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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什么这样?”她说。

“就是这样。”我说。

“你当然听不懂,除了攻击你的话,你一概听不懂,所以没有办法。”我说。

“啤酒瓶盖有什么好知道的?”她说。

我走到病床上,坐了下来,说:“于是,在张翰被妈妈从大街上捡回家,张翰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说我要杀了它,这个妈妈以为儿子想要杀了牛蛙,但又做不到。这几乎是条件反射了,从很小的时候,就是儿子说什么,然后做不到,妈妈就要想办法去做,又深深沉浸在自己母爱的伟大中,在这被抛弃的压抑氛围里,一幅跟唯一的儿子相依相靠的动人画面,让自我安慰到达圣洁以至于无懈可击。”

“你的反应我早就料到了,因为你根本什么都不会承认,连对一个啤酒瓶盖一无所知都不会承认。”

“你怎么知道张翰说要杀了它?”张乔生说。

“这么年轻就令人如此恶心。”张翰母亲说。

“因为他说的不是要杀了它,而是你啊,但他的蠢妈妈怎么会想得到。”

我把张翰母亲的水杯也举起来喝了,她们应该是觉得医院的水喝了不安全。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张乔生说。

“凭她的美甲店经理,我用很卑鄙的手段制服了他。往往嚣张的,罪恶的,都有着好像无懈可击的理由,每个人都有,做出龌龊的事情都有一个理由可以宽恕自己,实在不行可以去找宗教,但归根结底,能自我安慰的都是厚颜无耻的自己,不是神。”

“因为你在他八九岁的时候把他吊在阁楼上,他才第一次看到窗外的花,看到恐惧。”

“你凭什么说她沉迷于此?”陈嫣说。

张乔生想了想,说:“有这回事?”他看向张翰母亲。张翰母亲嘴唇紧闭,像是牙齿都割破下唇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会沉迷于此。”

“然后,美甲店的经理,这个宠物,说这件事我可以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妈妈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发泄憎恨的方式,在她大白菜一般的脑回路里,牛蛙好像是一切的开端。所以她要亲自来做这件事。她让美甲店经理请人开锁,自己来到房间里,用给她准备的剪刀分尸了牛蛙。”

“你不也在羞辱他人吗?”陈嫣说。

“你在胡编乱造。”张翰母亲说。

“哪里过分了?”我说。

“你的反应也不能出乎意料,有人揭发了什么,被揭发的人,就一定要说,你在胡编乱造。如果你想看起来更高人一等,那么在一些事情的反应上要高明一点,比如现在,你可以说,你的推测很有道理,但还是片面的,你不会这么说,就要指责我胡编乱造。你知道自己满脸写着的是被揭穿后的狼狈吗?”我说。

陈嫣说:“你有点太过分了。”

“我会很生气。不要小看将死之人的愤怒。”张乔生说。

庞倩丝毫没有想到,那番谈话什么作用也没有。

“都是一派胡言。”张翰母亲说。

张乔生在一旁笑了。他说:“说得不错,虚伪的老女人。”

“杀了牛蛙之后,妈妈觉得非常过瘾,在此之前好像从没有杀过什么小动物,所以这次亲自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杀一只牛蛙,也体会到了杀生的乐趣,那是比羞辱更让人亢奋的乐趣。毕竟操纵生命只是一部分人享有的权利,所有背负借口的杀生背后,都有着一颗乐在其中的心啊。那些忠贞的素食主义者,和平爱好者,不过是没到体会乐趣的层次,到了之后会更加无法自控地爱上操控生命。”

“我的母亲比你强多了,她告诉我根本没有教养这回事,只有善良,你该质问的是一个人善良不善良,而不是有没有教养,你这个虚伪的老女人。现在你还可以动不动拿教养来说事,听起来很有道理,好像是因为我的问题,下面可就不会了。”我说。

陈嫣说:“你现在像一个疯子,说出一个事情的答案很简单,没有人要听你演讲,这些事每个人都知道。”

“你在说什么!这么没有教养!”张翰母亲气得满脸通红。

我对陈嫣说:“人类给动物提供适宜的生存条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你已经麻木到令人发指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为什么会认为是这只牛蛙的错?我去的时候它已经饿得半死了,虐待它和虐待所有让你不好受的人一样也可以给你乐趣,所以你没资格说我疯。我看到它的痛苦,你不能,你麻木得像一块砖头,你只考虑自己。对了,你也有理由维持自己的麻木,因为曾经受到伤害。这就是人的逻辑,因为曾经受到伤害,所以做什么,怎么做,就都认为自己理所应当。”

