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能捡到书的地方。”李宁嘲笑地看着我。
“信里有些线索,我们先要在这片儿找一个能捡到书的地方。”我说。
我也笑着看着他。我说:“不是可以在垃圾桶里捡到的杂志,也不是地摊上可以随手扔的书,是一本要放起来的书。”
李宁吐出一根茶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嘴里了。
“书都得放起来。”李宁继续咂着嘴,好像还有茶叶根。
“没有。”我说。
“那我们找找那个把书放起来的地方。还有别的线索。”我说。
“对,他们应该不会隐瞒,因为根本不认识张翰。如果认识早就送回市区了。”李宁说,“那现在怎么找,信里写地址了吗?”
“我看看另一条线索。”
“这年头,干各种离谱勾当的人都长得很普通。”我说。
“他去过下水道,可以沿着下水道找。”
“很普通。”李宁说。
“很好。”李宁说。
“带他走的人长什么样呢?”
我朝派出所走。李宁在背后说:“你自己去问吧,我不想让人笑话。”
“很值。”李宁说。他说完就进了那间小屋,我在外面等着。过了两三分钟,李宁走出来,我们出了派出所。李宁说:“带张翰走的人,他们不认识。张翰是从一个超市门口带过来的,躺在那儿有半天了。”
我进了派出所,看到那两个人居然还在玩那根球杆,球杆摸来摸去快要变成旧的了。
“很贵的。”
“这一片儿有图书馆吗?”我说。
“挑得好,女人其实不懂,碳素的最漂亮,还轻,她们能玩起来就觉得挺好。”
“什么?”平头说。
青年笑了笑,说:“对,特意挑的。”
“能找到旧书的地方。”
李宁走过去,看了一眼台球杆,说:“我就是一点小事。这杆好,送女友的吧?”
“你刚才不是来过了吗?”坐在平头对面,戴着警帽的男人说。
“跟谁打招呼了?”一个平头青年说。
“那个酒鬼没人认识,他也不住这儿。”平头说。
李宁直接朝一间小屋走去,那两人停下来看着他,李宁说:“打过招呼了。”
“我知道,现在想找一个有书的地方。”我说。
办公室里总共两个人,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拿着一根光亮的台球杆研究着。
“这一片儿没有书,如果有就在我们局里,有《故事会》《天下警事》。”平头说。
我们直接到了那个派出所,把车停在草地上。李宁下车时,车门关不上,他先是爱抚了这辆车,沾了一手灰,接着他狠狠地用肩膀撞了一下才关严实。
“那叫杂志。”戴警帽的男人说。
“对,我今年三十五岁,开着辆跟我一样的车,有什么不对?”
“那就一本也没有。”平头说。
“谁都不想白跑一趟。你一说话跟这辆车真是太般配了。”
“比如有人捐赠旧书,然后别人来领走,有这样的地方吗?”
“你又不认识,我的人脉里你一个人也不认识,你就捡现成的就行,如果我今天一无所获,你就去明天那个发布会拍那个女演员挖鼻孔扣内衣带,明白了吗?我可不想白跑一趟。”
“这里是派出所。”平头说。
“谁?”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说。
“给一个混蛋塞了条苏烟,我不是说了吗?”
“去年,有个偷书贼。”警帽说。
“我压根不想听你讲这些,今天出来主要是找人的,你怎么知道张翰关在哪儿的?”我说。
“什么偷书贼,在这片儿?”平头说。
“看看你这副嘴脸。”
“在你还没有因为收了几张超市卡被调过来之前。”警帽说。
“本来就是这样。”
“你接着说吧,一定要说清楚这些,我一张超市卡也没拿到,根本轮不到我。”平头晃着肩膀说。
“我能说什么?你没有见过,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失去三分之一体重的样子,就算这样,还要问自己该怎么办。就是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接受就好。我有一些混蛋同事,他们后来跟我说,不要再自作多情了,谁需要你同情?你又好到哪儿去?好像我这样想问题就是高他们一等,其实我们都很卑劣,我知道,但他们觉得这很正常,卑劣很正常,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每个人觉得卑劣很正常,所以才会有钻到车底下诈钱的,有嫖宿十几岁小孩的,这都很正常,只要你接受了卑劣是人的一部分。”他把烟朝路边弹过去。
警帽说:“偷书贼从白屋被带过来。一个酒鬼去白屋偷书,然后两个酒鬼把他领过来了。像你说的,白屋会捡一些书过去,可能用来上厕所。”警帽说。
“你怎么说的?”
