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一个垃圾箱一侧,李宁用塑料瓶子做了一个托板,用宽透明胶卷成绳子,把脱臼的手腕挂在胸前。他用另一只手夹着烟,上面的血已经干涸,颜色很丑陋。
在门口,我撞到一个穿着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眼镜,气质很像王沛提起的,那个因为出版了一本股票书,而躲起来的父亲。但这个人显然不可能是王沛父亲。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惊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背着一个书包,里面看起来很沉。他说:“没事,你先跑。”我朝楼下跑去,在楼道的拐角口,那个老头仍然坐在那里,不过已经睡熟。如果问他,他会说,我大部分幸福的时光,就是在睡觉和喝醉中。说得没错,如果有可能,之后我也要过这样的日子,简直太美妙了。
“我以为你出不来。”李宁说。
但我放弃了。
“怎么不走?”
我站了起来,攥着左手食指,血顺着指尖向下滴落。我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要死了,下次再见到这个男人我一定会死的。我抓着筷子,看着他的眼睛。
“我开不了车,等别人帮我。看你这个样子,他满意了?”
他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想把筷子拔出来。我朝后挪去,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铁质的旧式脸盆,双手握紧,抡向他的脸,并在他倒地后,又猛砸了几下。
“我惹上大麻烦了。”
我将第二根筷子在地板上掰断,在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控制住我的时候,朝他的手掌扎了过去。筷子从他的手背捅了出来。我心里一阵清爽,而全身已经湿透。
我给李宁开了副驾驶的门,他坐了进去,我走到驾驶室。
镜子里,这只天鹅朝一侧歪去,我迅速撑起身体,他用一只手捂着肋骨,那里隐隐渗出红色。我抓住第二根筷子。他伸脚狠狠跺向我的大腿,如同一柄锤子砸上去,我再次倒在地上,他愤怒地站起来。
“会开车吗?”他说。
但筷子显然无法刺进皮肤里,又因为汗水,筷子在手里滑了一下。
“开过两次,在环山路上,难度很大。”我说。
钳子已经要接近第二片指甲。我用尽全身力气,对准他的肋骨刺进去。
李宁没说话。在路上我开得很慢,左手食指一直翘起来。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手心已经湿透,我的左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紧紧抓着裤脚,终于摸到了那双筷子。
“拔指甲这招,是从战争年代学来的吗?”李宁说。
“是因为被压住,所以出不了声音吗?”他说。镜子里,他移动着胳膊,钳子沿着地板,划到了我的中指前端。
“你去问他,现在我也学会了,很疼。”我说。
我不知道是否能听到撕扯的声音,等我被一阵剧烈的痛感侵袭,我看到左手的食指已经失去了指甲,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血和乳白色的组织。
“我一点也不疼。”他摸着他脱臼的胳膊说。
钳子夹上了食指的指甲,我可以在余光里看到,他好像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我可以从床边一片肮脏的镜子里看到,他优雅地用两个关节封锁住了我,柔术的动作极其标准,蓝色的围巾垂在胸口,像一只天鹅。
回去的路上天色暗淡,能看到远处的小山丘,当路上有颠簸的时候,可以看到李宁的眉毛皱了起来。
“去你妈的吧,你个婊子。”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牙齿已经酸痛起来,牙龈的部分如同裂开了一般。
“其实牛蛙已经死了。”我说。
“别用这个语气跟我说话,你现在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李宁看着挡风玻璃。他说:“清一下挡风,上面有死虫子。”
“我赚了点钱。”
“哪个按钮?”我说。李宁伸出手,轻轻点了一下,雨刷就动了起来,有几股水喷到挡风玻璃上。
“你可以做很多事,这有什么好处?”
他说:“整个事情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也这么想。”因为被挤压,我说话并不好受,声音从牙齿的碰撞里传出去。
“我在查是谁杀了牛蛙,你想理解的话,跟拍女演员扣内衣带有点像,但我还是想做这件事。我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发生这么一件事,好像能说明点什么,不能接受做不到,我必须要找出谁杀了一只牛蛙。”
“你在所有环节里,什么都算不上。”他说。
“你真可怜。”
“对我也意义重大呢。”我说。
“是可怜。”我说。
他说:“你不能查整件事是有原因的,如果放任你慢慢来,对所有人都不好。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必要,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李宁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几张红色的纸。是他刚才捂在伤口上的纸。他拿在手上。
他站了起来,走过来,踹倒了椅子,我看到他的腿伸出来,就站了起来,他用手掌大力把我的头压住,我整个被压在地板上,想用手撑起来,但力量太大,我不知道这个看起来非常纤瘦的人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下巴卡在地板上,非常疼痛。他慢慢蹲下来,用膝盖顶着我的左手腕,腕骨好像要被挤碎了一样,而我已经动弹不得。接下来的动作很快,一把钳子触到了地板,距离左手食指的指甲只有两公分,这时,受伤的那只眼睛因为恐惧开始跳动,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头皮像被放进了搅拌机里。
我低下头看那几张纸,在没有被血浸染的地方,我认出那是张翰写信给我用的纸,在市区的文具店根本买不到,是旧厂房用的信纸。
“不用跟我废话。”我说。
“你看着前面,不要低头。”李宁说。
李宁走后,我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思考着该怎么办。蒙面男人并不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钳子,说:“在这里,这把钳子花了五十块。”
“上面写了什么?”我说。
“对,回家睡觉吧。”我说。
“画了些草图。”他说。
“我回家睡觉去了。”李宁苦笑着说。
“我不能停在应急车道吗?”
