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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她兴致怏怏地回过头去,继续看动画片。她面前有个茶道的桌子,看起来不太便宜,还有两盒开了封的周黑鸭鸭脖子。我看得出,这是个活得非常幸福的女人,有个爱她的男人,这个男人比较酷,能给她提供源源不断的药丸和植物。那只叫马修的柴犬趴在厕所门口一块打坐用的蒲垫上面。

“我还差两集看完第二季。”我说。

“我听到这个动画片的声音就很烦躁。”八子说,他带我来到另外的房间,这个房间比较凌乱。他问我,“你要喝点什么?”

女人听了,回头看我,说:“你看了几遍?”

“可乐。”我说。

“这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了。”我说。

“没有可乐,但有气泡酒,也有酸梅汤。”他说。

“我也爱你。”这个女人敷衍地说。她用手握着啤酒瓶,从冰箱走到沙发,躺了下来,电视上放着动画片,是《瑞克和莫蒂》。我隐隐觉得两人都抽了大麻才会这样说话。

“那就酸梅汤。”我说。

八子见到我后,说:“她虽然邋遢,但我很爱她,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因为她骗我怀了孕。我还是很爱她。”

这里堆放着箱子,里面应该是各种酒,绝大部分我根本没见过。床底下露出一截弓箭,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古旧的马鞍,墙角堆着一把古琴。这栋房子里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

傍晚我去11号楼找八子。我对整个社区的户型都非常熟悉,八子住了个三居室,依据屋里的装潢,我觉得他大概也是租来的房子。整个房间布置得比我住的屋子还要随意,是那种随时就能卷铺盖走人的样子。他屋里还住着一个女人,我进去的时候,这个女人穿着一条粉红色、松垮又脏兮兮的睡裤,还有件露着侧乳的背心。

八子小声说:“其实我根本不爱她,但是如果家里来了人,即使是送外卖的,她也要要求我说一遍。我经常要跟很多人渣打交道,这些人里除了我都是人渣。”

“卖,我有很多酒,都不错。”他说。

“好吧。”我说。

“你不是卖酒吗?”

“你骑着三轮车来的?”

“我叫八子。”

“我走过来的。”

“这么神奇。”我吃惊地说。

“让你在那儿久等了,但没有办法,我得看看你是干吗的。住在这个社区的人,虽然我从来没说过什么话,但基本上都清楚他们是干吗的。你的门上应该被贴过小纸条,我也知道这些人在哪儿。”

我想起来了,他是在郊野公园遇到过的,住在同一个社区的青年。

“什么小纸条?”

"11号楼的1102,你见过那条柴犬。”

“得了吧。”八子自己也喝着酸梅汤。信远斋的酸梅汤有两个规格,一种是玻璃瓶装,一种是1.5升的塑料瓶,按道理说味道应该是一样的,但玻璃瓶的明显好喝得多。我想起那种小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还有一张袒胸露乳的女人照片。我有很多,快凑成一副扑克牌了,它们被从门缝里塞进来。我不知道,是只有我收到这么多,还是所有人都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知道谁是一个人住。住在一楼的邻居有个十岁的小男孩,他曾经递给我一张,说叔叔我不要,你拿着吧。

“哪儿?”

我坐在椅子上,八子说:“按说我不该问,但你要枪干什么?”

“你来11号楼的1102.”

“其实我不打算买枪。”我说。我掏出张翰给我的那把,展示给八子看,说:“这把枪是从你这里来的。”

“我又没看见你。”

他接过来,看了看枪的底座,又仔细摸了几下,也许上面有细碎的纹路,他说:“是,从我这里出的。”

“我看到你了,你记得我吗?”

“他用来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回到市区,再次给那个人打电话。“你给我说了一片荒地,我在那儿等了一个小时,但没有人,也没有手机信号。”

“不知道,不过问,我说过也不该问你。从我这里出去的东西,跟我一概没有关系。”他冷冷地说。

但一个人也没有。

“他消失了,而且犯了起命案。”我说。

我带着花衬衫给我的电话号码离开,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夜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那人,我以为会有复杂的暗语之类,但根本没有,我说出花衬衫的名字,对方问我要什么,我说能不能先看看,对方说可以,就给我留了一个地址。那个地址在郊区,第二天白天,我顺着那个地址,找到一片野地。

“我没想过,因为他看起来比较怂,不过怂的人才会觉得这样能解决问题。应该是这样。其他的我不知道。”他把枪包好,推给我。

“你得小心,我等着呢。”他说。

“我本来想问问他去哪儿了,看来你不会知道。”

“我很小心。”

“因为你跟我住得很近,我又说过自己的地址,所以不如把你叫过来,其他人的交易都不在这里。”他语气一下子冷淡了很多。

“我估计你基本什么都不知道,每个地方搞枪,渠道很少,像你这种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别见不到我,就走火弄死自己了。”

我觉得需要聊点别的,说:“大部分人买枪做什么?”

“也行吧。”

“不会做什么,有时候给别人看一眼,毕竟扣一下扳机的成本太高。你知道枪用来做什么的?”

“你懂个屁,一群人去就没意思了。”

“打猎?”

“一个人去KTV爽死了。”我说。

“差不多吧,在现在,枪是最容易形成阶级优越感的东西了。我有,你没有,我就高潮了。除此之外,我不需要比你有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资源,我有一把在身上,虽然有很高的风险,但跨越了阶级。”他说着,喝了口信远斋的酸梅汤。

他靠着墙,理了理衬衫的领子,说:“爽死了。”

“就像猎人和猎物的阶级。”

“够,最近赚了点。”我说。

“随你怎么理解。你对枪一窍不通?”

