有连锁了,这方面不会做得有多大区别。这个墨西哥卷听起来很了不起。”

张翰颓丧地靠在腐烂的椅背上,脏水的味道混合着芦苇的湿气灌入鼻腔,这股再熟悉不过的湿地气息,混合着傍晚即将到来的雾气,冬季将要开始,混沌的午睡也将长久盘踞,但此时都清醒了。张翰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开了盖子饮一口。我说:“收起来吧,不要丢人现眼了。”

“因为没有人去霍巴特吃墨西哥卷,都像你一样吃龙虾、牛排。就像很多人只知道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不知道他画画非常厉害一样,他可以在火柴盒上画风景。”

“你爸是什么人,我好像经常可以从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我说。

“那为什么没有人做这个?”

张翰满脸通红,“他以前是个战犯。”

“对,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做快餐,不搞墨西哥卷,一定是脑子进屎了。”

“这个国家没有战犯。”

“可以做墨西哥卷的快餐,我已经考察过了,连肉夹馍都可以开大型连锁。”他兴奋地说。

“七岁的时候,我在他的房间里打碎了一个盘子。”

“我已经跟一百个人讲过了,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但你们吃不到。”

“什么盘子?”

“我从没吃到过这种东西。”张翰吃惊地说。

“吃饭的盘子,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发现后,把我挂在二楼的楼梯上,用一根绳子拴着手腕,一直到傍晚,我母亲找司机把我拉上来。然后所有人看着张乔生,他说:他可能渴了。”

“霍巴特。我当时,跟一个满脸坑,又非常惹人厌的人一起去的,在我吃到墨西哥卷之后,看到他都不会再想打他了。虽然只有一会儿。你咬下去的那一口,好像吃了一整个花园,有牛,新鲜的青草,花和风。”

“他只对你这么好吗?”

“从哪里可以吃到?”

“没有人可以跟他提任何意见,他真是活得太久了,这个人活得太久了。”

“那就跟你第二次一样。不要讲故事。”我说。

“你这么说自己老爸,也不是个好东西啊。”

“我的第一次非常糟,非常糟。”

张翰愤懑地看着我,但他什么都没说。我说:“这跟战犯有什么关系?”

“你可以站在门口吃,那里每天都下雨,站在门口,咬一口,再喝一口汽水,那幸福感跟你第一次打炮一样。”我说。

“我不能跟你再多说了。我告诉过你,每个人有自己的范畴,他的范畴大到你想象不到,你想破脑袋,用尽你愤世嫉俗的思考方法去想,也触不到边界。”张翰的手已经握不住酒瓶,酒从椅子上歪倒,液体沿着路面向脏水池流淌,酒香又同那一团湿地气息混在一起。

“听起来很厉害。”张翰肥硕的下巴咽了口水,那声音极其难听,像只蛤蟆。

我又把那些破掉的荷叶数了一遍,它们真像这个城市里那些碎掉的井盖。张乔生让我对某种事态期待不已,我有了躲避那颗会从后脑钻入的子弹的动力,并且动作矫健,迅捷如豹。

“是快餐,这个卷是这样,里面是绞碎的牛肉,不是牛肉馅,是带着肉纤维的碎牛肉。一张薄饼,最下面是玉米粒,铺上厚厚一层碎牛肉,浇上三种酱,再倒入黄瓜粒、生菜、甘蓝。这些蔬菜的味道根本尝不出来,就是个口感。最后放到微波炉里,三种酱就融开,跟牛肉混在一起。最后把饼紧紧裹起来,饼上很多地方已经被浸透了。就是这样,墨西哥卷。”

“他就是这样控制着一件事,按照自己希望的样子控制事态。”张翰说。

“我没吃过,是快餐。”

“陈嫣为什么会接受?”

“墨西哥卷,不是墨西哥鸡肉卷,是墨西哥卷。”

“我不知道。就是她说的,自己的趋势。”酒已经下去一半。

“什么?”

“你他妈该庆祝一下有这么个老爹和好老婆。”

我看了一眼张翰,他的回答把我堵回来。我没有在澳洲吃过大龙虾。“每个地方的大龙虾根本差不了多少。那我见识到的你肯定没尝过。”

张翰笑了起来,说:“我已经庆祝好几天了,”他指着自己脸上的青肿,说:“还有意外收获。”

“最好吃的是大龙虾。”他说。

“大概是。房子是张乔生给她的吧。”

“不要跟我讲情史了,现在说点有意思的事情。”

“还有更多。”

“我去过,在那里认识的陈嫣。”

“那只牛蛙现在在哪儿?”我说。

“知道整个澳洲最好吃的是什么?”

