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歌也不会?”他说。
他递过话筒来。我说:“算了,我一首也不会。”
“没人给我唱过儿歌。”我说,“你把第二条管道封死了。”
“我给你唱一个。”
他没搭理我,又唱了一首,我已经觉得有点难听了。唱完后,他擦了擦嘴巴,说:“那个爆炸是你做的。”
“那你可以走啊。”他说。
“对。”
“不要再唱了。”我说。
“为什么?”
我也走进那个小包间。我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花衬衫自己唱了首歌,他声音还不错,唱的是一首很土的歌,即使上个时代也算土气。他唱得很认真,并打算再唱第二首。
“本来是没有人要死的。”
也许是运气好,我在KTV门口和超市之间晃了两天,花衬衫撑着伞走了过来。他看到我,收起伞,走进KTV,还是一个人。他已经在衬衫外面套上了西装,样子看起来正经多了。
“所以呢?”
那天下午,下雨了,如果秋天下雨,就会越来越冷。我去那家超市买了两个包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否还能等到花衬衫,但我其他的方法联系上他,也不确定他会见我。
“那是个意外。”
我在家里蒙头大睡了一天,总觉得有点未完成的意思,我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无比空洞。但最终,我还是决定去找花衬衫。
“胡扯。”他说。
我匆忙挂掉了电话。
“是个意外。”
“因为我骗了他。”我说,“我不能再多说了,再见吧,祝你以后一切顺利。”
“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舔了舔嘴唇说。
“这样。”陈嫣说,“你为什么会最后见到他?”
“我都了解得很清楚。”
“黎凯说的。他说去拉屎,然后说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没人会告诉你,因为你什么都不是。不过现在你靠着弄点龌龊的事情,终于有点作用了,但也不会有你想象中那么大。”他有点困倦地说。
“什么?”
“我知道所有事情,所以才来找了你。”
“我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我说。
“小杂种。还瞎了一只眼。”他啐了一口。
“他说什么了?我一直想七想八的,结果还是陷入最平庸的套路,一个人死了就不断念想。我会继续回去做导游,其实没什么不好。”她说。
“说得好。”我说。
“是他,我最后见的他。”我说,但我没告诉陈嫣,是因为我没追上黎凯。
“你真的,一毛钱都不知道。但我不会关第二条管道。”
我明显听到陈嫣声音有点不正常。
“你打算帮我?”
“我想跟黎凯生活一段时间。”她说,“开玩笑,他已经去世了吧?那是他吧?”
花衬衫笑了,说:“你真他妈好玩。帮你?”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那你在做什么?”
“我啊,现在认为自己的想法一点也不重要了,最初答应那场婚礼也太草率了,是自己有些地方没想明白。现在等于是被强迫着来这么一出滑稽戏。”
“你得知道,我不是在帮你,懂吗?我不是在帮你,这也不是你的事情,我在帮张叔。”他说。
“他会这么无耻?”
“他被软禁了,你做什么了?”
“会,我怕少一只眼睛。”她说。
“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但我不阻止。我在张翰母子那儿待了十几年,这什么都说明不了。”他说,“怎么说呢,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因为硬算起来,你确实帮了张叔很多。”
“你不会在婚礼上出现吧?”我说。
其实我已经安心了,只要知道第二条管道不会封锁,而闸口又在控制中就可以了。
这期间我给陈嫣打了一个电话。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干过,因为我老子非要逼我画画,我对画画一窍不通,唯一的作用,就是那会儿我会画山口百惠,画得还挺像模像样的。靠画画混你听说过吗?所以我混得开,人家一看你还会画山口百惠呢,对你就跟对瘪三不一样了。我二十多岁那会儿喜欢赌博,最开始是别人带的,那个小子我现在还记得。家里本来还是有点小钱,按理说我玩的这点根本算不上什么。赌博的人就是喜欢赌,跟钱没关系,钱就是个度量衡,到现在我手法也很高,但我早不玩了。赌场就是杀猪场,你永远记得,赌场这个名字是他妈错的,就该叫杀猪场,但你得死一次才知道赌场原来是这样的,那时候就晚了。刺激到什么程度?两天,全家都完蛋。最初带我去赌场的那小子,找到我的时候,他已经全家都完蛋了。我研究的人,是怎么个道理呢,就是其实活着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只要你周围有几个跟你一样惨,要是比你还惨一点再好不过,全人类都缺胳膊少腿,没有人会觉得痛苦,不是因为缺胳膊少腿本身不痛苦。道理就是这样,所以我理解他把我拉下水,他那是他妈的爱我,最亲密的人变得跟自己一样废了才行。