“钱够吗?很贵的。”

“一无所知啊。”

“我会买的。”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这把枪,是仿54,一般人叫大黑星。新一些的都从青海来。这枪有什么特点呢,就是没有任何特点,外面鼓吹这枪多好多好,都是蒙外行,因为相对来说最劣质,所以数量高。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好查。所以一般熟人来要,又是像你这种一窍不通的,就出这把枪,基本能用。”他摸着马鞍说。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定得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不买。”

“买的人很多?”

我憋不住也笑起来,因为这简直太好笑了,我笑得要哭出来了。而花衬衫已经在眼角笑出了泪。

“几乎没人,买弓箭的倒不少。最近有两个人买这把枪,一个有点肥胖,还有个长得有点像个电影明星。”他皱着眉毛说。

他看着我,可以看到口轮匝肌像绷紧的弹弓一样。接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憋着笑。他笑得捂起了肚子,一手扶着墙,水瓶里的水飞溅到墙上,慢慢流下来。

但客厅女人夸张的笑声打断了八子。八子说:“像谁来着?怎么又想不起来了,那个中日混血的演员,叫什么来着?”他看起来非常难受。

我想了想,说:“对。”

“《两个只能活一个》。”他说。

“要打死我吗?”他压低声音说。

“金城武。”我说。

“我想搞一把枪。”我说。

“就是他,像金城武,但看起来笨一点。如果不是介绍的那人很熟,不会出给他。”他说。

“快放屁。”他说。

“他壮硕吗?”我说。

我们走到旁边一条窄道里,周围没有人,距离马路也有一段距离。

“不错,锻炼得还不错。但他没有子弹,他不知道要子弹,我也没给。”他说。

“那个词叫什么,旧伤未愈,必有后伤还是什么?”他说。

我确信是黎凯无疑。我说:“当他要子弹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我跟着你有一会儿了。”

“你来要打听的是这个人,还是那个人?”

“你问得着我吗?”

“反正乱七八糟的。”

“我要问你点事情。”我说。

他笑了下,“所以要养条狗,人养宠物就有了智商上的优越感,就觉得一切乱糟糟都能处理了。”

“又皮痒痒了?”他带着威胁看着我说。

“人养宠物是因为见到其他人就厌恶,但又孤独。”我说。

“你怎么在这儿?”说着,他用手拧开水瓶。

客厅又传来猪嚎般的笑声,八子说:“你听,这笑像不像在吃屎,这个动画有什么好看的?”

他只是买了瓶水,在结账的时候,我走了上去。

等我出了那间屋子,看到马修在屋里窜来窜去,女人说:“带它出去。它比‘嗅嗅’可差远了。”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花衬衫从大门里走出来,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看,他没有看到站在便利店的我。我已经吃了五个包子。他朝一侧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子,走向便利店。我想着他不可能知道我在里面。我往货架后面躲了躲,他走到冷藏冰柜前,打开门,取了瓶纯净水。

八子就牵着狗下楼。我回了家。

我走到KTV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两个包子,还有一瓶可乐,站在门口把包子吃了,一边看着时间,观察着KTV的门口。我不知道在等什么机会,只是想对花衬衫了解多点之后,再去问关于枪的事情。我还有另一个推测,如果张翰想搞到一把枪,花衬衫一定会起到些作用。或许李宁可以帮我找到另一条线索,但那得不到张翰的消息。

我有必要去问一下黎凯,对于这种不太聪明的人,看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在第二天来到文化东路的那家银行,取了排队号,大约等了二十分钟。柜台只开放了三个,另外三个是没有值班人员的,不论是买车票还是在银行,他们永远都要让人排起长长的队伍。如果每个人来了就能把事情办了,他们就会很难受。这个城市所有人都要给别人制造不痛快,因为永远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过了一条街,花衬衫走进一家KTV,他今天穿了件卡通图案的花衬衫。花色衬衫之间的区别不比纯色之间区别小,我几次遇见他,都没有看到重复的,在他俗艳的审美下,还有着区分颜色的能力。我猜他可能是约了人,在他进入KTV五分钟后,我也走进去。服务员以为我是花衬衫的朋友,因为他自己进了一个小包间,所以服务员直接告诉了我房间号,但我根本没打算进去。

我拿着小票来到玻璃前,黎凯面如菜色,他像个没有休息的临时工一样拉着脸。他头也不抬,干瘪的声音从喇叭里传过来,他说:“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张翰和他母亲住在一个社区的别墅里,社区里只有几栋别墅,这个地址是我向陈嫣要的,除了这儿,张乔生还有另一所房子,他没有跟这对母子住在一起。

我压低声音说:“牛蛙是你杀的吗?”

我在张翰家附近的超市门口等了一天,终于在下午,等到了花衬衫。他提着一袋子香蕉,每吃一根,就把香蕉皮扔向房顶。可能是因为垃圾桶相距太远。他每日的生活,除了服务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废物胖子,剩下的时间他应该会找点消遣,可以打打牌什么的,此刻他在朝房顶上扔香蕉,看起来十分满足。我的眼角还青肿着,每一次眨眼,眼皮都会像擦了黑咖啡般苦涩,胳膊也还疼着。

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像两个摔碎的鸡蛋。

找到一个人的渠道,对于我几乎是空白。那把枪在上次带给李宁看过以后,就一直放在衣柜里。我想从枪的渠道应该可以摸索到什么。在我认识的人里,李宁有可能搞得到一把枪。违禁品这个概念是洗脑的作用,所有违禁品都因为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将违禁品和安逸生活对立起来是特权阶级的睡前歌谣。但我没有打算找李宁,他摸枪时像只田鼠。我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人,不过有些风险,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有风险的。在许多个夜晚,我都想象着自己在一场危机中死去,没有勇气的人总是寄托于被动。