“然后呢?”平头说。
“我做暗访,有个跟我妈一样年纪的人,来的时候体重有一百四十斤,几个月后九十三斤,她最后接受我的采访,说,我老伴糖尿病高血压,每天需要很多药,我有三个孩子,都在外地不管我们,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我们要把他们轰走,但他们不走,最后把那个偷书贼锁在暖气上待了半天,然后放他走了。”警帽说。
“你可以接着回去做暗访。”我说。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真的。”平头说。
他接着说:“浪费时间的人都该去油锅里炸一炸。大部分新闻,都是一帮狗崽子,带着猎奇心去采访的。做我们这行的心里都是臭大粪,每当别人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就像狗一样凑过来,其实非常麻木,然后装作一副关心的样子,别人的遭遇除了让他换一篇稿子外什么都算不上。假心假意地过来,恨不得别人生出猴子来,这只猴子最好也能说两句,来,跟我讲两句,你妈什么心情,怎么想的,你觉得你未来的出路在哪儿,对得起家人吗?我这么说可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而我都在干什么呢?要么就是拍某个女人挖鼻孔,或者买了新的高跟鞋,要么去发布会和一群狐臭的人挤在一起,看谁又说了哪些漂亮话。背后那几个没文化的经纪人写些蹩脚的稿子,念出来还觉得自己挺好玩的。”
“你没拿到超市卡也不像真的。”警帽说。
他喷着一口浓烟,接着说:“不知道这个新闻为什么这么火,我实在想不通,天底下的人都没事做了吗?”
“太感谢了。”我说,正打算离开。
“瞎得好。”他说,看起来他并不相信。
“你想要做什么?”平头说。
“瞎了。”
“我们要找的人欠了一笔钱。”我说。
他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估计也就是这种事,但你肯定要不回来,他只要有两毛钱都不会去白屋。”平头说。
东城区比西边要远得多,从市区出来,沿着高速又过了两条河,中间可以看到新建的高速铁轨,火车从冷冰冰的平原上穿过,李宁的左手支在窗户上,夹着一根烟,血丝在他眼睛里织出一张网。如果有风吹进来,他就眯起眼睛,远处的公路笔直灰暗,挡风玻璃上贴着几只已经稀烂的昆虫尸体。
派出所的院子里有一只野猫,趴在一块水泥台子上,它身旁是一个铝制的已经坑洼不平的饭盆,里面有混了菜汤的米饭。
接着我跟李宁碰了面,他开车来接我,这辆车像是从战场上归来,灰头土脸。我们上了那条高速公路,向着东边行驶。
李宁敞着他的车门抽烟,我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你的精力和时间,对别人来说连根烟屁股都算不上。”
他说:“现在回去正好可以赶上晚饭。”
“我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上面。”我说。
“要去白屋。”我说。
“但你没有为任何一个信息付出过任何东西。”
“为什么?”