从闸口那儿知道了花衬衫负责之后,我感觉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了。这条走狗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想,基本上事情要在这里打住了。
“张叔就是那会儿救了我,也可能是帮我爸一把,我爸是他姘头的老师,所有的事情,都跟这个姘头有关,我看得很清楚,什么跟牛蛙结婚啦,放狗屁,都跟那个姘头有关系,我今天是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都是怎么回事,你不用再装你那一套了。
“是这样。挺好的。”她说。“我知道的是,张翰把封闭第二管道的任务给了他的司机,那个司机在他们家十几年了,毕竟这事情还是越保密越好,让公众知道了,谁也活不了。”
“他不是替我还钱,只是帮我压住了利息。而且我要是再去赌他也不会管,到时候赌场就得剁我手。我当然可以再去杀猪场赌,但根本没什么可能了。我去张乔生家里当司机了,那拉我下水的小子后来我也让他混进了张家,这里就是关键了。
“说到底,还是很邪恶的一件事,所有人为了邪恶未达成伤心。”
“两千年,张叔风生水起,虽然跟后来比起来什么都算不上。他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是我爸的学生,叫徐芝。那个女人有一股邪劲,那个劲说不清楚。她看过我画的山口百惠,说我就是复印机的水平。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张乔生跟徐芝怎么认识的我不知道,但后来他们两个人的事在家里已经是公开的了。庞姨也知道,但庞姨性格太绵软,不好意思闹。可能闹了也没什么用。那会儿张家换了别墅,徐芝有时候就来。所谓避嫌这回事,张叔是从来不放在眼里的。他做什么事都不怕别人知道,别人做不来的事情,他光明正大,这谁都没办法了,你行你也做,但你不能光明正大,你没有那种气魄。
“也许能。反正张乔生只要去世,白楼就会像最初的白楼一样,所有人可能会有点伤心。”
“我发现不对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早在张翰学画画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了。张翰让我教他画画,但我哪会教呢,而且我爸老了已经不想再带学生了,我爸帮他找了一个年轻点的老师,张翰那会儿学画画很用心。至于庞姨呢,她知道张翰学画也很高兴,她跟我讲过小时候张翰学笛子的事,之后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能重新画画,庞姨觉得很好,因为张翰那会儿年纪也不大,十六岁。
“张翰能毁了第二条管道吗?”我说。
“后来我发现了,张翰画画是奔着徐芝去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可能徐芝自己知道一点。他知道徐芝住在哪儿,会偷偷去看。我那时已经在张家待了三年了,张翰跟我的关系比跟他父母好。其实庞姨对他很好,爱护有加,能付出的全给了,但没有用。徐芝知道张翰来意,在张翰学画半年认为自己小有所成的时候,徐芝抨击了张翰的画,张翰抱着画回到车上,什么也没说。
“那你基本上不懂,把公司利益和个人利益挂上钩,就等于制造了一个虚伪的乌托邦,听上去挺好,每个人会越来越好。但张乔生做的事,从道理上讲也是一样的,把所有人都串联起来了,除非酒醒,否则谁也不会说出去。来这儿的人,基本上无依无靠,懂了吗?”她继续吃着泡面说。
“我跟徐芝谈过一次,张翰可能觉得自己年轻,又会画画,就认为能更接近徐芝,能更亲近。但说到底,张叔作为一个人的魅力,其他人在他面前就都显得清汤寡水。我这么比不对,因为徐芝的样子,我也有贼心,应该是谁都会有贼心。但我能去嫖,张翰哪儿也去不成。张翰不太喜欢跟人交际,在学校也这样,他因为家里管着,上学也不用担心,以后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只需要找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行,天天睡大觉,睡一辈子也行,张叔对他基本上不闻不问。
“卖手机。”
“零二年秋天,从那天开始就都不一样了。张翰跑回家,找到我,满头大汗的,他说我得帮他处理一件事情,我预感应该是捅了什么娄子了。他带我到徐芝的家里。徐芝一直不让张叔给她找好房子,就住在自己那儿,也不跟张叔要钱,过得其实挺拮据的。我到了徐芝家,那个屋子很小,就两间屋,徐芝浑身是血,躺在那儿。我当时也蒙了。张翰说他妈其实每天都很伤心,已经得病了,身体越来越差,但张乔生什么都不会管的,所以不是徐芝死,就是他妈死。我还安慰张翰,告诉他没事,你这是孝顺。
“知道‘光舟’吗?”
