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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我什么也不清楚,你是谁?为什么?”

“我该走了,现在你都知道了,也见到了,清楚了吗?”他说。

“看来你什么也搞不懂。”他说。

“原因呢?”

这个男人以一种快得令人惊恐的速度,打了我太阳穴一下,我瞬间就蒙掉了,眼前像盖上了块幕布。等我再次能看清东西,已经趴在了地板上。他站在我的背上,我胳膊的关节处被他踩着,那是双硬如磐石的皮鞋。他用手掰住我的下巴,那双乳白色的手跟金属一样冰冷坚硬。我尝试跪起来,但胳膊几乎被斩断一样疼痛。他把我的脸掰到一侧,我能看到那双褐色皮鞋深深嵌进我肘部的关节里,像擀面杖挤压着面团。

“可以告诉你,那件事是我做的,这算是安慰吧。你再猜下去,就令人厌恶了。”

我的余光看到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他拧开瓶盖,我挣扎的力度只是使他轻微晃动了一下身体。他蹲下来,肘部抵在我的太阳穴上,让我的脑袋再也无法动弹,铁条一样的手指撑开了我的眼皮。

“张乔生让你来的?”我说。

疼痛从眼眶里炸裂一样穿透了后脑勺。之后,这痛苦如同瞬间生长的根须,穿刺进整个面部,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失。我感觉到那带着腐蚀性的液体沿着晶状体包围了一圈,几乎可以听到烧灼沁透的声音。

“牛蛙的事,就不要再查了,不然也会牵连你的记者朋友,虽然我还挺喜欢这双手,但如果你继续查下去,这十个指甲就要去别的地方了。”他说。

我看过很多电影。很多很多电影。而在这只眼睛瞎掉以前,我完整的,看到的最后一部电影是电影院里的一部烂俗喜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进那家电影院,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决定。在令人发指的疼痛里,我看到一只腐烂的,巨大的鲸鱼离我而去,沿着地板漂浮到楼宇之外。这种安排真是太可笑了。就像,那天我跑到银行里去问黎凯杀没杀牛蛙。他认为自己的女人宁可嫁给一只牛蛙,也不想跟他在一起,这种混乱的逻辑让他崩溃了,他对我说:“我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他没有杀掉牛蛙。

“作为男性很好看的手,比例正常,非常匀称。”他说。我把手抽回来,感到有点诡异,又摸不清他要做什么。

我的左眼在到达医院以前就已经看不到了。至于那个男人去了哪儿,什么时候离开,我都不知道。能站起来的时候,我跑到医院里,他们说我的眼睛被滴入了一种液体。这是怎样一种屁话,被滴入了一种液体。总之角膜已经被破坏了一半,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再看到光影。我花了很少的钱就出了医院,因为根本没什么可治疗的,带回来的药用来涂抹肘部的瘀伤。

手翻转过来,上面还有在花坛边上磕撞的伤痕,已经结痂。

当天夜里我去了派出所。我说我的眼睛被人弄瞎了,他们说是谁弄的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他已经走了。他们说你备个案吧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我说你们打算怎么调查?他们说破案过程不能公开给普通民众,要我回家等着就可以。我说这个流程就跟我以前丢失摩托车一样,已经过去五年了,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们说你口供在这里,我们会慢慢研究的。我说如果瞎的是你就好了。他说你再口无遮拦就把你抓进来。

他把手伸出来,等着我,我看到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非常细腻,更像是女人的手。我几乎猜不到这个人接下来的任何一个行为。我伸出了手掌。他说:“背面。”

我就走了。

我说:“真他妈恶心。”

我仍然记得最近去电影院的那个下午,我本来打算叫马尾女孩,但没有,我走进电影院,看了一半出去上厕所,厕所上贴着一张宣传画,让人撒尿要离得近一点,这张宣传画让我觉得一切都无聊极了。我想了想,这电影实在太烂了,还是回家睡觉吧。而当时心情很低落,也许根本没有,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他用手晃了晃那个已经空了的易拉罐,说:“给我看看你的手。”

夜晚的时候,我的眼睛刺痛,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连去卧室的力气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卧室里放着几千部电影。我的视线大概少了四分之一,左眼能见到的光比之前更少了。除此之外,我觉得自己像活在二维里。

“你可以找到我,也能找到张翰,我可没办法知道太多,现在连你是谁都不清楚。”

第二天醒来,我在沙发的一侧发现了一卷报纸,大概是那个男人遗留下来的。我打开报纸,坐在沙发上。我想试试阅读文字跟以前有没有区别。这份报纸只是当天的日报,没有刊登关于婚礼的消息,热度似乎过去了,或者没有新的信息公开出来。但其中一个版面,我看到一则新闻,讲的是在东城靠近空城的附近,一栋收留酒鬼的楼。

他向前坐起来,重新调整了情绪,我这时才感到一丝恐怖,这个人身上有种古怪的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他说:“你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是真不知道?”

