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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接着,我带着黎凯去找了住在十一号楼的八子,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很快搬离了那个社区,就再也没有看到八子和他的柴犬。

我伪造了张乔生的证件,和一份房产交易记录,更具体的拿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因为那就已经属于私人的合同了。

我让黎凯在楼下等着,而我来到八子的家。八子警惕地给我开了门,房间里那个女人还穿着跟上次一样的衣服,瘫在沙发上。她仍然在看《瑞克和莫蒂》,我问八子:“除了看动画片不做别的事情吗?”那个女人懒洋洋地说:“我还喜欢躺着。”

黎凯眼睛里充满了期盼,我曾经看过一幅天使的油画,大抵上就是这种眼神。

“你是来找我喝酒的吧。”八子说。

“让他活在无休无止的恐惧里,跟屠宰场的猪一样。”

“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说。

“这样做会让他怎么样?”

八子撇着嘴,说:“看起来你很亢奋。”

黎凯恍惚地看着我,像只松鼠。起码金城武不会有这种呆滞的表情。

“对,如果说,下个月,大粪会淹了这个城市,而且是确信无疑,你觉得如何?”

“我们把他的房子炸掉。如果他有了新房子,我们就再炸掉。”

八子迟疑地看着我。我听到客厅里那个女人从沙发上跳起来的声音,她一路冲过来,碰倒了几个啤酒瓶子,还踩烂了一包装外卖的垃圾。她说:“你再说一遍。”

“然后呢?”

“这个事情已经进行有八年了,但现在出了点问题,而只要我们力所能及地做点什么,计划就会实现。”

“我知道是谁强迫陈嫣嫁给牛蛙,他在东区买了两套房子,那个地方几乎没有人,没有监控,没有巡逻,只要不走收费站没有人知道我们去过。”

“你把计划重复一遍。”她说。我从没见过如此精神的穿睡衣的女人,还是在不化妆的情况下。

“你有什么想法?”他充满信任地看着我,我利用了一个善良的人,这种感觉好极了。

“大粪会从无数个地下水道口冒出来,覆盖这个城市。”我说。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会相信,他们也许以为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也看不惯很多事,同时我被你深深打动。”我面不改色地撒了谎。

“我操,”女人惊叫着,“我能帮你什么吗?”

“为什么你会帮我?”

八子用手摸着下巴,站在他的马鞍旁,他的下巴像马鞍一样油光锃亮,如同被鞋油擦过。

“我是来帮你的,如果你要用暴力解决,最先被解决的就是你,所以我们要有智慧一点。”

八子告诉我,这个女人原来做心理咨询师,这种新兴职业需要研读心理学专业,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门外汉的方式,就是考取心理咨询师的证。她做了四五年心理咨询师,她的同事有门外汉,有认为这个职业好听的关系户,有恋童癖,有抑郁症患者,她在接触和辅导了上千人之后,有了自己的看法,认为活着最好的方式就是躺着。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他说。

这对夫妻提供了炸药和技术性指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相信躺在床上烂泥一样的女人,做起事情来会如此专业又一丝不苟。

“你的比较是有问题的。”

我没有想到八子会加入进来,如果我提前知道他们会对这件事如此热忱,就不会用欺骗的手段带上黎凯这个拖油瓶。现在我既不能告诉黎凯实情,也不能甩掉他,他满脑子都想着关于屠宰场的猪的那个比喻,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跟历史上无数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一样,等待他们的是毁灭之后彻底的虚无,到时候他们会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不如一张香河肉饼。

“我上学的时候被堵在厕所里,五六个人给我撸管。到现在我还被一个老男人调戏。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只是一个受羞辱的人,但是,即便我再卑劣,还不如一只蛤蟆吗?”他睁着大眼睛,困惑地看着我。

带着定时炸药,我们在深夜驱车到了西区的楼房,我按照伪造的地址找到一户空房子,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很简单,它贴着一条马路,总会有车能看到这场爆炸。

“不要跟我讲故事。”

我们把车停在一处隐蔽的路边,走上一条小路,路面崎岖不平,还带着清冷的泥土味,八子因为患有鼻炎一直在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着,我提醒他不要扔到路边,鼻涕里会有他的DNA,他想把用过的卫生纸塞到他女人的口袋里,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值得?”他面露怒色,“我有两年过得跟乞丐一样,那时候家里根本不管我。”

在路上,黎凯说:“做完这件事,我会感觉好一些吗?”

