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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你被债主找到了?”他抬起头,问我。

“妈的。”我说。

“很早就被找到了,不过不是债主。那个人见过面的第二天就找到我了,把房门拆了。”

“我蹲在厕所就可以查到,对你可能比较困难,但只要不是没有事情做的人,在任何一个行业里,想知道一个人住在哪儿,都再简单不过。但我跟你说了也没用。”

“可以报警啊,虽然没什么用,但可以告诉对方,看,我还可以报警,我可不是个随便让你宰割的傻逼。”他说。

“你是靠跟踪还是什么?”

“好主意,我不但可以报警,还可以在家里挂两道符,这样,来的人就会吓跑,呵,这个人还会贴符!”我说。

“这太容易了。”

“是啊。”李宁说。

“如果你想,可以查到我住在哪儿吗?”我说。

我喝了一口咖啡,说:“张乔生在做什么?”

“另外,我对张乔生很有兴趣,就查了下他这两年在做什么。”他把相机擦拭好后收进了包里。

“你肯定想象不到。”

“想什么,最终都一样。”我说。

“不用故弄玄虚。”

“不想,听起来不像好事情。牛蛙婚礼引起的反应比我预料的要大得多,好像这地方闲得没事干的人很多。”他捏着一个小橡胶球,对着镜头喷气。端着盘子来的服务生站在那儿,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急忙放下两杯美式就走了。

“就是说你想象不到,我也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这几年一直在做环保。”李宁把所有糖都放了进去,拿过我的糖,也一起倒进了他的咖啡杯里。

“我做些小事捞外快,过阵子还想卖墨西哥卷,你想一起吗?”我说。

“种树,开发荒山?”我说。

“一点也不好笑,每个人都活得这么艰辛,你是靠什么谋生的?不是说开网吧还欠了笔钱吗?”

“你这点联想力让我都不想跟你讲话。他在做污水和垃圾的处理,包括城市的废水,可回收垃圾,下水道的厨卫垃圾。从两年前就开始做,并且改良了整个市区的下水道系统,这件事启动得就更早了,反正是造福人类的事情。”李宁说。

“那也不错,我就没捡到过这么多钱。”

“我见过他,他不可能做这类事。”

“你真以为这些照片从我们这里能卖出多少钱?就几百块,再厉害点的顶多几千。每个行业的人都精明着呢,照片在我们手里一分钱都不值,只有在他们手里才有价值。”李宁擦拭着他的UV镜。

“事实就是这样,他最初倡导,因为下水道是他管辖,另外,”李宁掏出一个本子,说,“给你念一组数据,全市年暴雨日数平均达20~30天,以7月、8月最多,平均达9天。暴雨初终期分别出现在4月和9月。全市一日最大降水量达243.1~396.6毫米。年平均相对湿度为69%~84%,其中4~5月相对湿度普遍在80%以下,其余月相对湿度在80%以上。”

“捞了多少钱呢?”

“这是什么?”我说。

“他啊,他是挺倒霉的,但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交了一组照片,但他们就挑了那一张。他让那个女孩给他读书来着,念一本书,后来那男演员就哭了。”李宁严肃地说。

“这是关于市区涝灾的报告,所以他能调用大批的资金,因为改良下水道可以降低每年涝灾带来的损失,市民也不会再骂。同时可以跟环保工程连在一起搞,环保处理花不了太多钱,但下水道就需要几十亿,而我们这里只是一个二三线城市,面积不大,所以这项工程还可以推进。如果在更大的城市,就需要十几年才可以。这批钱每年分批拨,也不会有人有太多意见。不是总有人掉井口出事故吗?这样井盖问题也解决了。原来井盖问题是他妈的经费问题,难道这些井盖以前是用废报纸做的吗?”李宁愤慨地说。

“那个倒霉蛋。”

“你从哪里知道的?”我说。

“偷拍什么?”

“报告是我之后查到的,具体之间的联系可以推导出来。张乔生这个人,想打听的话,这些公开的事还是很容易知道的。但跟牛蛙结婚,这种事如果不公开,我们不可能知道。”李宁要了杯水,服务生再次端着水杯过来,李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我说:“上次偷拍,捞了多少钱?”

“回收垃圾处理厂在哪儿?”我说。

他这次背着一个相机来。

“在西边。”

我提前到了。

“那不是没人住吗?”

到了傍晚,我接到了李宁的电话,他要跟我见一面,我们约在了一个咖啡馆。在我调查是谁杀了一只牛蛙的日子里,李宁为了能对那场特殊的婚礼提供源源不断的报道,深入搜集了张乔生的个人资料。

“因为没人住,所以才建在那儿,没人住也只是暂时的,以后外省的人也会住过来。”

青年眼皮又耷拉下来,他看起来也没生气,没有脾气,他走出去,老头看着他,青年坐到了电动车上,两只胳膊叠起来放到车把上,又把脑袋放上去。那条黑白短腿狗凑上去嗅。

“我要去看看。”我说。

“结婚就是交换,她觉得这个交换很好,癞蛤蟆也罢,大公鸡也罢,那也是豪门有钱人的,再往后我就不跟你讲了,你一个做面条的也听不懂,要不是这面条这么坨,我都不说你。”老头说。

“你去看什么,一吨塑料瓶怎么变成你家的饭盒?”

“是什么?”