记者在东城区一家专为长期酗酒者设立的医疗机构里待了一段时间。这里总共住了二十七名男女患者,他们都是晚期酗酒病人,沉醉于酒精中无法自拔,终日都在重复着这种自毁行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紧闭着嘴唇,一副思索什么的样子。

这些晚期酗酒病人之所以来这里,只是为了拖延死神到来的时间。

“那就滚远点,开窗户跳下去吧!你很生气,你把自己的生气看得有多重要。”

在东城区,有一幢叫作“白屋”的房子,我相信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从我妻子一个曾在那里工作过的朋友那里,第一次听说了有这样一幢屋子。她告诉我们,如果你为了喝酒连命都不要了,就可以去那儿。于是,我打算亲自去看看,做一篇采访故事。我花了大概两个月时间,才劝服了白屋的管理员让我进去。在后来的六个月里,我又不断地返回白屋,进行更细致的访问。这幢三层楼的楼房已有四十年历史,是一座旧式建筑。每层楼都住了人,而且都特别脏。

他闭上眼睛,眼皮抽动,说:“我很生气。”

住在这里的人从早喝到晚,你不能相信他们的任何言行,因为他们已经彻底被酒精毁了。

“一般会整理一下衣服,然后操对方的妈。我心情糟透了,我家是公厕吗?随便什么人就能来?”

这里充满了叫喊声、咒骂声和怒火。

他换了个坐姿,“在你的卧室里,放了很多碟片。在电影里,一般有人问起事情,当对方回答不知道的时候,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你知道吗?”他细声细气地说。

在屋子的一端,十名患者共享一个卫生间。他们早上起床,醉醺醺、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当然免不了找不准马桶位置,所以地板上堆积了厚厚的尿液。

“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我说。

上午八点,大家拿出啤酒、金酒、散装酒和任何他们能搞到手的酒,开始了寻常的一天。很快,每个人在酒精作用下又入睡了,直至早餐时间,很小部分的住客才会去吃饭,大多数人还是只喝他们的饮料。上午九点,这里的员工会发放每日的定量生活费。接下来就是午餐时间——和早餐一样,几乎没什么人吃。午餐过后,文娱室会举行一些下午的活动。但没有人关心这些活动,也很少有人参加。到了下午三点,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喝得很醉,没有精力再走动了,他们全都坐在房间里,望着墙壁发呆,直至晚餐开始。晚上九点左右,人们开始醉得不省人事,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能直得起身。

“你联系了一个记者,公开了婚礼。”

假如允许这些醉汉支配自己的钱,他们会立即花完,在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里就不够钱买酒喝了。在入住时,他们都必须签署一份合同,说明他们同意工作人员每天向他们发放指定数量的金额,一般约二十或三十五块钱(有些人会拿得多些,来自于他们的子女)。每当收到生活费,住客们就会疯狂地冲进小卖部买酒喝。

“不知道。”

对于许多慢性酒精中毒患者来说,并不应该考虑戒酒。事实上,如果让晚期的酗酒者停止摄入酒精,会迅速导致他们的死亡。因为多年持续的饮酒习惯,他们的新陈代谢会由于突然缺少酒精而遭到严重破坏。急性酒精戒断的症状,包括心率加速、心悸、肌肉紧张以及产生幻觉。

“你不知道。”

除了喝酒之外,他们根本没法做别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说。

如果你真的横下心要纵饮至死,那么只要你年满十八岁,就可以来白屋登记入住。但是,据我观察,这里住客的平均年龄都在五十岁左右。

“他在哪儿?帮他的人是谁?”他说。

看完报纸,我给肘部的伤口换了药,鼻子上的青肿已经开始消退,只是每天起床时会流一会儿鼻血。我很轻易就会感到困倦,两只眼睛都会酸痛,在吃了冰箱里的两根黄瓜之后,我又躺下来休息,闭上眼睛。

他拿起桌子上的那封信,念起来,“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寄出一封信了,帮助我的人马上要走了。”