我已经不想跟黎凯讲话了。我说:“你不觉得,生命耗费在这么一件事情上是不值得的吗?”

“当然会。”那个女人说,她叫严小染,她不知道黎凯的目的,跟我们并不一样。

“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你会觉得焕然一新。”严小染说。

“真好玩,我怎么知道?你推开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真的?”黎凯说。

“你怎么知道?”黎凯惊讶地说。

“会的。”我说。其实我们都很紧张,如果不轻声说着话,要被这一片黑洞洞的荒地吓瘫掉。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买一把枪,你想开枪崩掉那个让表姐嫁给牛蛙的人。”

“讲讲你在厕所被人撸管的事吧,任何阴影,只要当作小事情跟人讲完,就会跟别人一样,再也不当回事了。”我说。

“好,我本来就没有心思听人讲话,我最近过得很不好。”黎凯说。

“什么事情?”八子说。

我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他有心理障碍的一件事。”我说。

我把还沉浸在悲伤中的黎凯约了出来。约在一个饭馆。他穿着脏衬衫,但现在的温度已经只有十几度,他瘦得可以看见胸骨,却只穿了条脏衬衫。

“沟通确实能解决一些表层问题。”严小染一本正经地说。

紧接着,张翰又使出了更为无耻的招数。这一波开发商承诺会迅速修建地铁,以及发达的公交线路,最主要的是,他们又调低了价格。同时,为了营造一个供不应求的假象,他们实行固定收入家庭摇号制度,想要购买空城的房子,需要摇号,被蒙骗的人们会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劣势的位置。在识破了他们的这一计划之后,我有了新的想法。

黎凯顿了顿,喘了口气,说:“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素质教育基地,在郊区。我在学校待得不舒服,因为喜欢我的女同学太多了。”

很多时刻,我只要想着过一阵子,当某天,大粪从这个地方的每个下水道里冒出来,就会十分愉悦。这个城市被一群无耻之徒控制着,打死一个小孩或者杀死几十只猫狗跟吃一次四川火锅一样随便,没有人会因此受到惩罚。每天铺天盖地的新闻就是某个蠢货结婚了,第二天另一个蠢货结婚了,第三天还有一个蠢货结婚了,好像关注他们结婚,就可以去他们床上来个免费炮。对待所有事情的反应,所有人都是最下作的反应,都会觉得自己无比聪明地又占了这个世界一点便宜。人与人被一种腐臭的黏性物质连在一起,但个体之间又有着比化石还要恒久的仇恨。张乔生就是一个大天才,他用一个符号化的行为,来彻底洗涤这个地方,他了解物极必反的真理,当走到污浊的最底端,光明与美好便会到来,最善意的温暖会弥散在空气中,每个生命的终极祈祷将散发着最芬芳的味道弥漫在每一寸土地上。

“我也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像金城武。”严小染说,“因为你看起来很温柔。”

最初没有报纸敢报道新社区的劣势。但自从网络上公开讨论这两块地方不适宜居住以后,报纸便开始刊登已经在网络报道过的文章了,就跟戏中戏一样。李宁做了很重要的事,张翰肯定为此很头疼,因为他花了力气宣传一件事情的好,但我们付出很少就让这个环节出问题了。不论一个事物怎么被吹得天花乱坠,只要它有一个缺点传播出去,这个东西就完蛋了。所有人都期待获得完美,为什么呢?看看自己的周围,还会有更糟的吗?

“随便了,”黎凯说,“我不知道他们想着多久了,在那个基地待到第四天,晚上,不是五六个,几乎是全班三分之二的人,把我从床上拽下来,脱了裤子,每个人伸手摸。”

“你会下地狱的,像一只轮回万年的独眼苍蝇。”

“这些禽兽!”严小染说。

“我得找点事情做,我就喜欢干这些,别的我干不了。”我说。

“其实他们未必是恶意。”八子说。我警惕地看着八子。

“你又找到事情做了,你先是调查是谁杀了一只牛蛙,然后现在,要让一个大粪淹没城市的计划实行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快他妈无敌了?”