“还不赖,这个交易很值得。”
“去看一看,反正也不会死。”
“为了知道那个派出所的位置,我送了一条苏烟。”他说。
白屋在市区和空城之间的地方,这里有一片老小区,都是五层的旧式楼房,因为拆迁,大部分人都已经搬走。旧社区里通常会有栋三层小楼做居委会,这里的白楼就是从居委会改造来的。从远处看,这栋灰不溜秋的小楼长得有点歪。
中午,李宁回复了我的留言。
社区每隔半条街就会有一个巨大的蓝色垃圾屋,里面飘出浓重的臭味,可以蔓延半条街,这样,整个社区几乎都浸泡在垃圾的气味里,我受伤的眼睛也疼痛起来。李宁从进了社区后,烟就再也没有断过。
在街上的时候,我再次闻到下水道口冒出的那股异味,比以前更频繁了,但根本没人关注这个。在陕西面馆里,我听到几个年轻人打算去参加牛蛙婚礼的讨论,他们认为和节假日重合,与其去电影院如坐针毡地看电影,不如去见识下那场婚礼到底什么样。这场婚礼的影响超出我的预料,等我来到报摊上,才看到关于这场婚礼,每天都会有报道,跟本市所有的杀人案、抢劫案一起。这说明有人在刻意渲染这件事,并且希望越多人知道越好。最终造成的结果,很可能是无数的人涌向那条街,跟狂欢的性质差不多。我在泰国参与过一次泼水节,在清迈城。清迈城是一个围墙围起来的方块,方块外有一圈四方的人工河,河水污浊不堪,是浓绿的颜色,只在每年泼水节前夕注入一次新水,水面立即高涨到跟堤岸持平,颜色会略微变浅。有一半的水从那条粉绿色的河水中来。如果在街上骑车行驶,会有人抱着巨大的脸盆泼冰水,鬼才会相信这是祝福的意思,那一大盆冰水的冲击力,需要绷紧身体才能让车不摔到马路中间去。所有人从水沟里盛出带着腥臭的一盆水,向对方头顶浇灌下去,寓意为用圣洁之水洗涤灵魂。我在被洗涤过的当天就得了皮炎,手掌上生满了红疱疹。到夜晚的时候,大街上随处可见醉醺醺的人,并在凌晨两点之后,四散到遍布在整个小城的旅馆。狂欢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在我的眼里,张乔生所做的事都可以归到狂欢中,所以婚礼被渲染开大概也是在他的控制下,除了他,别人做这件事会承担风险。
“如果找不到他,你就去吃一口垃圾。”李宁说。
第二天的清早,我打电话给李宁,还是电话留言,于是给他留了信息:被牛蛙戴绿帽子的男人有了消息,现在只需要查出,他前天是在东城哪个拘留所被关了一夜,我们基本上就可以找到他了,我手上还有他的两封信。
我们进了白屋,走廊已经被改造过,变得极其窄小,而且气味比街上还要过分,让人觉得空气似乎都带着某种颜色。在离入口两米远的地方有块木板隔出的小房间,中间有扇橱窗,四周贴满了小纸片。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看电视,她身上是件褐色外套,脚上穿着黑靴子,上面不知道沾了什么,坐在一张半米宽的床上。我敲了敲橱窗,中年女人回过头来,看着我。
王沛打了个哈欠便挂掉电话,我最后听到的是她倒在床上的声音。
“东西放在门口,写上人名就可以走了。”她说。
“我想一想。”
“我找人。”我说。
“如果你打算约我,不要再说带我去个好地方,然后就跑到东边那个鬼城了。”
“找谁?”
“也不是没可能。”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略胖,这里有放旧书的地方吗?”我说。
“问了,我说的是,担心这个人哪天死在路边。”
“你找人,还是找书?”她挠了挠下巴。
“我记下了。老板没问你为什么要打听他?”我说。
“先找人。”
“上次碰面,后来我找以前的老板吃饭,问了张翰的近况。他前天给我来了电话,说张翰在东城拘留所里关了一夜,这中间,张翰给他打了电话,他过去的时候,张翰已经被别的人带走了。”她懒洋洋地说,说完呼了口气,好像解决了一件大事。
“这里没有三十岁的人。”她说。
“有过,但以后想起来也没事。”
“他告诉我来这儿了。”我说。
“你没有这样过吗,一件事,就是想不起来,接下来就什么都做不好了,睡觉也不踏实。”
“他告诉你了?那你就上去找,我不会陪你走一圈的,你自己上去。”她说完,继续转过头看电视。
“明天再说也不迟。”我说。
我们离开那扇橱窗。李宁望着幽暗的走廊,不时可以听到哭泣声、叫喊声,他说:“还要上去?”
“是啊,一直记不起来,结果就没睡着。”她说。
面前的楼梯像一块被啃过的烂骨头。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楼梯中间的拐角上,一个老头蹲在角落里,刚才哭的就是他,我们没说话,老头根本就看不到我们。李宁低声说:“还有这种地方。”
“好像刚睡醒啊。”
“如果你以后酗酒,子女不孝,也会来这儿。”我说。
“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她声音里还带着倦意。
“我还可以找个铁轨躺上去。”他说。
过了十二点,我接到王沛的电话。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说:“你们是外面来的。”
回到家之后,我再次将牛蛙的尸体解冻,用这把剪刀对着伤口,伤口跟那奇怪的刀口十分吻合,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我直觉应该就是这把剪刀了。扔剪刀的人显然比较匆忙,或者臂力不够,本想扔到河里去。这就根本不可能是那个蒙着脸的男人,以他的臂展,这把剪刀可以扔到楼顶上。喝醉酒的张翰估计也扔不过去,但他为什么会找这样一把样子奇怪的剪刀?