李宁挪着步子,我给他让开了门,蒙面男人说:“你开不了车,不要让我知道你是出去找人。”
“不能。受伤的人开车跟酒驾一样,要判无期。”李宁说。
蒙面男人打了一个哈欠,眯着眼睛,困倦地看着李宁。
“我还没有驾照。”
李宁的手掌上粘着的几张信纸已经被染透,他贴着墙,缓缓撑起来,一边注视着蒙面男人。
到达市区后,我把李宁送到一个医院门口,找了一个车位停好。他坐在车里,肩膀松弛了,不再紧张,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真是短暂的相会。当时找你居然是为了图省事儿。”
“走吧。”我说。
我把信纸拿过来,上面的血迹干透了,但还能看清那些黑色的笔迹。是一张草图,像是道路,或者电路图。
“我走得了吗?”李宁说。
“这是下水道线路图,我原来见过一个工厂的,这张图纸画得不够细致,但应该是一张下水道图纸。”他说。
我对李宁说:“你先走。”
他费劲地推开车门,下了车。我把信纸收起来,放在口袋里。我们走进了医院,挂完号,坐在大厅里等着。医院里十分昏暗,周围有挂吊水的人,他们偶尔会转过头来看李宁捆在胳膊上的瓶子。我们在医院里坐了大概有一个小时,谁也没说话,他可能在想自己的事情,包括之后的一段时间怎么按快门什么的。
李宁走过去,想抓起他的烟。蒙着脸的男人把胳膊一劈,李宁大叫一声,我看到他的手腕已经脱臼,手掌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弯曲着。李宁想挥起另一只拳头,但被速度快到看不清的一脚踹开,李宁重重撞在墙上。李宁脱臼的手掌被地上的啤酒瓶碎片割伤。他从地上抓起几张信纸,捂在已经通红的伤口上。
这时,手机上显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猜测是蒙面男人,于是按了接听。
“你已经找到这儿了,可以推测下他被抓到哪儿了。”他说。
“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是张翰干哑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医院门口,站在那儿听着电话。
“抓到哪儿去了?”他说。
“目前有两条下水道系统,其中的一条管道是沼气。最近在调试第二条管道,井盖常年开启是为了不让沼气堆积,泄漏的气味让人形成习惯,不会怀疑这有问题。厨卫垃圾在向东往海边转移时堵截在东城,那里处理了全市大部分的厨卫垃圾。”
“他被人抓走了。”我说。
“牛蛙是你杀的吗?”我说。
“好了,先完成第一件,张翰除了这里,还会去哪儿?”他慢条斯理地说。
“牛蛙死了?”他说。
“你谁啊?怎么拿着我的烟?”李宁说。
“我不关心别的。”我说。
“第一件,我得让你们说出,张翰会去哪儿。第二件,不管最后是否告诉我,十个指甲都不能在你手上了。”他说。
他气喘吁吁,“你要记住我说的话,环保工程是假象,当初银行大批贷款拨出去,有一个条件……”他停住了,好像见到了什么人。
“那他妈是我的烟!”李宁喊着。
他突然变得缓慢,伤感地说:“昨天,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蟑螂。”然后传来手机摔在地上的声音。
“马上,会发生两件事。”他说。
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说给我听。我只确认了他没有杀牛蛙。
我把门向后推去。
因为困倦,我直接回了家。在路上,我看到一家乐器店,里面挂满了木琴,角落里还摆着一把古筝,我在乐器店里买了一只十孔口琴。
“把门关上。”他说。
到家以后,我把冰箱搬到门口堵上去,给眼睛滴了消炎液,然后一直睡到第二天。这一觉睡了有十三个小时,醒过来后精神好了很多,手指上已经有些化脓。我去了厕所,用上一次买的酒精和棉球清理了伤口。这根手指现在只要看一眼就会浑身难受,我贴上了白色棉布。
这次,他在脸上蒙了一块浅蓝色的围巾,看起来应该是整栋楼最为清洁的事物了。在那张跟房间很不协调的廉价电脑桌上,摆着一条苏烟。
我找出口琴,尝试吹了一下,但声音总是很杂乱,连单音也无法吹奏出来。
“他是谁?”李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