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小张翰往家走,来的路上,我在一些树上做了标记,否则根本回不去。他因为找到方便面似乎很高兴,因为除了土豆,他什么也没吃过。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包括识字,认识到事物之间的联系,或者行为本身,都只是一种流程,这个孩子就选择忽略这个流程,但结果也差不了太多。生活的绝大部分都是流程,每个人都差不多,并且不可以选择忽略,所以这些不可以忽略的流程要被赋予一个意义,这些意义都是瞎扯的,因为最核心的事情就是一个,我们不能选择忽略流程,一分钟,一秒钟,喝口水也忽略不了。
回到家之后,孩子们和我抱在一起,我哭了,这个哭也是流程的一部分,但我却不太想忽略过去。我给他们煮了面,他们说这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因为他们只吃过土豆,所以泡面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那我是怎么想的?我认为的世上最美味的东西是什么?
“但我知道这是方便面,这上面写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改变了看法,我不打算长久待在这个破屋子里,我要带着他们离开这里,这样,有很大可能性每天都能吃到世上最美味的东西,或者看到。也许等他们长大还可以找到女孩子,在只见到一个女孩子的情况下,那也是世上最美好的。
“但没有人教你识字。”
我有一个箱子,里面放满了从尸体上扒下来的照片,这些人我全都不认识,但又好像全都知道,我知道他们当时在做什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去了动物园喂一只猴子,为什么要在饭馆里吃饭,这些照片里有各种衣服,各种各样的食物,总之我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些事物的实体了。
“这上面写了。”
从车厢里,我找到了雪橇,我用这两根雪橇,加上两个木门,拼成了一个雪橇车,这所居住了很多年的房子不要了。三个孩子坐在雪橇车上,我有时拉着它,在下坡的时候也坐在上面。我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当可以吃到土豆之外的东西时,我还是不知道到了哪儿。我往南走,可能有一天会到零度以上的地方,只要在此之前不要死掉。
我回过头,他站在后面,抱着一个纸箱子。“你怎么知道这是方便面?”
这个梦是我一生最为美好的部分。
张翰从背后叫我,他说:“爸爸,我找到一些方便面。”
张乔生说完,天已经亮了,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他说:“你不饿吗?”
这昏暗的车厢里,我没有要翻找什么,轻声喊着张翰的名字,只是声音都被无边的寂静吃掉了。我一直知道这是个梦,但在这个梦里,我所想的事情和清醒时是一样的,我究竟在这个世界上干了什么?
“饿。”我说。
我从一个断裂处,看到了小张翰的脚印,内心满是欢喜,这是很莫名的欢喜,我一点也不爱这些孩子,但还是很高兴。我爬进那列车厢,车厢里碎裂的窗户给里面积了不少雪,整列车厢随处可见冻成石头的死人。大多是趴在地上,有几具尸体的一半已经探到外面,像是要挣扎着爬出去,但他胳膊的骨头露出来了。我打开手电筒,往前看去,都是被冰封起来的死亡的样子,但我已经见过很多了。这里就像个宝藏一样,每个人身上总能找出些除了全家福以外的东西。
他说:“闸口开启以后,这个城市会被下水道里的几亿吨东西覆盖,几十年也清理不掉,最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放弃这个地方了。但总会有人在这里活着。”
我朝四下看去,有树,除此之外一片荒凉,冷得让人头疼,脑袋像刚拿出冰箱的冰块,嘶嘶的就要裂开。我找到了一列失事的货车,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走过这么远,每天在湖周边挖挖土豆就够受的了。这列火车从中间断开,后一半车厢侧翻了过来,看样子有很多年了。里面应该有不少好东西。
我去楼下买早餐。
但这个脚印在大约一公里之后就渐渐断了。这种情况,要么是小张翰凭空消失了,要么是风吹的雪盖住了脚印。我姑且认为是风吹的雪花盖住了脚印,那之前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一个小店里我看到了炸土豆饼,就买了一个,打算带给张乔生。街上的人开始多起来,医院距离婚礼举行的那条街不算远,许多人从这里穿过,就可以直接到达。
张翰自作聪明地跑到寒冷的室外,作为父亲的我义不容辞地去找他。当这世界所剩无几的时候,父爱好像变幻成了一种有实体的东西,摸一下都能让人高兴,我只有在这个梦里才唯一一次觉得作为人类的美好,就在我沿着那些雪地上的脚印寻找张翰的时候。
路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王沛的。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就开始担心。其实我对孩子一点也不关注,他们每天除了吃土豆也做不了什么,那照这么想,我每天除了找土豆也好像做不了什么。我似乎可以从让他们活着本身,获得一点满足感。我背上外出的包出了门,这是傍晚,晚上的温度大概比白天要低二十度,也许我不能活着回来了,因为我从没有尝试过在夜晚出门。我沿着脚印往前走,时不时呼喊他的名字,就叫他张翰吧。
“你在哪儿?”