我说:“你是这种女人,在某个年纪,发现自己非常压抑,于是认为自己做什么都有理由,因为很痛苦,可以随便羞辱他人,走起路来脖子永远直得像一块钢板,脸上永远是最冷漠又高高在上的表情,全然都因为内心痛苦压抑。去画廊买画作,收藏起来,有人问起来的时候,说几个名词,并对一幅画评头论足,其实你对什么都一窍不通,不要说一幅画,一个杯子,一个啤酒瓶盖你都不懂。但是即便如此,你还是可以高高在上,为什么呢?因为每天都可以想着,我可以践踏这个城市里百分之九十的人,但我没这么做。可以派一个娘炮威胁我,可以开一家最大的连锁店隐隐告诉自己,我他妈还能干得不赖,我谁也不需要,我是独立于世。”

“你是想得罪多少人?”花衬衫说。

“你不要动。”我对花衬衫说。

“接着说凶案。”张乔生说。

张翰母亲伸出手,要抽我一下,我朝后退了一步。花衬衫想走过来。

“我现在所说的都跟凶案有关。”我说。

“为什么你能无耻地说出这句话?”

“但现在我还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张乔生说。

“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连锁店。”

“好,”我说,“妈妈拿着沾着血的剪刀,鬼鬼祟祟地走到社区里,这时才有一点点不安,为了清除掉这点不安,那么要处理掉这把剪刀。于是她走到社区的边缘,在栅栏之外有条河,就把剪刀扔了过去。但好像没有听到落入水中的声音,而自己也爬不过栅栏。不过没什么,不会有人发现的,而且死的也不过是只牛蛙。但剪刀被一个人找到,并且给了我。”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剪刀,被保鲜膜缠了起来。

“为什么你没有?”

“这是美甲店最大的一种剪刀,我怎么可以从一把剪刀就认出是谁做的呢?所有人都能拿着这把剪刀,不管是杀一个人还是杀一只牛蛙。因为那个美甲店经理,他也不认为我可以知道他是谁,他蒙着脸,改变了声音,认为像我这种人不可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出他是谁来。”

“我没有连锁店。”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对张翰母亲说:“他是不是也住进医院了,但那是很轻的伤。”

“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去做一间连锁店呢?明明可以安度晚年,只要继续麻木一点,还可以过得不错。为什么?”我问张翰母亲。

“你杀了牛蛙?”张乔生对庞倩说。

张翰母亲抬起头盯着我,花衬衫也看着我。我对花衬衫说:“你的好朋友告诉了我,你对他不屑一顾,他也一样。”

“这都是他的胡乱推测,前言不搭后语,我怎么会去杀一只牛蛙,这能怎么样?”张翰母亲说。

“因为你不关注,所以别人也都不知道,她开了全市最大的美甲连锁店。”我说。这便是旅馆前台经理最后告诉我的。

“不能怎么样,但你做了。”我说。

“她做什么都行,我不关注。”张乔生说。

“牛蛙不是我杀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你知道在你做环保工程的几年,”我指了指张翰母亲,“她做了什么?”

“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多少人会想到要去做。”我说。

“谁威胁你呢?”张乔生说。

“牛蛙,不是我杀的。”庞倩说。

“直到有人威胁要拔掉我的指甲,最后他也这么做了。”我说。

“没准现在剪刀上还带着你的指纹。”我说。

“他是谁不重要。”我很可能没说清楚,黎凯是谁真的不重要,他无足挂齿,纯属多余。

“牛蛙不是我杀的,你是一个小人,推测的动机也都非常狭隘,想的事情也都是不好的一面。”她语速飞快地说。

“黎凯是谁?”张乔生说。

“我说过了,美好的事物全然跟我们无关。”

“这中间,我有大部分时间都在怀疑是张翰。他在牛蛙死后的第二天就消失了,直到现在也没出现过,我一直以为只要找到他就能确认答案。”我说,“我还怀疑过黎凯。”陈嫣听到几乎没什么反应。

“那是你,不是我们。”她说。

我向陈嫣的沙发走去,拿起她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

“那就是我说错了,是美好的事物全然跟你们无关。”我说。

“谢谢你。”我说。

“你分得清自己在讲什么吗?”花衬衫盯着我说。

“你概括的比较偏激,但听起来还是对的。”张乔生说。

“你死不承认也没有办法,但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这已经是结局了。”我说。

张翰母亲在听到这儿的时候,嘴角浮现一丝完全了然的笑意,但很快就表现出一个庸俗女人应该有的样子,呵斥道:“你怎么这么说?”她与我的那次谈话好像从未发生过,我也就当作没有见过她。

张翰母亲说:“结局是什么,我来告诉你,牛蛙早就死了。”

我说:“但凡跟人有关的事情,看似美妙的躯壳下都是不可直视的东西,这件事也依然如此。一个自负到不可一世的老头,一个软弱卑鄙的儿子,一个自私的女人,一个麻木乖张的母亲。”

我迟疑了一下,说:“怎么死的?”

