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应该让他和那些不堪的事情都结束。”
“但他现在快要死了。”我说。
“太道貌岸然了。”
“我听到你跟他说的话,即使不能完全理解,也能感受到你对他的崇拜。”她说。
庞倩抽动了两下鼻子,上面的细纹收缩又铺展开,作为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保养得非常好,根本看不出年纪。但她体态永远是紧绷的,像被看不见的绳子捆着,让人看了也有些紧张。
“你知道我怎么理解?”我说。
她平静地说:“你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不应该被他的那一套说辞欺骗了,世上有很多欺骗人的方法,我知道张乔生是最高明的,他不让人觉得在利益上受了欺骗,他影响别人对世界的解释。但这是最卑鄙的。
“我想让你了解,张乔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做的事情也不是你理解的样子。”
“我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你可以姑且一听。我比张乔生小四岁。他父亲在战争的时候是连长,但他母亲成分不好。我见过他母亲一次,要给我弹琵琶,手指已经很粗了,是疯了的,他爸爸七几年去世。张乔生不喜欢讲他家里的事情,我后来觉得他告诉我的这些未必是真的。他是什么环境里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跟他在大学认识,都学的生物,那年恢复高考,能上学的人很少,但当时我们还不太熟。他上了三年退学了,听说是去参加越战,但没有人会在那时候去战场,他回来又补了两年。等我再见到他,就是八几年了。他还记得我。我们最初认识,是因为在食堂,他打一个男的,菜汤流到我身上了,当时没管,后来他主动要给我洗衣服,在那时候这是不可能的。我印象那么深,因为他把那人的衣服扒下来给我擦。这种性格注定是倒霉的。
“现在不是在威胁吗?”
“那年他欠了很多钱,手指就是那会儿被割掉的,如果不是我帮了他,损失的就是一根胳膊。他讨好我的父亲,因为我父亲研究小麦,他应该是懂一些,我父亲很惜才,他觉得张乔生很聪明,这样落魄是时代造成的。我们结婚的场面在当时算比较隆重,不过他也不太在意。”庞倩脸上有了些许轻松,她好像真的在回忆当时的场面。
“我来是想说服你,但用普世博爱的一套对你显然也没有用,我也不想再用威胁的手段。”
“两年后,我有了张翰。我在父亲的研究所工作,其实我父亲并不是做科研,主要做管理。这时候张乔生跟我说,他不可能做研究,这是不对的。这样,在父亲的帮助下,他去给一个县做党支部书记的秘书,这个县后来划归到市里了。这时候,我才逐渐了解张乔生。改革开放所有人都想捞一笔,跟历史上所有的经济改革一样,第二次资源分配。那个县长私下承包了几个养猪场,规模很大,张乔生这时候做了第一件无耻的事,他帮着书记搞垮了那几个养猪场,其实单单几个养猪场破产没什么,但给的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说法。
“对。”
“张乔生上位了,县长的家族势力很大,那时抢占了几个寺庙的地,手段就不用说了。我们家被闹,我父亲被打成重伤,医院不给治,因为医院也是县长的人,周转几家,书记帮着找到一家医院,但已经晚了。”
“我知道你还在调查。”
我盯着这间整洁的屋子看着,跟许多现代装修风格的房间一样,十分苍白。
“我不相信你。”
“张乔生去旁县做了副县长,但他日子并不好过,就不再跟我们母子一起住,说是怕连累,其实不是,他在那边做了很多不堪入目的事,半年回一次家,我去找就会吵,被轰回来。九几年的时候,我发现他左下腹开了刀,已经一年了,他的一颗肾没了。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除此之外什么都好。他过得很屈辱,跟八十年代欠债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他也非常讨厌张翰。张翰从小就有点胖,看起来有点笨,其实是不笨的。张翰非常敏感,他知道爸爸讨厌他,也想着怎么让张乔生喜欢他一点。他知道张乔生爱听笛子,就学了笛子,想趁着张乔生回家吹给他听,结果张乔生听了之后把笛子掰断了。这件事对张翰伤害很大,我后来怎么鼓励他,他都觉得自己做不好任何事。”她停了停,我以为她要找点喝的,但是她没有动,整个说话的过程里她的脚都没移动过一寸。
“我没有想对你做什么。”她说。
“欠钱最多的时候,我们母子住在他朋友家里,住久了被人嫌弃,连我都受不了,何况是张翰。后来这个接济过我们的朋友,在九几年我们家开始好转之后,没过两年,张乔生就把他支去新疆了。你现在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他除了憎恶什么情感都没有,可能对我还有一点依恋。”她说。张乔生是不会对她有依恋的,不过我没有再因为对方没有自知之明而气愤,我觉得这是有些可悲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想事情。
“你打算干什么?”
“这之后就顺风顺水多了,我早年请人掐过他的八字,也差不多在四十岁开始转运。他去了市区,在公交总公司做干部,一待就是七年。到后来当上了董事长。
“对于你的眼睛,我很抱歉。”庞倩低着头说。
“这中间,有一件大事。张乔生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是个画画的,但后来他回心转意了,我也就原谅了他。”她低垂着眼睛,此刻跟其他开始步入年迈的女性无异。
办公室里没有人,隔音很好。
她接着说:“我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个人的一辈子,他每一步都走得很不光明,也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不过在当时那些困境下,别人未必会比他做得更好。
她没有带司机,张翰也没有跟着她,她跟以前一样穿得端庄优雅。她带我去了一间办公室。
“到现在,他做的事情,也都只是发泄而已,我问他为什么不管城市里下水道口的井盖,他说这样每天都有人掉进去,想想就开心。你懂了吗?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这个逻辑。”
庞倩来的主要原因,是在我的提示下,她找到了张翰。另外的理由,在我揭示凶手的那天才知道。
除了听她讲话我什么也没做,她所讲述的张乔生的这一部分经历,没有写进那些采访中,网络上也找不到这些资料。这里面有多少是她的主观加工还不好辨别,但我觉得她基本上没有撒谎。她的语气里有对张乔生的依恋,和对死亡的惋惜。这些情感并不是假的。在面对一个老太太时,最好的方法就是答应过去,如果想双方都沟通明白,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很快便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关于一只牛蛙结婚那么简单了。
就在我要向所有搅进这件事的人公布答案的时候,张翰的母亲找到了我,她叫庞倩,陈嫣曾告诉过她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