“不是恶意?他们一直摸到我裤子湿了,这是我第一次性经验,太羞耻了。我很痛苦,回家之后要求家人给我转学,我又不能告诉他们实情。就是这样,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没有理由的事情为我转学,而即便我告诉他们,也只会让事情更糟,我爸会去学校闹一趟,我就更是一个丑角了。”

“这多好啊。”

严小染好像拍了拍黎凯的背,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

“这对我也没什么不好,说到底,大粪淹了这个地方,想一想对我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离婚两年了,我女儿每天在京津唐工业区呼吸跟大粪差不多的空气。”他说。

“我不能转学,继续待在那个学校。我每天都能想起那个场面,还记得那些话,‘妈的我手上怎么黏糊糊的,真他妈恶心。’最后我还躺在地板上,同宿舍的同学上床装作睡觉,我知道他们在笑呢,扑哧的那种笑声。我去洗手间洗了洗,然后回去睡觉。我根本睡不着,之后的三天我也从未睡着过。”黎凯继续说着,我们已经离那栋楼越来越近。

“对。”

“之后,我开始锻炼身体,读大学去练了散打。但这些根本没用,因为之后我那些糟糕回忆都不是关于同学了。我在那个散打班上认识的陈嫣。她对我太好了,我想着结婚是很好的事情,如果当时身边有个人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也许会过得好一些。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你要我在暗地里报道这些,让大家不去关注那些房子。”

“后面是什么?”严小染说。

“张乔生计划的主干部分,就是东城的污水处理厂和垃圾回收,但随着项目的重新启动,这两个点会被改造,缩水。决定这个项目的是民众的意志,他们不能被宣传广告和媒体欺骗,那就是两片被污染的土地,不适合居住。”我说。

“没什么。”我说。

“你说话总是让人听了很烦,但这个事情……”李宁第一次对我所说的话有了兴趣。

我们到达了那栋靠着路边的楼,走上黑暗的阶梯,在屋子的客厅里,靠着窗户的一边安置了一个定时炸弹,并在隔壁另一户房子里也放置了炸弹,设定了二十分钟,走来的路上,八子已经计算过时间。

“东西两城本来就不适合居住,因为沿着主干道,离开市区以后有化纤和钢铁厂,是在工业区而不是未开发的农业用地上开发的。现在四处都是宣传,都是夸大其词。”我说。

“我感觉有点恍惚,我不知道怎么就被控制着参与这件事了。”八子说。

“太可笑了。”他面部渐渐僵硬。

“你不要恍惚了,这事儿非做不可。”严小染说。

“是啊。”我说。

“为什么,我们不是过得还不错吗?”八子说,“我沿着这个路边走过来,踩着草地,怎么觉得一切有点假呢?”

这个记者眨了两下眼睛。“太可笑了。”他说。

“千真万确。”我说,“除了这件事以外,没有什么是千真万确的。”

“我在说,你找到自己所存在的希望了吗?”

八子定好时间以后,我们走出楼房,虽然时间计算精确,但我们的脚步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黎凯下楼后,说:“我总感觉,即便我做了这些,或者我就算开枪杀了张乔生,我的人生还是一个笑话。”

“你在说什么?”

严小染笑着说:“不会的,你很温柔,会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的。”

“但现在张翰阻止了这个事情的发生,他把张乔生的计划全毁了。”我说。

“我觉得你也不错。”八子搂着严小染说。黎凯眼神空洞地看了看他们。

李宁停住动作,惊奇地看着我。

我们继续沿着来时的小路走,此时此刻更加紧张,再过一会儿,那间屋子就会爆炸,过往的车辆会发现这件事,然后报警,张翰和那帮开发商即使再想出什么鬼主意也没有用处了。

我说:“如果这个城市灌满大粪,你满意吗?”

“你骗我了吧?”走到一半的时候,黎凯忽然站住了,“那个不可能是张乔生的屋子,张乔生为什么要在那儿买房子呢?而且你们为什么要帮我炸张乔生的房子呢?”

“我该把你这蠢样子拍下来。”他将摄影包取了下来。

八子问:“张乔生是谁?”

“你想知道吗?”

黎凯弓着背,对我说:“你太无耻了。”

“说吧。”

严小染又拍了拍黎凯的背:“他只是怕你一时间接受不了,现在全都可以告诉你,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个炸弹……”

“你要知道吗?”