“谁都能看出来,徐芝被强奸过,衣服是后来套上去的。她身上被扎了五六刀。我其实很难过,因为她是我爸最后一批学生,还是有天赋的,她很漂亮,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只是没有办法,我得帮张家度过这一劫,张叔对我的恩情太大,我不能让这种事毁了他们家,如果你觉得这算罪恶,我也丝毫不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么简单吗?”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不少事,所以也没太慌,我把徐芝屋里的首饰和钱包都拿走了,她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只有张叔送的一个手机最值钱,那是方便联系用的,那会儿手机很贵,我也拿走了,帮着把那里弄成抢劫杀人的样子。这些东西我之后驱车到山区里埋了。整个过程里张翰都跟死了一样,这件事,十三年来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
“如果你告诉他们,工作就是让喝的酒提高两个档次,他们当然不乐意,但告诉他们,这事儿其实跟他们想的不谋而合,就好解决了。”她说。
“但一个案件不可能做得那么周全,庞姨使尽了关系,当然那些人还是看张叔的脸色,最后就放过了张翰。所有知道内幕的人,都认为张翰是为了他妈才下手杀了徐芝,张翰这一点掩饰得就很好。张叔也没有怀疑,他应该也认为是这样,这我后来才知道。
“这里原来住的酒鬼,是怎么答应去工地上干活的?”我坐在那间窄小的屋子里,这屋子里的气味没有那么坏,在角落里还放着一个香盒呢。
“张叔之后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家的频率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对庞姨和张翰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我知道,这里面有没法说的仇恨。你现在对张翰了解了吗?他一直都是个深不可测的人,我之后在张家就比较谨慎小心了,我知道等张翰年纪大了,弄不好会对我做点什么,我得让他知道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说,所以有几次张叔想调我去他那里,我都没答应,一直留在庞姨家做司机。
“闸口”告诉我,张翰正在筹划着关闭第二条下水道,这是个大工程,但做起来也没有那么困难,主要是他们不知道下水道的规划图纸,以及闸口所在的位置。那个落魄的工程师已经被转移,他可能在哪个地方租了个高层,等着那天的到来。
“直到二零一五年年初,张翰在国外认识了你表姐,我见到后很吃惊,她跟徐芝长得太像了。我觉得张翰做得很过分,而且不计后果,我没法提醒他,我提醒他就跟我打算出卖他没两样。后来他带着陈嫣去告诉张叔结婚的事,张叔见到陈嫣应该就什么都明白了。
“闸口”是一个人的名字,就是白屋的看门人。我拿着张乔生的手记,并告诉她我知道了什么,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取得了信任。
“张叔提出的那场婚礼,我感觉算是个嘲讽吧。但我不知道你表姐为什么会答应,是因为她知道里面的事情吗?反正我不能理解。
在东西两城已经不可能再有大量居民入住的时候,我顺着张乔生所给的地址,找到了“闸口”。
“现在张叔大限已到,张翰等这一天等了好几个世纪了。他对我有恩情。那时候他对我说:‘你可以继续去赌,不然多活几十年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我最讨厌受教育,他没教育我,我也说不清他告诉了我什么,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赌了。当自己已经不能再糟糕的时候,就不要再给周围人添麻烦了,我是这样想。”
黎凯的死让张翰的房子彻底卖不出去。在第三天,他的尸体就被辨认出来,虽然他连钱包也没带。我再次看到他,是报纸上的一张焦黑的照片,附上的报道是种种无聊的推测。
离开KTV的时候,花衬衫撑起伞,缩了缩脖子,颠着脚跑了,这个动作就告诉了所有人,他还是一个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