“对,我要看看,一吨塑料瓶怎么变成饭盒。”我说,“我不信。”

“你啊,太狭隘,我每天都看你睡在门口那辆电动车上,就因为这么不积极,看事情才浅薄。”老头嚼着面条说,“这个女人一定很有想法,而且里面有事儿,有事儿。”

“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你信不信有什么重要的。”

青年站了起来,坐到隔了一个位置的座椅上,“这跟我见识不见识有几毛钱关系。”

“我没有叫你跟我一起去,发现什么会告诉你。”我喝了口咖啡,很苦,糖已经被李宁倒光了。

“你知道个屁。”又有辣椒油到了青年脸上,老头接着说:“不好看的女人才不会这样,你见识的女人太少了。”

“你不要发现什么,还是去卖墨西哥卷吧。我拍到的那个男演员在宾馆跟人劈腿,其实是念书,如果我之后不再提供另一个人劈腿的照片,或者那个女人的私生活,我就没有任何价值了。你呢,在说出一个不寻常的婚礼之后,以后也不会再找到任何事情,也就更早地没了价值。”李宁说。

青年抹了一把脸,说:“不用想,好看的女人怎么会答应这种事?”

“何必这么功利呢。”

“你怎么知道不好看?”老头喷了他一脸辣椒油。

“不是功利,我比较直接,而且很忙,告诉你这些算是对一个新闻的补偿。你再有什么想知道的最好不要问我了。你想知道什么,就一定要处在一个行业里,加入墨西哥卷的大队伍中吧。”李宁说完,拿起相机,对着在柜台托着腮的服务生偷偷拍了一张照片。

“报纸上应该放一张照片,这个女人一定不太好看。”面馆青年说。

我站起来大喊:“这个人在拍你!”

他对面坐着饭馆的厨子,是个肤色白得像石灰的青年,眼睛异常大,但眼皮一直半吊着,永远也睡不醒。每天下午,吃饭的人很少的时候,他不是趴在店里的桌子上,就是趴在店门口的一辆电动车上,双手叠放在脑袋下面睡觉,其实这样根本睡不着。他对一切都感到困倦,所以做出的面也粗细不匀,软得像卫生纸,但他对这件事似乎很有兴趣。

服务生转过头,看着李宁,李宁很尴尬。

在面馆里,我听到那个在郊野公园遛破狗的老头说:“在饥荒年代人才会和猪结婚,后来猪被村里宰了吃了,那个人差不多就疯了。那时候见到能动的东西就得宰了,不管是谁的,说到底,人有义务让别人吃他的猪吗?活不下去就要抢,一点也不自责。”他的那条黑白相间的短腿狗就在门口愣愣地等着。

我对李宁说:“你得为自己的世俗感到尴尬。就像现在这样。”

我在下午去了陕西面馆吃饭,在路上,从那些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飘出一丝淡淡的臭味,如同张翰所说,这个城市已经开始腐烂,所以下水道飘出这种味道再正常不过。

我去前台结账,服务生说:“你们刚才在说那场婚礼吗?”

关于那场婚礼,其影响的范围又进一步扩大了,在十一月三十号,有小长假,婚礼的日期跟这个长假是重合的。有另一家报纸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那张张乔生和牛蛙的合影,这张照片只在几个人手中有,陈嫣和我不会让这张照片流传,那么就是那个摄影师?

“算是吧。”

这封信带着一股不太好的气味,说不上来,有点像我那天在水产市场上闻到的烂鱼味,这让我想到张翰,目前估计过得还是不太好。他首先不该找一个自己控制不了的女人。这封信里仍然没有提到关于牛蛙的任何信息,关于他被什么人抓,如果有人告诉我,我还是乐意知道的。如果他在这样的处境中,那么找到他就更困难了。而牛蛙若不是他杀的,那么找到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是徒劳的,我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知道的,像个梦。”

我很快便会被抓起来,现在已经不好躲藏了,所以那把枪,我没有办法去取了。我想过不了一段时间,你必定会在自己的人生里等到一个位置,需要那把枪,这是一定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寄出信了,帮助我的人即将离开,剩下的就只有靠自己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自由,或者回到过去的某个点上,重新做一回选择,让自己不再顺着一个恶心的本能选择,通向更自由的地方,或是一朵鲜花的美好。

“那就是破烂一样的梦。”我说。

前几天,我迷路了。那些管道,幽暗而曲折。如果可以看到一丝亮光,那就说明需要再走一个小时。为了获得一点光,需要付出很多。我捡到了一本书,因为最近实在无处可去,就把它看了,叫作《平原上的城市》,在后记里,有一句话,“世界的美丽之中藏着一个秘密。世界的心脏跳动时,世人得付出可怕的补偿;美与痛苦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关系,且在如此一径的消长下,一朵鲜花的美好,需要付出鲜血的代价。”我看到这句话时,居然忍不住哭了。在我的童年,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小走廊上,有一扇窗户,但我个子实在太矮,而站在二楼,就会因为角度,只能看到地面。我唯一一次从那扇窗户里看到院子里的石榴,就是被爸爸挂在二楼的时候,整个下午我都可以看到它,让我忘记手腕接近断掉的痛苦。成长就是在被侮辱与羞耻中过渡,过渡到一个残暴的,无耻的,又自私的躯壳中。我从一无所知,到了解到自身以及周围人的罪恶,有时睡到第二天,会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手脚的人。谁制造了这样一个不堪的世界,只需要在每个城市的巷子里走一圈就知道了,或者在我参加了无数次的聚会上,那些自负又只是让世界更加腐烂的人群,他们凑在一起,然后一起躲在洗手间吐了,每个人都吐了,不需要酒精,不需要吃坏肚子,只需要站在这里,意识到自己活着,就必须要找一个地方吐一吐。

李宁与我在咖啡馆门口分开。在回家的路上,我吃了点东西,四十分钟后到家,推开门,看到一个蒙着脸的人坐在我的沙发上,喝着我的碳酸饮料。桌子上摆着张翰的第二封信。

这是我收到的第二封信:

“那个记者有告诉你张翰在哪儿了吗?”他说。声音听起来很纤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