“我差点被一个老男人性侵了,我告诉你了吧?”黎凯死死盯着我。

“你卖关子的技巧和你其他的能力一样拙劣。”

我空洞地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有原则的好人。所以真话可能有点难以接受。”

他正眼也不看我。我接着说:“我知道了张乔生整个计划,地下水道的作用,空城的秘密。”说着我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神棍。

“也是。”黎凯说着,转身往回走去。

我说:“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黎凯说他只是上个厕所,问八子要了点卫生纸,晃晃悠悠地朝草丛走去。我冲他的背影喊抱歉,他摆摆手,说算了。

李宁背着他沾着泥点的摄影包来到郊野公园。

我看他走远,然后跟八子他们继续往前,虽然我们已经到了安全距离,但黎凯的行为还是有点冒失。

我联系了李宁,他跟我在郊野公园碰面,他本来不打算再见我,因为见到我没有好事情,但我以左目失明要挟了他。在之后,我会以左目失明要挟很多人,道德绑架他们。我自身对他人的价值有限,但一个左目失明的人造成的道德负罪感就会大一点,起码对方会答应见一面。

这是直直的一条路,中间没有任何弯道,我们继续朝着隐蔽起来的车前行。但黎凯没有回来。

看着那堆恶心的广告,我想着自己能做点什么。

我打算去找他,八子提示我时间只剩下五分钟。我沿着小路跑起来,石子多得硌脚。两旁的风像极了在休息站的那夜,那天晚上我和王沛站在雨里看着一辆货车,我心里感觉到一点美好生活的样子,后来我跟她住在了一起,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跑得越来越焦躁,想喊黎凯的名字,但又怕被马路上过往的车辆听到,在距离楼只有一半的时候,一公里外冲刺过来振聋发聩的爆炸声,我周围的土地剧烈震动了,在这一公里内整块空间都波动了一下。而受伤的左眼也随之疼痛,如同什么东西杵了进去。

报纸与网络上铺天盖地,对东西两城进行宣传,一周的时间,华丽的宣传广告与多媒体营销,让封闭多年的被遗忘区域重新进入到公众视野中。我如同看着一张腐烂的馅饼摆在餐桌上般坐立难安。谁也不会再理会张乔生这个濒死之人,他悲伤的意志将缓缓被吞噬,并随着他的死亡埋进坟墓里。如果公开一切,他就会像个叛国者一样被众人唾弃,成为令人不齿的罪人,一个独裁者,一个丑陋不堪的节肢动物,一座所有人都要上来撒泡尿的雕像。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在爆炸的下方,马路上接连两辆车停了下来,其中一辆车里有人走出来,站在路边看着那个碎裂成洞的房屋。车尾打着双闪,我觉得有些恐惧。这时我才有了预感,再也不会见到黎凯了。

张翰迅速融入了他父亲所在的圈子,重新启动了工程,对空城里的社区进行最后的修缮和装修工作,另一边他开始兜售楼盘,两块区域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向外地人口、工厂、企业兜售。在最近公开的宣传词中,西区拟建一个大学城,以发展文化产业为主,而东区则向着成为本市第二大商业区发展。他的想法不错,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在可见的年数内是毋庸置疑的。

我急忙朝后跑去,衣服浸湿,来到了车的藏身处,八子和严小染已经等在车里,他们焦虑地看着我。我上了车,关上车门,说:“走吧。”

张翰迅速开始了他的大计划,他要让东西两个空城里住上人。张乔生做的事属于城市扩建的部分,扩建基本完成后,就开始限制进度。张乔生和他的对手们,从银行大量贷款买地、造楼。把这两块废弃的区域抵押给了银行,所有人都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赚回来,因为总会有无数的人涌进城市,这是个必然趋势。张乔生耗尽自身延缓了这个过程,就是要等待整个地下水道系统的完善,实现他也许已经考虑半个世纪的大梦。这是个如天才一般的计划,它的意义没什么好说的,这个计划一定会振奋人心,纵使平庸如我,也已经被感动得像中毒一般。在这一点上,张翰如同圣人,他俯视着张乔生,又俯视着城市,觉得自己正在做着丰功伟业,又抛弃了他身上所有的罪恶。

他们也没说什么。在路上没有人说话。

到现在,我的左眼已经彻底失明,我再也不想看电影,这会提醒自己,你少了点什么。这种被卡喉咙的感觉太令人憎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