“我们找人。”我说。
然后我沿着栅栏走,在社区南侧,听到细微的水流声。栅栏有两米多高,最上面是矛刺,虽然不算锐利,但翻过去还是容易刮破衣服。我沿着它继续走,找到中间有石柱的地方,用手攀住石柱翻了过去,这边有股野草和湿泥的气味,河水也不清澈,顺着风飘过一股生涩气息。从栅栏到河边大约有七八米,这是条人工河,只有四五米宽的样子。我在想为什么清洁工会跑到栅栏的这边,又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河上铺着厚厚的铁板,从这里走到大路不需要在社区里绕来绕去。大概他是拉着东西过河的时候发现了剪刀。
“你带什么了吗?”中年男人说,“这里是共产社会。”
我敲了陈嫣家的门,没有人开门。我把两盆植物放在门口,就离开了。
“什么也没带。”李宁说。
“我走了。”他提了提那件往下坠的衣服,驼着背走远,背影看起来还算高兴。他住在其中一栋楼的地下室里,我看到他向那个冒着光的洞口走去。
“那你谁也找不到。”他看起来有些生气。
“很好吃的牛蛙。”我说。
“有没有一个三十岁的胖子来过?”我说。
“好吃的牛蛙?”
“我说了,你谁也找不到。”
“这是把杀了牛蛙的剪刀。”我毫无隐瞒的意思,毕竟剪刀是他找到的。
“我有五十块钱。”我说。
“在栅栏的那边,河边上,快掉进水里了。上面的血,是有什么含义吗?”他说。
他伸出手,我对李宁说:“给他五十块钱。”
“在哪儿找到的?”我说。
“为什么是我给?”
“它对我没什么用。这罐啤酒还不错。”他把啤酒放进口袋里,那件深蓝色的衣服被坠得往下滑了一截。
“我的包在你车上。”
“怎么谢谢你呢?”我把剪刀重新包好。
“你根本没有带包出来。”李宁也非常气愤,他从钱包里找出五十块,因为太匆忙,我的确没有带钱包出来。
那把剪刀包在报纸里,我一层层拨开,最后看到的是一把长相奇怪的剪刀,非常瘦长,刀刃上带着暗红色的干涸血迹。
中年男人说:“倒数第二间,住在隔壁的人死了,这个人刚来,比你们早到一会儿。”
“那算我吃点亏,我回去拿剪刀,你去拿啤酒。”他骑上空荡荡的板车。
“怎么可能?他就算在这里也是几天前的事了。”李宁说。
“但车厢里应该有罐啤酒。”
“我怎么知道。”他一把抓过钱,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递过来一双筷子,说:“不要以为我是见钱眼开的小人,这里就是这样的,你可能会用得上。吃东西的时候最好不要用手,会得肠炎,搞不好会死人。”
“那没办法了。”他说。
我接过那双筷子。他踉跄着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找不到了。”我说。
“扔了吧,比手还脏的筷子。”李宁说。
“我找找,可能还留着。”我掏出钱包翻找,那张纸币找不到了。
我把筷子放进口袋里,我知道不管别人送了什么,都应该拿着,不然对方会觉得自己不受尊重,哪怕在这个矿坑一般的地方。
“当然记得,你捡到了本该归我的一块钱。”他说。
我们沿着走廊朝里走去,比想象的要长。走廊的地板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塑料瓶,天花板上挂着油脂一样的东西。走到倒数第二间房间,李宁用脚轻轻顶开门。这是很狭小的一个地方,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就占去一半空间,正对门的是一扇木框窗户,玻璃上糊着报纸,可以看到已经变脆泛黄了的透明胶带。
“你记得我。”我说。
他正坐在那里等着我们。
借着不远处的路灯,我回过头,清洁工老汉坐在他的三轮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