花衬衫困惑地看着我。他嘟囔了一嘴:“废话连篇。”

“只要知道它早就死了就行了。”张翰母亲说,“关于自我安慰,这是你的一套说法,这样,你才能给无法解释的东西下一个定论。”

“事实上,在牛蛙被杀之前,我见过一次,当时是出于好奇。在那期间,我通过很多细节来确认这件事是真实的,如同确认世上有丘陵上潮湿的石头,山巅上的水洼,深海中的鱼群这些美好事物一样。我自己的生活一直是不堪一击的,随着确认,好像才出现了一种转机。在我不值一提的人生经历中,在澳大利亚的草原上看着黑色的牛群,湿润的大地,让我有了前所未有的感动,寒冷令人感到伤感。我从牛蛙身上看到了匮乏,我们活得差不了多少,区别仅是我见过那些真正美好的东西。而最痛苦的是,那些美好全然跟自己没有关系。”

花衬衫对我说:“从你出这个门开始,发生什么都不会奇怪,得罪很多人的后果你也领教过了,对吧?”

“你接着说。”张乔生说。

张翰母亲和陈嫣在等待着张乔生的反应,他一动不动。

陈嫣皱着眉毛,考虑自己该怎么回答,“我怎么样一点也不重要。”

张乔生抽出一根烟,我听到他点燃烟草的声音,房间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有什么东西戛然而止了。

“你对他释怀吗?”张乔生笑着问陈嫣。

“你和张翰要彻底滚蛋了。”张乔生平和地对庞倩说,像是轻松地讲一个笑话,但不在乎别人的反应。

“我最开始在一个大排档遇到了张翰,当时他喝了很多酒,倒在垃圾堆里。后来我知道他已经喝过很多天酒了,看起来深深为这件事痛苦,他告诉我不能再见到陈嫣,这让他很困扰,他好像不能释怀。”

“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们不会拿到我一分钱,想到能这么做我就很高兴。”他笑着说。

陈嫣淡淡地说:“这算开场白吗?”

陈嫣说:“我的事情就这样算了。”

“每一件跟我有关的事情,重要程度都一样。”张乔生说。

“算了。”张乔生说。

我说:“所以到现在,还有人关注这件事的答案吗?”

我感到浑身一阵虚脱,像是站在松软无力的海绵上,为了得到这个答案,我付出了一只眼睛,还有无休无止的纠缠,但结果全然跟我无关。我隐隐又觉得这根本不是结果。

我听到花衬衫鼻子里发出不屑一顾的声音,他站在一个花瓶旁边,花瓶看起来像是他的某个亲人。

“你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

“是这样。”我说。

我听到门口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是张翰。

“是这样吗?”张乔生虚弱地嘲讽道。

他急匆匆地走进来,背后跟着三个高大的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就非常干练,像条直线一样兀自立在那儿。张翰走到张乔生身边,说:“爸爸,你要转移病房了。”

我说:“即使到现在,我也为你的行为着迷不已。对这么一件荒诞事情的答案根本不能支撑我一直调查下去,在我眼里,你代表着世界真相一般的神秘,所以当我听到你已经住在医院的时候,心里极其难过。我说这些很有必要,在现在这种情境下也一点都不多余。”

张乔生在看到张翰背后的两个人时脸色才变了。他眼神锐利起来,但什么都没说。他朝我手心里偷偷塞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昨天写好的那张。

张翰母亲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陈嫣似乎在考虑自己是否可以抽烟,她抚弄着烟盒。我猜在我来之前他们一定说了很多客套话。

张翰对陈嫣说:“你的婚礼还得继续,全城都已经知道了,你现在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下去。”明显是报复一般的嘴脸,像涂上了颜色。

张乔生看着我,用手捏了捏鼻子,他的鼻子上有血丝,眼窝深陷,巨大的阴影遮盖着他的小眼睛,那副眼镜跟他比起来显得强壮有力。他说:“所有人都在等着。”

“牛蛙已经死了。”陈嫣说。

“我现在说这件事有没有不合时宜?”我说。

“没有关系。”张翰眼皮耷拉着。

花衬衫靠在窗口,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郁郁有所思的样子,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要求自己显得不要太高兴就好。但他的生活里本来也没什么高兴的事,所以根本不用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小心谨慎。陈嫣和张翰母亲,各坐在一个茶几两侧的沙发上,桌上还摆了护士倒的两杯水,但她们一口也没喝。我因为要取一些东西,所以来得很晚,整个病房一句话也听不到。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我好像捅了一个很大的娄子。

第二天,我捧着一束鲜花来到医院,在那间病房里,有陈嫣、庞倩,还有花衬衫。在我来之前,不知道这三人在做什么。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张乔生被张翰软禁了起来。之后他接手了张乔生的产业,并对外宣称张乔生已经意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