而张翰已经不能回答对话了。

“你可以说说。”张翰粗胖的手指挠了挠下巴。

我揉搓了一下脸,困倦消失了一些,如果睡的时间太长,大脑就会迟钝又黏滞,一天黏结着另一天,几天组成一个混沌的周期,然后又与其他时间混成一团,最后过了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我觉得非常清醒,像棵竹子一般清醒。

“所以你打算做餐饮,很好,哪怕去做个沙雕都比待在原地好。我有个绝妙的主意,已经想了好久了。”

张翰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他流着口水,一副痴呆样子。

张翰抬起头来,说:“我还没决定好,我已经在那个办公室坐了三年了,我不想待在那儿了。”

我跟在他后面,让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在公园门口又遇到那只小狗,它已经不记得我们,远远地看着,醉到这种程度的人让它感到了危机。

“当我没说吧。我看花眼了,前两天书也看不清楚。”我这样说,但还是认为枕头下的就是一把枪。他搞一把枪太容易了,即使挂在身上也没什么问题,谁去管了就是自讨苦吃。我说:“我听说你要做餐饮,我有个好主意。”

我截了一辆车,好像送他回旅馆是每次碰面之后约定俗成的一般。

“哪儿有枪?”张翰说。我摸不清他是装模作样还是别的。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他。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让只牛蛙抢去老婆是个什么状况。有时候我活着有一种感觉,就是发生什么都不会太奇怪。我看过一篇新闻,是说有个孩子已经十二岁的男人,在火车上,半夜溜去另一个车厢,在那儿,跟睡在下铺的女孩发生了关系。但那个女孩没有反抗,因为,她以为那是在中铺睡觉的男友。然后这个男人被抓,并作为强奸犯入狱了。他老爸听到这件事,说自己儿子一贯很老实。记者问为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一时鬼迷心窍了。而我自己也有过这种搞不清状况的时候。我去台北参加一个交流会,如果表现或者运气好的话,可以留在那里做交流生。但跟我一同去的,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人,他比我还要什么都不会,只是他丝毫觉察不到这一点。那张蜂窝一般的脸必须每时每刻,凑到每个人面前讲笑话,让别人觉得他十分亲切。我在一个节口上把他骂了,还推了他一下,结果就是他留在了那儿做交流生。而我回来开始弄那个网吧。

那只小狗示好半天,但没有什么烧烤给它,它用的最后一招就是睁大眼睛看着张翰,它应该来讨好我,因为我口袋里有一块薄荷糖。见没有任何收获,它就朝远处走,寻找下一个醉汉去了。

如果我是张翰,从知道这么个处境之后,肯定觉得人生太棒了,那么买把枪却不知道什么用,也就不奇怪了。此时,我想着带他去宾馆,等他大脑清楚一点后再询问他关于牛蛙的事情。

“你要用枕头下的那把枪自杀吗?”我装作不在意。

下了出租车,我不得不扶着他,虽然他不至于倒在地上,但任凭他自己走上旅馆,肯定要费不少时间。

“她的意思是,她坦然接受。”他低着个大脑袋,“我不能再见她了。”

旅馆门口停了一辆路虎,像块大石头一样堵在这个小旅馆的门口。我扶着张翰走过时,这辆车一直静悄悄的。然后我听到车门打开了。我扭头看,从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个穿着彩色衬衫的青年。那件衬衫像个调色板,凸显出穿戴者那跟雄性孔雀差不多的审美。他低头确认了一下我所搀扶的人,冷冷地看着我。

“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呢,谁都能猜得到吧,现在这副鸟样子,因为顺应了自己的趋势,意思是看看我多他妈厉害,还了解了天意。”

“你最好把他扶过来。”他靠着一侧的车门,说。

“就这一句话?”

“没什么最好。”我扶着张翰进了旅馆。

“没有了。”

那个青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清理了上面的油脂,之后没再做什么。

“还有呢?”张翰坐了起来。

马尾女孩看到我后,从柜台处走过来,悄声说:“有个老女人在他房间里,他们一小时前就来了。”

“她说,这是趋势。”

这样,今天没有办法问出张翰的事情了。我不打算把他扛上楼去,这样做是徒劳的,但也不想就这样让他回到路虎里。

“我知道。”

我扶着张翰,放到柜台的椅子上,马尾女孩给他让出一块空间,让他可以卡在那里,不会歪倒。堵在门口的彩衫青年掏出电话,说了一两句话就挂掉,之后,他走了过来。

“她搬了个新家。”

“你是谁?”他说。

“她说什么了?”