他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倒好。”我很奇怪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但我还是打了他一巴掌,毕竟原则上,生命是不允许这样被亵渎的。他就跑了。他可能为这次逃跑准备了很久,戴着大手套和大帽子。他的两个哥哥要去找他,我阻止了。
“医院附近。”
这天,我带着挖出来的土豆回来,三个孩子没有吃饱,最小的一个大吵大闹,他穿着一件破了的宇航服,上面打着补丁。见过打补丁的宇航服吗,就像在马车上摆个电视机一样别扭。
“我去找你。我也在附近。”
每个人在死前会抓着对他意义最大的东西,很多人抓着照片,那些照片很脆,上面落着雪。像全家福这种东西,看得多了就会想吐。也有人抓着牙刷,可能牙齿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总之你不知道怎么了,很多人都死了,外面冰天雪地,一片白茫茫,寒冷如果可以吃那我就像泡在食物里。我总是要找吃的,因为这三个孩子会饿,而他们又出不去,出去了就会死在外面。
王沛穿了一身运动服,好像在跑步,她额头上的发丝是湿润的。
我得用铁铲敲一敲他的身体,看看这个尸体上还带了什么,但我主要的事情就是要挖土豆。居然能在冰封的湖里挖出土豆来,但只要吃够了土豆,就能活过第二天。
“你应该跑步。”王沛说,“跑步让人感觉非常好。”
在那个梦里,我和我的三个孩子在房间里吃土豆,白天,我就得出去挖土豆。在房子的周围有一个大湖,外面很冷,没有人,有时候能看到地上躺着冻成冰块的死人。
“我一想到有什么东西会变好,就会非常伤感。”我说。
“那就说个大概。”
“那你岂不是每天都活得很开心。”
“我可能没有力气把它讲完。”
“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
“你可以说你的梦。”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仿佛是新生了一般,这种崭新的感觉我从未有过,它把那层紧缚的焦虑驱逐掉了,所有事物都褪去一层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灰败的壳,蜕变出一股崭新的气息,好像看到延时摄影下一棵植物的生长。
“我感觉到了,前几天我的身体已经有不能呼吸的趋势。”张乔生说。我观察着他的呼吸,除了咳嗽外,几乎看不到他胸腔的起伏。
在我到达医院的时候,街上已经满是流动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像是要庆祝一个节日。他们脸上挂着狂欢前的期待,挂着无耻,龌龊,罪恶。我不知道表姐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
张乔生已经死了。他的脸歪向窗户,睁着眼睛,眼皮像一层银耳,他全身蜷缩着,好像很冷的样子。我把土豆饼放在桌子上。
“这个问题不成立,死后就是换另一种形式,重新降生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
“你居然买土豆饼给一个临终的人吃。”王沛说。
“要讨论死后去哪儿的问题了。”
“有土豆可以活到下一天。”
“梦消耗的不是这个世界的能量。”
“什么?”
“你还有力气做梦。”
“他看不到了。”
张乔生说:“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个梦。”
王沛困惑地看着我。
“我去年坐飞机,上面有一个空姐,她从最后面,推着小车,挨个地问,想喝点什么吗?说了大概有五十遍,轮到问我了,她说这句话的语气特别轻浮,但我不知道怪在哪里,想喝点什么吗?喝点什么吗?大概一个月可以说一万遍,这真是坏透了。”我说,“明天就会举行婚礼,闸口也会开启。”
我站在窗前,招呼她过来。可以看到,井盖被泥浆一般的东西顶开,随即,这股灰黑色朝四下蔓延开去,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里,井盖陆续被冲向一旁,而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口更为直接,黑色几乎悄无声息地占满了街道。如果眯起眼睛看,这黑色的污泥像一张缓缓织起来的渔网,人们开始爬到车上,栅栏上,或朝着楼房跑去,它像升格镜头中的洪水,像是时间被放缓的染色,像一群呕吐的人,这些咒骂声也渐渐被覆盖。我可以听到那些困惑的咒骂声,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这所城市像块正在被腐蚀掉的肉。
“我什么也不需要。”他嘴唇动也不动地说。
而我最终认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这不会改变任何事物。我所认为的信仰,就只是这些臭气熏天的东西,张乔生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就是一个玩笑。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说。
“世界怎么了?”王沛说。
我进来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像一只被猎枪打坏的鸟。
“我不知道。”
白天我去白屋做了最后的确认,深夜的时候去了医院。我趁着看守不在的间隙,潜入这间特别看护的病室。张乔生想从这个有两个看守的屋子里出去是不可能的。
二零一五年六月份,我在股市5120点那天入市,买到最后一个涨停板,我的想法很简单,用母亲给的钱占点资本的便宜,就可以不去为别人做剪辑,或者拍广告。后来证明我的想法实在太简单,那天是断崖跌的开始。六月底我着手写《牛蛙》,因为手持股票,写作过程断断续续,每到股票反弹期时才会有思路,便专心写作,等状态书写殆尽,重新关注股票,反弹期也结束,跌停板一个接一个。三个回合中,我都准确地避开了反弹,后来仓位渐空,《牛蛙》也在十月份接近完成。
我从床上爬起来。查看了邮箱,赵乃夫发了一封邮件,他和仓叔要来看那场婚礼,这种事永远也少不了他。他说他会带一个GoPro和一个摄像机,来拍点什么。
与此同时,为了让写作的生活规律些,我又有了养只狗的想法。七月中旬,我从通州狗贩子手里买到一只柴犬,通州的贩
婚礼的前一夜,我躺在床上,像一只被解剖过的甲虫,一种无法克制的焦虑从后背紧紧贴着每一寸皮肤,渐渐把我包围。这焦虑感足以让人窒息。我突然意识到,在现在,或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会被这股巨大的焦虑感所裹挟,阴囊收紧的逼仄,关节里如同灌进了沙子。闸口将在婚礼当天开启,在所有人涌向街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