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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坏人不能做环保吗?坏人对大自然未必不好。”她说。

“一周以前,我见了一个坏人,之后听说他做了很多年的环保工程,我不相信。”

“也许吧。”

“你要在这个公园找什么?这个地方太大了。”

我们走出了处理厂,沿着马路返回,周围是一片荒地,向远处望去,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楼,它们替代了树的位置。

“就当是逛公园吧,我们快要回去了。”

王沛说:“我只是有点意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进来了,好像学生或者其他什么人,只要他们想进来看一看,都可以。作为一个工厂,这有点不合理吧。”

“我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要跟你来一个垃圾处理厂。”王沛说。

“里面都是废弃的东西,来看看他们也损失不了什么。”

果真是没什么好看的。

这一趟,我除了确定这是个垃圾处理厂之外,没有任何发现。

我和王沛围着三个大房子走了一圈,在后面,还有大型的仓库和沥青马路,有的仓库门口堆着乱糟糟的金属块、铁丝、金属壳,这些东西纠缠在一起。马路上,我看到一辆底盘很低的货车开了过去。

晚上八点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市区。在送王沛回家的路上,有家四川火锅店,里面人很多,我们就进去了。

“你可以进去看,别让我看见你偷东西。”司机从他手里接过暖瓶。

“你脸上的伤还不错,好得比较快。”她看着菜单说。

“我能进去看看吗?”

“那说明,新的伤马上要来了。”我说。

“你是学环保的?有学生来参观过,一大群,屁也不懂,不知道学了什么。”他说。

“你的眼睛,真的是角膜炎?”她看着我。

“就来看看,听说这里有个垃圾处理厂,来看看。”我说。

“是。”我说。

他说:“你是干吗的?”

菜品端上来以后,王沛在吃东西的间隙说:“我爸爸也得罪过很多人,他在大学里教经济,自己炒股,写了本关于股市的书,很多人按着书里教的买股票,赔了很多,我爸就成了罪人。”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笑了起来。我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那些人做了什么?”

“找老李。”我说。

“有个人找到我们家的地址,往门上泼了油漆,站在门口叫骂,当时我妈受到惊吓,搂着我,我在家里四处找,最后端着猫砂盆出去泼回去,虽然效果不及油漆,但猫砂也五天没有换过了。”

中年男人朝我走过来,晃了晃手里的暖瓶,说:“你要找谁?”

“你出去了不会挨打吗?”

“我告诉他了,他怎么进来的,你睡觉了?”司机说。

“我泼完就赶紧关上门,我妈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她总说这件事不能怪写书的人,何况我爸也赔钱了。那天她吓得哭了,我就陪她哭,主要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门口的人说你等着,之后一直等到现在,他也没把我们怎么样。”王沛说话期间,菜已经陆续上来。

“你告诉他了吗?”中年男人笑着说。

“那你爸呢?”

他低着脑袋看了我一眼,又盯了王沛一会儿,朝旁边走去,一个戴着贝雷帽的中年男人提着个暖瓶。司机说:“他问我这里是做什么的。”

“他啊,不知道躲在哪儿呢,我也不怪他,你不能指望一个中年人改变性格,他们面对很多麻烦也未必认同自己的反应。”王沛把两盘子肉全都倒进了涮锅里。

“是啊。”我说。

“没准是这样,他躲起来,可能会更痛苦吧。”

“做什么的?”他说。

王沛抬起头,说:“炸酥肉你吃吗,怎么不点份炸酥肉?”

“这是做什么的?”我指着那个大门,说。

炸酥肉很快就端了上来。我一块也没有吃。王沛说:“你怎么不吃啊,四川火锅炸酥肉最好吃。”

我把车停在门口,和王沛一起走了进去。卡车车尾对着大房子那三米多高的门,车开进去以后,司机就走了出来,提着脏兮兮的水壶。

我说:“我做过关于炸酥肉的梦。”

我们继续沿着没人清理的马路寻找,在中午,终于找到了一个有人聚集的地方,有辆大卡车正好向里面行驶,带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在门打开的时候,我得以看到里面的样子,与外面天壤之别,一点也没有破败寂寥的气氛。里面有几栋三层楼高的大房子,像是做分类处理用的,在远处有个长得像水塔的金属建筑,巨大异常,看起来很有气势。我想着这一次查探,也许可以确定李宁所说的一部分。

“说啊。”

我骑上摩托,绕着几个社区逛了一圈,碰到一个女人,问她知不知道垃圾处理厂,她好像是外地人,听不懂我的话。王沛听到后吃了一惊,她说:“垃圾处理厂!”