我从柜台上的篓子里拿起一小包海苔片,撕开吃了。看样子,他是这辆车主人的司机。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她态度的确不好。”

他说:“有一天,当你从别的地方告诉我你是谁,那时候你就麻烦了。”

“你只是纯发泄吧,看来陈嫣对你态度不太好。”

“没事,我现在也很麻烦。”我说。

“你当然听不懂,我说的没准就是你。”

那个中年女人走了下来,她身材保持得很好,在夜晚,说她三十岁也是可以的,脸上没有饰物,看起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女人。她看到柜台边的张翰,张翰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歪着脑袋,嘴里流出口水,脸上多处青肿和刮擦的旧伤。中年女人嘴唇抽动了一下,心情不太好。她走过来,伸出手,摸了张翰的额头。

“我听不懂。”

她打量着我,我继续吃海苔,她看了一眼门口的彩衫青年。

“不只是天使,还是世界之王,每个人把自己丑陋的、卑劣的、恶意的小孩当作世界之王。用贡品供养起来,告诉别人,来看看这个宝贝。卑劣总是可以安抚卑劣,如果做不到,还可以寻求宗教来把自己填充得丰满,总之,一定可以把卑劣的自己保护起来,孕育下一个世界之王。这些臭狗屎。”

马尾女孩说:“你不要再吃海苔片了。”

“没有人会想这么多,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不错,都是毫无知觉的事情,就好像成立家庭,有一个孩子,天经地义地认为这个孩子是个天使。我觉得这跟我目前的遭遇很有关系。”

“还有很多呢。”我说。

“对,我问到了,但没有说出来的必要,我听了觉得跟个屁一样,每个人都能说些跟屁一样的话,好像还很有意义,觉得自己充满智慧,就像现在,这只狗舔着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很崇高,作为食物链的顶端还挺了不起?”

马尾女孩双眼瞪得圆圆的,想要提醒我什么。

“你好像是帮我去问过一些事,怎么样?”

中年女人没等花衬衫走过来,就走到张翰身旁,她的身体是承担不了张翰的体重的,但她还是把张翰的一根胳膊抬了起来,那样子是一秒钟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在这里待了。

“了解什么?怎么被甩的?”

花衬衫急窜了两步,我见过这种步伐,是跟黎凯一样矫健的步伐,又是个我怎么也追不上的人。花衬衫把张翰半扛起来,步态仍十分轻盈,身若无物。我听到张翰嘴里嘟囔着:“墨西哥卷。”

“我吗,现在?不是,我基本都了解清楚了。”那只狗舔着他的手,几乎可以听到黏稠唾液的声音,真够恶心的。

他把张翰抬进路虎里。中年女人回头,对我说:“你是她弟弟,就不警告你什么了。”

“你最好不要说话,免得暴露自己,看看你,太他妈可怜了。”

马尾女孩按住我抓海苔片的手。

“是啊,没准还活着呢,都是之后很久的事情了。它是我捡的,家里不让养,我从路边捡回家,不知道怎么办,我跟个女人一样捡了只狗回家,还养了起来,剪掉半只耳朵。”他醉醺醺地说。

花衬衫进入驾驶室前对我微微一笑,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去你妈的吧。那只狗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路虎加速的声音很刺耳,迅速消失在街头。

他说:“半只耳朵,还带着毛,当时好伤心啊。”

我说:“他这不算是退房吧。”

“有一次,我给它修毛的时候,剪掉它半只耳朵,流了一手血,它嗷嗷叫着跑了。”张翰伸出手抚摸着那只小土狗,它是因为闻到酒气才跟来的吗,此处喝酒的人聚集的地方,通常会有烧烤吃,但也面临着挨揍的可能。

“感觉好可怕。”马尾女孩说,“在你来之前,那个男人一直盯着我,但什么话也没说。”

“以前我养过一条黑色卷毛狗。”他说。我们坐在公园被雨水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横椅上,张翰靠在上面,那条狗一直跟到了这里,它围着张翰的脚边转来转去。

“他觉得你可爱。”

张翰脸色红润,看起来跟那天一样,只不过没倒在地上。

“是啊,可以炖成肉吃。”

在公园门口,张翰已经等了我一会儿,他的脚旁有一只狗跟着他。

到此时,如果我想跟这件事彻底没有关系,是完全可以的。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像往常一样昏睡着过一天天了。但我很想知道这个老头是怎么回事,只要知道就可以了,不然那颗子弹又会重新朝我的后脑勺飞过来的。

这次是他来找我,旅馆那里好像出了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