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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哪儿的厕所?”

“我在一个厕所。”

“电影院。”

我走出医院,去一家超市买了便利早餐,本想给张乔生带一份,但他现在主要靠吊水里的营养液,吃东西应该会比较费劲。吃完早饭,我站在一个报刊亭的窗口前,看了会儿杂志。我想叫王沛一起看电影,但她应该还在上班,就自己进了电影院,电影是一部无聊的喜剧片,也是我瞎了一只眼睛后看的第一部电影。影院里的人也很少,中间有人打呼噜。我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对电影已经丧失了感受力,这实在是一种奇异的经历,我明明可以看到那些活动的影像,但我看不明白。想到这些,我就哭了,哭得涕泪纵横,等离开电影院的时候,眼睛周边和颧骨都已经干涩难耐,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之后我接到了王沛的电话,她说:“你在哪儿?”

“你去看电影了?”

“那我睡一会儿。”说完,他就昏了过去。

“对。”

“你已经开始混乱了,意识不清晰了。”我说。

“看的什么?”

“我应该是杀了的,不然不会去战场。”他闭着眼睛想着什么。

“记不清了。”

“但是你杀了他妈。”

“你是去看电影了吗?”

“如果那个小孩出生了,你拿在手里一看,背上有个驼峰。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他说。

“我看了一部电影,但记不清了。”

“哪里好玩了?”我说。

“好吧,今天经理出现了。”

“我还有件好玩的事。我年轻的时候,找了一个女人,她是一个驼背,跟单峰驼一样,我跟她好了,后来她怀孕了,我就把她杀了,然后去了越战。”

“然后呢?”

“原来是这样。”我说。其实我已经听庞倩讲过一遍。

“他请大家吃了全家桶。但我一块也没吃,所有人都吃了,包括那些每天喊着要减肥的。”

“我也做过这种事,我把全城的井盖都换成劣质的,现在损坏了三分之二,每天醒来,我只要想着前一天有很多人会掉进去,就非常愉快。”

“你应该吃,我一点也不介意。”

“是的,因为我爸也在我面前摔倒过,但没有站起来打我一下,我一直都觉得这事情好玩极了。”

“好,你不介意,我一会儿回去吃,应该还剩下一桶。”她说。

“匮乏到极致的人生。”他说。

我想着自己家里被砸的凌乱模样。

“是啊,笑了整整一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了。”我说。

她说:“你会来找我吗?”

“还不错。”他笑着说。

“最近这几天应该不会。”

“我,我的朋友,还有他儿子如果也算的话。”

“但你的家已经稀巴烂了。”

张乔生欣慰地笑了。“这个故事里,都有谁开心了?”

“我知道。”

我想了想,说:“两年前,我和一个朋友从电影院出来,下着雨,看着一个男人牵着他的孩子,走了几步,男人滑倒了,他的儿子在旁边笑,男人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伸手抽了他儿子脑袋一下。”

“那你住在哪儿?”

“这不是故事。讲点开心的。”他说。

“在医院附近,我认识的一个人快死了,我最近住在医院。”我说。

“我奶奶去世时,住在一个院子改成的屋子里,这个院子之前养过两头猪,后来加上了房顶,她的二儿子让她住在这里,冬天的时候里面漏风。她死的时候,我伸出手靠近窗户,还能接到缝隙里灌进来的风。”我说。

“一个女人吗?”

我把他床边的烟盒摸了过来,那里还放着一只盛着烟蒂的烟灰缸。我给自己点着了,吸了一口。我已经有两年没抽烟了,因为网吧里抽烟的人太多,各种烟草混在一起的味道让人难受,所以在那时候就戒烟了。

“不是,是个老头。”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但这口气就如同鸡蛋大小,接着就被吐了出来。他说:“你先讲个故事吧。”

“那好吧。”

“这倒是提醒我了。”他说。

然后我回到医院,张乔生已经坐了起来,护士在给他换吊水,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份报纸,正在看着,我不知道新闻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他还想关注什么。

“我看过下水道,也见过两个城区的下水道系统,你打算做什么?”我说。

等护士走了,他说:“刚才,地板上有水,这个护士走的时候差点摔倒,我很开心。”

“恶化得太快,这在预料之外。”他说。

“她摔倒了吗?”我说。

他移动着胳膊,但肩关节好像已经锈住了,我走过去帮他立起来,抓了枕头垫在下面,后来我发现这张床是可以调节高度的。

“差一点,但已经让人很高兴了。”

“好。”

“你该告诉她。”

“几乎确信无疑。”

他翻着报纸。

“就是推测?”

“这场婚礼有什么意义?”我说。

“我来是要说,明天,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应该到这里,我会说出自己的推测。”我说。

“他们给我加了兴奋的药物,我今天状态很好。”他写了一张纸条,说:“我明天会把这张纸条给你。”

“想,这件事很重要。”

“做什么?”

“我已经查出凶手了。你还想知道吗?”我说。

“你不是问到那些下水道吗?”他说。

“你怎么在这里?”张乔生说。

“那是怎么回事?”

我坐在这个病房的沙发上,这里总让我想起我奶奶去世时的那间小屋子。

“我已经没有力气告诉你太多事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张乔生醒了,额上还有丝丝的虚汗。

“你为什么要把张翰关起来?”

护士问我跟他是什么关系,我说我是他的狗腿子,护士问为什么他的家人不来,我说因为他以前对家人不好,护士说所以要做一个好人。

“记不清了,他想让我倒霉,因为我让一只牛蛙给他戴了绿帽子,这明明很好玩,但他很生气,不知道为什么生气。谁规定了,在人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就一定要约定俗成地按照那个约定俗成的反应继续下去。”

整个房间一尘不染,亮白得像水晶,不过给人带来的是一种颓丧的灰色气息。张乔生坐在和他的苍白肤色相差无几的病床上,他的桌子上摆了一个深蓝色的花瓶,一只烟灰缸,里面大约有三五个烟蒂。整栋楼除了几个特护病室外,想抽根烟的难度和抓出一只老鼠差不多。

“没有人规定,这是本能。”

他的病房在最顶层,房间有一居室大小,里面设施齐全,一个巨大的LED电视,看起来不是特别合适。房间一侧还有类似厨房的小房间,做了医药室,许多医护用具放在里面,包括一叠毛巾,一次性手套,还有几个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金属盆。

“我一生都在跟这个本能做斗争,所以他作为我的儿子,太差劲,一无是处。”

看着这个躺在床上快要死去的人,对于他我仍旧认为自己一无所知,但我对他的崇敬是真诚的,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肉麻的话也都是发自肺腑,并没有因为庞倩的说法就改变什么。他代表了这个世界的神秘感,他给张翰制造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张翰要找寻出路,但我觉得,迷宫本身就已经非常完美了,最好不要知道更多,也不要知道出口,可以一直维持着迷宫的样子再好不过。

“他只是比较正常。”

张乔生因为身体虚弱,肺部功能衰竭得很迅速,会时不时地昏厥过去,但不论他清醒还是昏迷,据护士所说,都没有一个人来探望他。我在清晨去了医院。

张乔生挪了挪身子,躺了下来,说:“这种亢奋剂是我要求的,但透支得更快。”他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