“梦里这些肉条飘在天上,下着雪,很冷。”

“我也不喜欢这里。但我们还没有到目的地。”我说。

“然后呢?”

“这也是你的好地方吗?”她说。

“我就蹲在一个棚子下面看着,看一整夜,雪越来越厚,盖到下巴的时候就醒了。这个梦做过很多遍。”

空城区里其实是住着人的,比较少,一排排的楼房都蒙着灰尘的感觉。最边缘的几栋楼修建了一半,窗户是黑洞洞的。我走进一个社区,地上的砖石缝隙里冒出绿色植物,泥土被雨水冲洗出的痕迹铺在上面。这个社区的一楼是商品房,一排落地窗,有的被人砸破了,玻璃上布满泥点,污迹斑斑。在拐角口,我还看到一只野狗,不知道它可以吃什么,但一点也不瘦。

“所以你就不吃了?没有因果啊。”

“我就预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说。

“自从梦见过就不吃了。”我说。

路过休息站后,继续向西,又行驶大概有二十公里,是条略窄一点的沥青路,路旁生着野草。沿着这条路,我们到达了空城区。

“那就太遗憾了。”她说。

伦黄道的路牌已经过去了,休息站被甩在身后。我带着王沛来,是认为她比我更敏锐,比如一张看了几十遍的照片,她瞄一眼便知道别人观察不到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敏锐过。

“是啊,不只是遗憾。”

“有时也分开做吧,还是应该专心些。这条路怎么有点熟,不会又是那个休息站?”她指着前面说。

在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去结账,看到有个人没注意,踩到了坐在他后面女人的脚,地上有刚掉下来的小料碗,女人的鞋子蹭上了蘸料,两个人开始争吵。我回来时,已经变成两桌的人吵起来,他们愤怒,咒骂,推搡。

“一边吹口琴,一边看电影吗?”

王沛说:“我们出去看,一会儿这些油水弄到身上就不好了。”

“吹口琴,看电影。”

我们走出来,站在橱窗外,街上又有些人聚了过来,隔着玻璃看着。两拨人动起手,最初是啤酒瓶被打碎,然后椅子也举了起来,每个人声嘶力竭,满脸通红,最后桌上的火锅终于被端起来泼了出去。那嘶叫声隔着玻璃也可以听到。

“时间自由了做什么呢?”我说。

“真过瘾。这个地方,就是这种事最有意思,两辆车刮一下,或者走路撞着了,都会出来叫骂一顿,然后打起来。”王沛盯着玻璃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有点伤感。

“是啊,需要考试,还是挺严格的。我上次吃了那个破旅馆的亏,其实在大型宾馆做前台不会那么烦的。”

“一直如此。”

“你是自己来应聘的?”

“真是让人爱死这个地方了。”她说。

她说:“本来我是想过的,小的店时间会自由些,客户要求也不会那么多,但没有大店的福利好,工资也会少很多。其实美甲圈也很小,不同的店之间也都会认识,好像最初一批培训的就那么几个地方。”

我们离开了火锅店,那时已经有警车赶来,不过应该起不到什么作用,两边各给一点钱就可以,只要去提款机取一点钱,悄悄塞到他们手上,他们就会拿着。然后去医院治疗一下烫伤,这件事就结束了,跟每天发生在公交车上,小巷里,大排档里的所有事情都一样。

我带着她,走了跟上次差不多的路,今天一直阴天,但没有下雨,空气像冰过的果冻。高架桥上排着长长的汽车队伍,向南望去还可以看到张乔生投了关键一票的地标建筑。

“我表姐不能怀孕。”我说。

再出来时,她的衣服又换了,整个人看起来又有点不太一样,身上是条黄色的裙子,外面套了件白色帽衫,头发散开在脑袋两侧,和肤色靠在一起黑白分明,比我最初见到她时还要清爽。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角膜炎。”我说。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了,这会有多困扰?”