我总觉得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少了些什么,比以前更少了。

“我来猜猜你是谁,你是花衬衫的表哥吗?”我说。

这篇报道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他的父辈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一条街的资产,靠经营布店起家。我爷爷成家后,布店被没收,资产全部充公,他只能去电厂工作,由此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在第八个孩子出生时去世。我奶奶送走了两个女孩,抚养剩下的六个孩子。她六十八岁的时候,这些子女想到了让自己轻松的办法。其中四个子女,同意奶奶每年可以在他们家里住三个月,另外两个嫁去外地的女儿,支付给这四个子女一部分的赡养费。奶奶在最后的几年,每年搬三次家。七十一岁时,死在她二儿子在院中私自盖起的小屋里,这个小屋之前养过两头猪。那是九十年代,奶奶生了半身褥疮。我见到奶奶的最后一眼,她身上盖着一块不太干净的白布,一直垂到地上,房间里冰冷刺骨,地上有个茶水缸,碎茶叶散了一地,白布上沾着焦黄色的茶叶痕迹。茶缸是她在抓药时碰倒的。我幼年问母亲为什么奶奶每年都要换地方住,她没有办法回答我。我在很久之后才想通了这个问题,明白了这就是生命繁衍的规律。

“偏激也是一方面,长期单身会更加偏激,易怒,这些需要很长时间的调整。”他整个人十分柔和,但给人更多的是一种阴冷的感觉,让人分不清是他还是那罐刚从冰箱取出的饮料比较冷。

十岁的时候,父亲搞了笔钱,开了养猪场,承包了市郊的军区大院。周末的时候,我会骑着自行车去他的养猪场。里面有酒糟味,饲料味,还有烂蔬菜的味道。混合饲料的是一个两米乘两米的大坑,父亲雇佣的人里,有个眼泡永远肿着的中年男人负责搅拌饲料。他每次要用手推车,把玉米、糙米和麦麸皮与营养素倒入坑里,然后穿着靴子跳进去,用铲子在里面搅拌。他识字不多,但常年练习毛笔字,写的字很好看,他展示给我临摹的字迹时,我会挑结构复杂的字问他这个字怎么念,他说不出,我就笑起来。笑得像一根令人恶心的烂香蕉。

“你跟踪我是要找恋人吗,真恶心。”

两年后,政策有了改变,猪肉市场在期货的调整下价格骤减,猪肉价格比饲料还便宜,父亲就破产了。他自然地开始喝酒,最开始,把家里珍藏的好酒喝光,然后用塑料桶去打酒。

“看起来你还是单身,单身就会出现很多问题,时间长了,性格也会转变。性是一方面,最主要是,往往会不明所以,或者变得不理性。”他慢悠悠地说,声音像一条泥鳅钻来钻去。这应该是刻意改变的声音,但我肯定没有见过他。

那时家住在一楼,门脚和街道之间,用大理石铺了条一米的小路。有天,一个很让人讨厌的人来家里吃饭,他生着张驴脸,上面条纹纵横看起来很可恶。门口摆放着一些箱子,里面有煤炭、木柴、蜂窝,上面落满了雪片。我趁着下雪,从旁边的箱子上捧了积雪,均匀地撒在大理石上,雪加大理石的效果,就像抹了机油一样。我用脚踩了踩,非常滑,一定可以摔那个男人一个大跟头。我蹲在家门对面的车棚下,静静看着,等待了二十分钟,手已经冻得僵硬,但事与愿违,出来的是父亲。他端着一盘子吃得只剩几块的炸猪肉条走出来,踩上了那块大理石,滑倒了,炸肉条飞向飘着雪花的夜空,又落在雪地上,砸出腰果形状的坑。

“你才跟他是恋人。”我说。

我事后知道,那个来家里吃饭的人是饲料商,是父亲的债主,但那时候父亲已经死在医院里,终结了他短暂的醉酒生涯。没有人看出那些雪是我撒的。事实上,即使不是我主动撒上积雪,也会落上去一些雪片,我用这些话说服了自己有十几年,最终毫无用处。我在读大学时,母亲终于轻松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问我为什么,我回答不出。过了段时间,我就联系不上母亲了。我做过几个梦,在梦里,会有炸猪肉条在天上,就是飘在那儿,时而摇晃。

“这封信,你们像是恋人。”他说,下巴上的围巾波动着。

在这几天,因为受伤的眼睛,我经常看着眼前的景象就会恍惚起来,几个人走过去,卖东西的小铺子,街口的蔬菜,一个摔倒的小孩,我看到的,都是平面图像一样的效果。

冰箱里只剩下最后一罐饮料,还有一罐啤酒。为了防止这个人再喝我的东西,我把啤酒放在蔬菜堆里,拿着另一罐碳酸饮料走出去。他坐在沙发上,我把靠椅正了正,也坐了下来。他脸上包着粉蓝色布块,很干净,像是条围巾。他身材修长,很清瘦,头发也收拾得很利索,两只手优雅地交叉在肚子上,盯着桌子上的饮料,举起来又抿了一口。

同时,李宁告诉我的,关于张乔生绿色环保工程的事情,一直困扰着我。我决定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