她又转过头,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想了想,说:“你们关系好吗?”

“这次是个好地方。”我说。

“不好,一直是互相仇视。”我说。

“又要去看猪?”

“为什么?”

“穿件厚点的衣服。”

“我看不顺眼她的方式。”

“我先去换衣服,刚才在收拾工具。去哪儿?”她说。

“不能怀孕,说不好,在很多方面就不能选择。”她说。

在楼底下,等到四点五十,我拨了马尾女孩的电话,震动两声后就被拒接了。一分钟后,她从里面走出来,穿着蓝色制服,她的头发也收拾了,不再是宾馆里压在前台桌子上的凌乱模样。我看到她的胸针,上面写着“王沛”,这应该是她的名字。

“我之前很多年都没有跟她联系过,最近见过几次面。”

第二天的下午,我按照她给的地址,找到了那间美甲店,门脸是两块大玻璃,里面白晃晃一片,非常整洁,玻璃后面有扇屏风,上面是白色的宣传海报,只在中间有片圆润的指甲,跟那些乱糟糟的小美甲店风格很不一样。我进去看了一圈,这家店是两层,楼梯处挂着两张油画。在一楼有几个人在修指甲,她们的工具很多,摆满了两个盒子,有人问我要不要做指甲,我摆摆手要出去。然后我看到了张翰母亲,她应该认出了我,表情有点奇怪,也许她是在做指甲,我走出门去。

“她结婚了吗?”她说。

我对着镜子看着左边的眼睛,它看起来像浮了一层油脂,颜色暗淡。如果别人看到,会认为是角膜炎之类的疾病。所以我没有准备墨镜。

她对张翰的事一无所知。

“那倒不必,多待半小时我就很难过了。”她说。

“说不好啊,算是结了吧,不过一个人生活。”

“好。我可以五点到。”

“听起来,应该很痛苦。”王沛说。

“你要约我吗?”她用手遮住话筒,于是声音小了些,“这里人际关系很复杂,你最好四点四十五再到,多工作一刻钟很关键,不然就越混越惨喽。”

我载着王沛来到一栋楼下,她下了车,我抓过她的手,吻了她一下。她停在原地,恍惚了几秒钟,走向单元门,开了密码锁,走进去并轻轻关上铁门。我站在楼下,看到上面有一层亮起灯来就走了。

“那四点半我去找你。”

之后我找到一家夜间营业的花店,店主已经快要下班,在整理地上散落的枝叶。我买了两盆植物,说不上来叫什么,问过了店主也没有记清楚名字。我把它们放在塑料袋里,保持好平衡,挂在车把上。我想着可以找陈嫣,问她知不知道张乔生在做环保的事情,这听起来更像一个笑话,他有时间做环保,为什么不把全市的井盖先换一批,在工厂里堆砌的那些废铁渣也比现有的井盖好些。还有别的原因,就是我想起她心情就不太好。

“四点半之后可以。”

到了陈嫣所住的社区,喷泉里的水已经显出淡黄色,池底生起了青苔,这个城市的喷泉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在开始喷水的一个月之后,便永远沾上了青苔,过一段时间,还会有各种水生昆虫在里面,夏季时水面的上空会盘踞着几百只蚊子。我把车停在喷泉处,这里有个路灯。我顺着一条小路朝陈嫣家走。

“明天有事吗?”我说。

在路过三个垃圾桶时,我听到有人跟我说话。

晚上,我给马尾女孩打电话,上一次并没有问她工作的地点在哪儿,而且,到现在为止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很瘦弱,坐在摩托车后座时,几乎没给发动机造成什么负担。

“剪刀找到了吗?”声音很苍老,听起来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